这一日。
大明朝的直隶总督大臣,白日入宫,直到日落,宫门落锁之前方才匆匆出宫。
有心者,自然能够注意到这一点。
在直隶道一十八府即将生出大乱前夕,执掌一十八府的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却不在衙门里处理应对即将到来的乱子,而是不曾有半点掩饰的入宫。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邹学玉左右大抵是在和宫中通气,乃至于是取得宫中贵人们的支持。
而从其出入宫廷的时间来看,邹学玉这一趟收获很大。
所有人都开始期待着,大明朝地方上头一位以一人之身执掌一地的邹学玉,接下来会如何面对直隶一十八府的局面,最后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而在那重重宫门之中的皇城内廷。
月华初上,几分微凉掠过。
朱允熥却只穿着一袭长衫,游走在回廊之间。
革新,从无定律可言,向来都是要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朝廷推行一年多的洪武新政,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冲劲,这是固然会发生的事情。
再不加解释的强推下去,只会将此前积攒下来的一样样的怨气,一并的点燃了。
尝试新的制度,寻找新的生产力,发展新的生产关系,才能将此前做出的成效延续下去。
“你不怕寒气入体?”
朱高炽的身形从远处的阴影中走出,双手插袖兜在一起,默默的走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朱允熥抽了抽鼻子:“确实觉着有些冷了,方才出门前可不曾觉着。”
顺势,他便低头看向搭在小胖两手之间的披风。
朱高炽无奈的摇摇头,将披风递过去,随后低声道:“邹学玉出宫,共有二十七处暗中有人盯梢。”
“看来想要重新回到洪武二十四年之前,过那等贵老爷日子的人还有不少啊。”朱允熥目光幽幽,脸色却冷了几分。
连带着,让人觉得这夜色下的气温也冷了起来。
朱高炽点点头:“兵威强盛,没人敢在明面上反对。但邹学玉这个直隶总督大臣,不论官职多高,手中权柄多盛,他终究都只是明臣。他在直隶道的位子上坐不好,那些人必然会以他为宣泄口,最后说不得就得将他折损掉。”
朱允熥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我今天给了邹学玉一把刀,换来了十两银子,我觉得他应该能用好那把刀。”
“哪把刀?”
朱高炽好奇的问了一声。
朱允熥低声说道:“改大明赋税征缴之实物为银钱,里甲正役、均徭、杂泛差役改为雇役。清丈天地、统一赋役、计亩征银、官收官解。”
他说的很简短。
但朱高炽却眉头皱紧,脸上神色陷入沉思之中。
朱允熥并无困意,合着披风便坐在一旁的栏杆上。
大明的赋税和徭役制度,种类繁杂且多变,便是户部的堂官上任伊始,也需要经日持久才能浅浅掌握。
若无衙门里的经年老吏具体做事,寻常人便是再何等聪明,也难得其中要意。
先论大明赋税,便分为夏秋两税。两税之下又有粮食、棉花、丝等种种不同类别之分。
而徭役更是繁杂。
朝廷直接定下的事情,百姓需要付出徭役。官府老爷家里茅厕堵了,还是得要百姓上门去掏。化皇帝之民为一家私用,这等情形屡见不鲜。
在这一样样制度之下,百姓成了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条鞭法是干脆直接的。
所有的税赋,统一用银钱计算,官府征收解送。而官府需要人做工的时候,也需要相对的给出工钱,才能雇佣到百姓前来。
地方官府再也没有机会,做那所谓的官斗、民斗踢一脚的事情,更不可能官府老爷家的茅厕堵了也能平白征辟百姓做工。
朱高炽思考了良久,脑袋不由自主的点了点。
“摊丁入亩这桩事情已经做了很久,朝廷这些年新增税赋田亩数百万顷,可见地方上对百姓之压榨是何等残忍。此时有摊丁入亩在前,剔除徭役,计亩征银,正得其时。”
大明朝最新的田亩数额账册,户部有存档,内阁笔架库里也有存档,玄武湖中间那座湖心岛上亦有。而除了这三处之外,税署衙门同样存储了一份。
大明朝如今的家底到底有多少,朱高炽作为税署署正,清清楚楚。
只是。
在肯定了朱允熥率先提出的一条鞭法之后,朱高炽却是面露迟疑。
“人们想出的法子,一开始大抵都是好的。”朱高炽轻声开口,目光盯着坐在栏杆上的朱允熥:“上行下效自是最好,可往往大多数时候,底下人总是能钻到空子。朝廷欲要推行一条鞭法,百姓势必要将粮食售出换作银钱。
大明如今坐拥瀛洲四道,金银年年增产。欧罗巴一地之夷商往来不绝,夷商海船日趋增多,堵塞水道,国库银钱收益稳定。此前亦有交趾道、占城道等官府上奏朝堂,地方探明矿藏,可择日开采。
大明如今不缺金银,可百姓卖粮换钱,必将经由民间之商贾,若商贾贪心,抬高银价,则百姓依旧贫也。
折徭役以官府出钱雇佣,此法固然是好。可地方毕竟远离朝堂,难免会有人敢行欺瞒之事,私下里仍加派徭役,则百姓依旧苦也。”
曾经。
在北平城燕王府里,朱高炽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觉得只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便能做造福万民的大事情。
可当他南下京师,就任税署署正以来,却看到了很多过往不曾了解过的现实。
为何像他这样的人,都选择了默许税署税兵增多,默认税兵们在地方上征缴税赋钱粮的时候,对敢于对抗和欺瞒之辈以严刑惩治。
就是因为他清楚,现实就是那么的残酷,若是没有朝廷出手,地方上的百姓只会过的更加艰难。
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凡地方上有百姓得罪了人。
都不必出钱雇打手之类,只消知会地方上的粮长里正一声,朝廷和官府那繁多的徭役,就能让一户人家死绝。
便是死绝了户,旁人若是过问起来,程序上却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
却让朱高炽后背一阵发凉。
他忽然下意识的开口试探道:“你不会是要让我去弥补这些漏洞吧!”
……
暂时没有人知道,燕王世子、大明税署署正朱高炽,到底又被强加了什么担子。
但观望着的人们,却终于等到了直隶总督衙门的后手。
天一亮。
在家一夜无眠的邹学玉,便精神抖擞的夹着几份厚厚的本子进了总督衙门。
总督衙门里上任的官员,大多都是朝廷这两年新进的官员,尤以心学子弟为主。
衙门是新设的,官员也是新进的。
整个总督衙门就如同是暮春之下的野外山里,生机勃发,昂扬向上。
随着邹学玉到衙点卯。
整个总督衙门也开始正式运转了起来。
有胆大的人,无视衙门口戍守的官兵差役,便听着总督衙门里先是一阵嘈杂,随后便陷入到一阵寂静之中。
最后。
便见数不尽的总督衙门官员,从衙门里冲了出来。
拴在衙门两侧的战马,一匹匹的离去。
总督衙门又要出招了!
在外观望着的人们,心中一个咯噔。
消息,大约在半个时辰后便传开来了。
大明直隶总督衙门颁布公文,今日伊始,凡直隶道一十八府境内,一应在编臣民,须得按田亩之数计算征收银钱,以合过往夏秋两税。禁绝一切徭役,以官府出钱雇佣百姓做工。
今后夏秋两税,百姓先折算银钱,再交由税署地方分税司,解押归京,入户部银仓。
由邹学玉签发,总督衙门颁布的这道公文,很快便席卷各地。
自从朝廷推行摊丁入亩之后,随着税署的设立,地方官府早就已经没了直接插手地方税赋的权力。地方上一应商民税赋,都归拥有着税兵的税署征收。
但将原本的实物,改为计亩征银,却是此前不曾有人想到过的。
那些个原本还能靠着为税署解送税赋粮草入京的地方官府,直接连最后那点油水都彻底的没了。
一时间,那一座座衙门里,可谓是怨声载道。
尤其是那些个吏目,本来就薪酬不高,往日里纯粹就是靠着这些个油水过日。现在一个个的禁停了,本来还只是准备为了配合官府老爷们,以罢工对抗总督衙门的吏目们,已经开始自发的聚议对抗邹学玉这位总督大臣了。
便是连那些原本还打算坐观其上的衙门堂官们,也开始坐不住了。
邹学玉直接停掉了直隶道的百姓徭役,自此之后改由官府出钱雇佣百姓做工。
这让他们往后如何去压榨剥削百姓,为自家的私事不要钱的做工。
一时间,整个直隶道官面上对直隶总督衙门和直隶总督大臣邹学玉,可谓是怨声载道。
若不是慑于王法,恐怕邹学玉家的门板都要被屎尿屁糊上了。
百姓们倒是无可无不可的。
交粮食是交,交银子也是交,只是稍微麻烦了一些而已。
再也不用白给官府干活,更是开心的直呼邹学玉乃是青天大老爷。
淳朴的中原百姓们,根本就不会想到,交银子也有可能会遭到剥削。而地方上的官员品性,也绝对不是一件值得信任的事情。
很快,便有人发现了这一点。
“按照邹学玉的说法,此后直隶道一十八府的赋税,都将折算成银钱征收。试问各位,百姓哪来的银钱?”
依旧是苏州府,只是不曾在那狮子山上。
而是在城南一处临近太湖的别院之中。
庭院里,聚集着一帮在苏州城赚营生的各地商贾。
一人当先开口,神采奕奕,对自己的发现倍是兴奋。
有人便询问道:“百姓自然是无银钱的,只是这般,我等又有……”
这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闭上了嘴,眼里也露出了光亮。
“对!百姓手中固然没有银钱,但我们手上有啊!咱们谁手上不是大把大把的银钱花不出去,堆在家里都快要腐朽了!”一名肥头大耳,违规身着绸缎的商贾,双手拍打着桌案叫喊了起来。
“百姓有粮食,咱们有银钱,朝廷要征收赋税。那百姓只能拿着粮食来找我等售卖,到时候这银价几何,粮价几何,还不是我等说了算的?”
最前发现这计亩征银漏洞的那人,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有人噌的一下站起身,在众人注视下,已经摆出了离开的姿态。
“今年秋粮就要收上来了!诸位,我先告辞了!”
说罢,那人也不管在场这些人诧异的目光,径直离开。
半响之后,此间众人终于是反应了过来。
按照直隶总督衙门的说法,从现在开始就要换成那计亩征银的法子了。那今年还没有开始收上来的秋粮,自然是算在里面的。
那人分明就是回家筹措银钱,好抢先到下面收购粮食的!
银价上赚一笔,粮价上再赚一笔。
众人已经隐隐明悟,恐怕往后这粮食生意,都要比那两淮的盐商生意更好了。
头一个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余下的人再也走不住了。
这个时候晚筹措银两一刻钟,就是数不尽的银子损失。
仅仅是眨眼间的功夫,便是连此地的主家也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一窝蜂的冲了出去,希望能抢占先机,多筹措到现银好下乡与百姓收购粮食。
仅仅是数日时间。
随着直隶总督衙门的公文,整个直隶道一十八府都陷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抢银子的疯狂之中。
在后来为大明续命近百年的一条鞭法,提前两百年出现并得以施行。
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改变最后会是怎么的结果。
但眼下,双方却陷入到了较量之中。
应天城。
皇城洪武门正对面的朝阳门城门楼上。
朱允熥身着曳撒,早早的便迎着旭日登上城楼。
在他的身边,户部尚书夏原吉、直隶道总督大臣邹学玉、税署署正朱高炽、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等众多官员云集于此。角落里,本该在宫中的内廷二十四司衙门大总管孙狗儿,亦是默默的站在那里。
朱允熥面带笑容,望着城外官道上一骑绝尘,奔向应天城而来。
他缓缓开口:“事情都准备的差不多了,那么现在就开始动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