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东去一千二百里,嫩江左岸,有座无畏城。
这座城的蒙语名字叫格勒珠尔根城,是嫩江科尔沁部的大本营。
嫩江流域古代就有城寨,早在蒙古人还没来的辽金时期,在此地定居的先民就立寨设城,渔猎耕作。
蒙古南下,成吉思汗的胞弟合撒儿率左手军占领大宁,军兵沿途过境将此处收降。
当时正值蒙金大战,主战场在蓟州、滦平与辽西,这里人烟稀少,占领不久,城池就被平掉,随即废弃。
后来这里的主人,变成了洮儿河一带生活的达斡尔人,他们是契丹后裔,照旧在此地设寨生息。
嘉靖年间,蒙古人又来了,还是那支军队还是那拨人。
科尔沁部,成吉思汗的弓箭亲卫。
奎蒙克塔斯哈喇,合撒儿的第十四世孙。
科尔沁部迁居至此,起初依然游牧,没有城池,但嫩江流域到处都是的寨子和小城也没拆,都是其属民诸申,如锡伯、乌拉、卦尔察、达斡尔等部修建。
而河流边沿的几座大城,如嫩江东岸的格勒珠尔根城,一百二十里外松花江口的绰勒门城,以及嫩江和松花江流域的其他几座城,都是努尔哈赤在十二年前,建议奥巴汗修建的。
当时奥巴与努尔哈赤结盟,同察哈尔交恶。
努尔哈赤就建议他建几座空城,平时放些粮草,等敌人打过来,就让蒙古人和女真诸申入城躲避,拒城而守。
因为在客观环境上,当时的后金国面临明军威胁,根本没有能力在科尔沁遭遇察哈尔袭击时北向驰援。
但不驰援,又有悖联盟之义,何况如果科尔沁被察哈尔灭了,那后金的局面将更加糟糕。
所以努尔哈赤狠下一番苦心,生怕奥巴秉持着蒙古人不需要城池的传统,甚至在书信中讲出了‘欲野战实乃胆怯之人,据城而战方为勇敢之人’的鬼话。
无畏城,名字的意思,就是科尔沁再也不怕林丹汗了。
后来事实证明,奥巴听从努尔哈赤的建议,是明智之举,科尔沁正是凭借这几座空城,在察哈尔大举东征时,在没有后金援军的情况下逃过一劫。
当然,当年那场仗奥巴也没赢,被杀了成千上万的部众、死了三位那颜,最后还按照林丹汗的要求,把收容的逃人交了出去,察哈尔这才退军。
但说到底,命保住了,也保存了部落的实力。
无畏城西临嫩江,三面都是沼泽地,方圆百里到处都是海泡子。
刘承宗心心念念的漠南大将,在此次大战中威风八面出尽风头的额璘臣,就在这座城下。
他从辽泽边缘,一路撵着巴达礼跑了一千多里,却势头不减,即使面临城池与高达六千多人的驻军,仍旧敢在城下耀武扬威。
巴达礼都快被他追破胆了,不知道这个漠南的鄂尔多斯济农到底被刘承宗喂了什么药,怎么这么凶呢?
只能看着额璘臣在城外信马由缰,狂得没边儿像害了失心疯。
额璘臣不是张狂,他只是迷糊。
从林丹汗西迁开始,鄂尔多斯的济农就从没在历史上找到自己的位置,终日饮着驼奶酒,醉生梦死。
惟独归附敦塔汗国,成为岱青契丹汗的汗国济农以后,一举攻灭哈剌慎,将草原上如日中天的汗国击破。
辉煌胜利,倒也没冲昏了额璘臣的头脑,让他产生什么用兵如神的幻觉。
他很清楚,能胜过哈剌慎,是进攻时机掌握得好,那只是明军捣巢的翻版而已。
尤其此次入境科尔沁,漠南二十三万户的实力,清清楚楚地展现在额璘臣的眼前。
他们确实很能打,久经浪战的老达兵、精于劫掠的马匪头目,组合在一起,能在小规模战斗中维持极高的胜率。
但这样的战斗力和他额璘臣的精妙指挥,那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他只能看见桀骜不驯的万户、不听命令的千户,当然还有一出征就跑个没影儿再也集结不起来的骑兵们。
不过说到底,他们这支部队,倒是从上到下,对战役局势都很清楚。
自小兵到统帅,都很清楚,进掠科尔沁,比的就是谁跑得快。
科尔沁的牛羊婆姨在前面等着被抢,八旗兵的军队在后面撵杀而来,他们只有抓紧杀、赶紧抢,然后从侧翼撤出战场找大元帅领赏,把敌军交给继续向北的额璘臣引诱,才能逃出生天。
额璘臣非常配合,真就一路撵着巴达礼往东北跑,一直跑过了嫩江,跑到了无畏城下。
事实上也不是额璘臣想配合,他跑出去三百里就想调头扎进兴安岭,找刘承宗复命去。
他是大贵族,整个鄂尔多斯的领主,这次出征没带多少直辖部队,整个鄂尔多斯就出动了两千多人,分散在兄弟子侄萨囊、索诺木、色棱、善丹、小札木素等贵族麾下。
科尔沁草原上的牧地,是左翼在南、右翼在北。
他们从辽泽向北追逐巴达礼,还没跑出左翼的牧地,身边除萨囊台吉之外的贵族就都领兵劫掠跑没了。
兵都散没了,他还跑什么劲儿啊?
奈何他身边最忠诚的封臣,也是同辈兄弟萨囊台吉,那是真有胆量。
人家劝他,说领主贵为济农,率众出兵,如今兵马四散却擅自返回,恐怕会被契丹汗治罪,倒不如为兵将吸引八旗,一路追赶科尔沁主力向北。
萨囊台吉是额璘臣的智囊,额璘臣迷迷糊糊的就听从了他的建议,当场决定继续领军追逐。
他光明正大的说了那样伟岸的话,才在私下里告诉额璘臣:“在草原上向西撤退不安全,我认识路,我们可以一路追赶敌军到他们的老巢,到时候即便不能立功,也能从兴安岭走车臣汗的牧地回漠南。”
其实就是萨囊觉得,他们已经错过回撤的最佳时机,调头撤退不仅可能被科尔沁的部队打倒番,还会迎头撞上八旗军。
如此一来,还不如一直追下去,至少这样是安全的,屁股后面的八旗军,也会分散兵力,追击那些途中撤退的军队。
这样逃跑的部队,会认为额璘臣在为大家吸引敌军;而追随自己的士兵,也会认为额璘臣是英雄。
兴许下次出战,那些漠南的万户就能真的听从额璘臣的号令了呢?
不得不说,萨囊台吉的能力确实很强。
萨囊出征时,仅率自己乌审、别速锡两部四百多人,就连袭击八旗的火炮运输队,都要靠额璘臣另拨五百骑,才凑到九百骑兵。
但是在北逐科尔沁的路上,鄂尔多斯诸多贵族,只有萨囊能凭威望约束部众并马,甚至连战连捷,兵力较出征时还有所增加。
其他贵族在劫掠中跑丢的骑兵,也更愿意被萨囊台吉收拢,暂归其统帅之下。
因为萨囊洪台吉有彻辰的尊号。
纵观整个蒙古历史,仅有数人得到彻辰尊号。
忽必烈、满都海、俺答汗、布延车臣汗、林丹汗、硕垒汗,以及切尽黄台吉。
这里面只有切尽是以封臣的身份,得到这样的尊号,并让人将这样的尊号交给只有十岁的萨囊。
这固然是有切尽为六万户中首行佛教之人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在于其功绩无人能比。
其远征卫拉特,攻掠土尔扈特;远征哈萨克,凯旋途中于杭爱山之南收降八千辉特、哈密北山收服巴图特部,遣二子带兵于唐努乌梁海收服绰罗斯,救喀尔喀摆脱卫拉特的控制,并令主君俺答汗成为半个卫拉特的主人。
这一尊号,在草原上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那些从漠北被三汗分到漠南,接受大汗调派,追随名叫厨子或弓箭手的万户出兵进入科尔沁——一片从未踏足的草原。
劫掠中,士兵只是下马割一块牛腿肉,塞进皮囊放在马鞍子底下,一抬头自己的队伍已经跑没影儿了。
所幸,在一片惊惧迷茫中看见了路过的友军,随即临时被收拢,打算找机会再打听厨子跑到哪儿了,到时候再归队。
一打听,这支友军的首领居然有彻辰封号,还是洪台吉。
好家伙,聪明贤明的皇太子!
明显在战争中存活的几率比他妈跟着厨子大了一万多倍啊!
结果厨子抢得盆满钵满,士兵一人抢了两三匹马,马背上捆着婆姨、怀里抱着羊羔子,被八旗兵撵回兴安岭找大汗复命领赏了。
他们的聪明皇太子却一路直捣黄龙,撵到了一千二百里外的无畏城,来了个孤军深入。
就无畏城这地方,靠近齐齐哈尔,古代属于室韦都督府,九姓鞑靼的老祖先西迁前就生活在这个地方。
回老家了属于是。
科尔沁的领主巴达礼在无畏城里牙都快咬碎了,他是真打不过额璘臣这帮疯子啊!
在辽泽边上,是巴达礼兵力最雄厚的时候,但额璘臣的骑兵更多,交锋几次,都没能野战取胜,反倒损兵折将。
等到他避入无畏城,兵力虽然变多了,但城里的壮丁都是四面八方躲过来的林中属民。
这些身体条件极好的林中百姓,在黄台吉手里可以武装成凶猛的索伦死兵,折冲陷阵,攻无不克。
问题是巴达礼没有武装。
这无畏城平时就只是个放粮食的空城,根本没有兵甲。
以至于城外的额璘臣虽然只有两千余兵马,城内六千壮丁,巴达礼却不敢出城跟他拼一把。
城外军队的甲械非常精良,绝不是那种用着石头箭头的完蛋货。
他们身上穿的、手上拿的,甚至都没有元帅府的装备,清一色是明军和八旗军的制式武装。
草原上会把这两家铠甲混编到一支部队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哈剌慎的苏布地。
因为明金两家都给哈剌慎的老首领苏布地送过甲械,也都被苏布地发兵抢过。
苏布地死后,固鲁思齐布继承首领没多久,就被漠南诸部抢掠一空,而作为突袭的统帅,鄂尔多斯部收获了最多的战利,这些武装自然也成为漠南骑兵的标配。
事实上在这一阶段,额璘臣和萨囊台吉的部队,在铠甲技术方面,甚至胜过他们的宗主刘承宗。
八旗对明制布面铁甲的改造配件,如外接的护裆、护腋,都被他们拿来用了。
眼下他能指望的,只有黄台吉的八旗军了。
而在八旗到来之前,巴达礼希望能稳住额璘臣——让他别跑。
科尔沁被这帮疯子突袭,死伤成千上万事小,关键还在追击中俘获了他的堂兄弟拜斯噶勒,这要是让额璘臣跑了,巴达礼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此刻,城外的营地。
额璘臣正在和萨囊台吉规划逃跑路线,向西探路的前哨骑兵已经派出,他们打算再在无畏城周边抢掠一遭,就带兵西奔兴安岭。
就在这时,有乌审部的宰桑捧羊皮文书前来报告:“洪台吉,科尔沁俘虏那颜的供词。”
萨囊台吉当即取过文书,仔细看了起来。
根据俘虏骑兵的供词,他们擒获的拜斯噶勒是科尔沁的重要那颜,其身份为科尔沁右翼前旗郡王布达齐之子。
都出身黄金家族,萨囊台吉原本想利用其作为俘虏,向巴达礼换取马匹用来撤退,却没想到这家伙被俘后满腹牢骚,说什么科尔沁左右翼不和的话。
萨囊台吉认为这对元帅府是重要情报,便命令部下宰桑询问其缘由。
没想到稍加询问,宰桑就给他拿来厚厚一摞子羊皮供词,看得萨囊暗自咂舌:这比他写的书还长呢!
“济农,恐怕这个拜斯噶勒,我们不能放其回去了。”
萨囊台吉指着厚厚的羊皮供词,看向额璘臣,解释道:“此人是科尔沁右翼的大那颜后人,对黄台吉兼并科尔沁的事如数家珍。”
“认为黄台吉有意挑动左右翼仇杀内讧,偏袒左翼而轻视右翼;赏罚不明,将毫无功绩的吴克善封王,却只封其父郡王,拆散部众背离传统……此人对黄台吉与歹青国极为不满。”
额璘臣发愁地看向那一摞子羊皮,再度抬眼望向萨囊台吉:“所以,你打算用他劝降巴达礼?不满归不满,他们不会在这时候投降大汗。”
刘承宗的军队到这里是远征,可以来了又走,科尔沁可跑不了。
没有外援,不要说巴达礼眼下只是右翼三旗其中之一的首领,他就算是整个科尔沁的大领主,也不可能反抗满洲八旗。
“济农,不是劝降,我们得把他带回去。”
萨囊台吉感慨道:“契丹汗真是擅长挑拨离间,济农想想他跟漠北三汗说的话,那都传开了,说后金对漠北蒙古是使他们自相牵制互相坑害,夺你实权制你死命。”
“此人,就是科尔沁被牵制坑害、夺权制死的活例子,万一途经车臣部受其兵马阻拦……”
说着,萨囊笑了,道:“只要见到他,硕垒汗定会因契丹汗之卓识远见,放我等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