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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 乌审
    曹变蛟在颠簸中艰难睁开眼睛。

    他看见湛蓝天空在摇晃,大团云朵低压,还有马蹄踢踏、车轴吱呀声传进耳朵。

    浑身像折骨断筋般的剧痛也跟着刺入脑海,让他不由自主闷哼出声。

    随即就听身侧有人听到动静,打马上前道:“被打了十三枪还能醒过来,你命真硬啊!”

    说话的人有陕北口音。

    曹变蛟转过头,看见一张带着半张铁面甲的面孔,眉宇间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只觉得喉咙似有火在烧,哑声道:“水,这……这是哪?”

    那人挥手,自有骑兵将缰绳交给驾车的御手,从马背上漂亮地翻身上车,打开水囊给他灌水。

    只是动作粗俗,扛了十三枪没死的曹变蛟,差点被这糙汉用水呛死。

    在曹变蛟不断的咳嗽声里,就听那戴着面甲的将校道:“这是边墙外的鄂尔多斯,戈壁里,再往前走是萨囊台吉的乌审部。”

    不过他话的话曹变蛟并未听完,就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类似断断续续的对话,后来每天都发生几次,有时醒了在车上颠簸,有时候睁眼则到了戈壁的毡帐,被喂进口中的东西也就那几样。

    温水、药汤,加水和开的炒面糊糊。

    曹变蛟知道,自己被俘虏了。

    就这样撑了几天,他的情况稳定下来,人也到了乌审部,每天在毡帐里躺着养伤,萨囊台吉还遣了部中两个蒙古健妇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两个蒙古医师日夜看护。

    装睡的时候,曹变蛟偷听医师对话,他们说萨囊台吉之所以待他这么好,是因为台吉要编书,却缺少纸张。

    汉人将军送来曹变蛟的同时,还有十五车的黄斤纸和延川油墨,还在乌审部设立了一处官造笔坊,由工衙百工局的笔匠主管,专门生产兔毛、狼毛的笔豪。

    照顾曹变蛟的医师说,他们听说那主管造笔坊的工匠头子,过去是肃藩国专门给大明王爷造笔的,因为大汗喜欢他们的领主萨囊台吉,很快他们就也能用上这等珍贵宝物了。

    黄斤纸其实就是黄麻纸,至于斤纸,则是凤翔府地方对纸张规制的叫法,名字的由来是一斤一份。

    白斤纸的标准为一斤一百张,黄斤纸因为稍厚,一份的张数要稍少一点。

    凤翔府的官坊造纸有悠久历史,能够追溯到唐代,当时用来草拟诏书的宫廷用纸,就是白麻纸和黄麻纸。

    李隆基政变后只用白麻纸,取其色泽纯洁、刚正不阿之意。

    这当然不是名贵纸张,相较于这个时代高质量、更贵重的各式纸张,黄麻纸没有太多优势,它的纸张略厚、背面粗糙,还带有制作工艺上两指宽的帘子纹。

    最大的优点是质地坚韧且耐久,只要不受潮,它就不会变质,哪怕是唐代传书,只要保存良好,就依然完整如新。

    适合用来编写史书,保存下来。

    黄麻纸利于保存不全是质地坚韧的功劳,防止虫蛀的制作工艺也很重要。

    就在于他们在造纸时加入了王莽……不,是加入了黄檗。

    黄檗是一种高大的树木,因为古代书写文体的原因,有适合也被人叫做黄孽,王莽因为篡位为改服色为黄,所以也被称作黄孽。

    黄檗的果实能做黄色染料,树皮内层则是一味药,味道很苦,清热解毒有消炎的作用,能治痢疾,还能当驱虫剂使用。

    这是起源于唐代的技术,名叫‘入湟’,制作麻纸时加入黄檗果实和树皮内层,染黄的同时,让其带有虫子讨厌的味道,以达到持久保存纸张的目的。

    不过由于时代的缘故,元帅军运来的黄麻纸质量很一般,卖相还比较差。

    刘承宗统治之下的陕西民生凋敝,经历多次战祸的凤翔府更是如此,造纸质量下降只是个小缩影。

    纸坊造纸用的都是旧衣裳、碎布头,世道混乱,工人做工也不认真挑选线头,原材料上到处是各种颜色的线头,导致纸张做出来颜色不纯,淡黄的底色上还有许多蓝、红、灰等奇怪颜色的丝、点。

    但元帅军运货心意很诚,把黄斤纸作为礼物送到鄂尔多斯,运输花费都超过纸价了。

    这个时候,曹变蛟终于想起那个戴铁面甲的军校是谁。

    那人是鲁斌,刘承宗老家隔壁庄上的庄户人家,弓马娴熟。

    在刘承宗起事之后,其投军进入延安卫,多次战斗中险些袭斩刘承宗,挣得延安卫千户的官位。

    因为嘴边有个被流贼弓箭射出的窟窿一直没长好,喝汤水不注意都会往外漏,所以平时才戴个盖住下半张脸的铁面具。

    曹变蛟跟杨彦昌合作剿贼的时候,见过鲁斌。

    当年平凉一战结束,关宁军被刘承宗打得大败,曹变蛟觉得杨彦昌手下鲁斌等人全是盖世猛将。

    现在想来,这帮王八蛋一直都在演戏!

    曹变蛟的身上被元帅府的随军医师做了手术,又有多处骨折和皮外伤,瘫在榻上动弹不得,每天都让蒙古健妇搬着矮榻到外面晒太阳。

    鲁斌手下一个把总司就驻扎在乌审部。

    没事的时候,曹变蛟就默默观察这帮饭桶。

    真的是饭桶。

    每天早上,乌审部都会拉出十几只羊,专门宰了让这帮饭桶中午吃,有时候还不够吃,下午要再补宰几只。

    而那些远道而来的军队,每天除了吃吃喝喝,就是飞鹰走狗的牧马,放得猎犬满地跑,秃鹫漫天飞,在部落内外射箭、摔跤,开铺子贩卖兵甲、修补军械,总之什么正事都不干。

    甚至还有满脸疤瘌的老兵痞子开学馆,用几块大毡子扎个破军帐,每天敲锣打鼓的教小孩读书写字。

    曹变蛟看那老兵凶神恶煞五大三粗,心说瞅这面相,写字多半不如左良玉,还腆着脸跑出来误人子弟呢,你先给自己文化水平弄明白吧!

    到这时候,曹变蛟满肚子疑惑怨怼。

    他一不明白,鲁斌驻扎在这的原因;二不明白,刘承宗把他放这的原因。

    第三嘛,馋的。

    那帮饭桶天天羊肉汤、羊杂汤换着花样吃,还有人趁他晒太阳,估计蹲在他附近吃,那香味灌着往鼻子钻,肚子咕噜噜地响。

    就他整天搁这清水、炒面、清水配炒面。

    虽说元帅军的炒面是真不赖,油也足、糖也足,味道不错吃了也有劲。

    但一点荤腥不能沾,搁谁谁都怨天怨地。

    关键也没人管他,没人跟他谈,战败后的事也没个说法。

    他甚至一度怀疑,鲁斌这帮人到这来,就是给他当牢头的。

    这一司战兵加个乌审部,就是他的狱卒。

    直到一个平常的正午,医师又给曹变蛟糊了一身难闻又难看的草药膏,照例让健妇搬到毡房外晒太阳,就听数骑马蹄踢踏,看见鲁斌脸上熟悉的铁面甲。

    “别动,就躺着,你的伤还不能起来。”

    曹变蛟一见他就想挣扎起来,结果扯到伤口,疼得咬牙切齿,硬是没出声。

    鲁斌风尘仆仆,衣甲的毛领子上都是风沙,看上去出远门刚回来,都没来得及收拾。

    帐中妇人搬出交椅,鲁斌坐在曹变蛟的榻旁,居高临下看他,眼角带着看俘虏的笑意:“恢复还挺快,感觉如何?”

    曹变蛟双眼无神地看向天空:“还有点晃。”

    “正常,你在马车上躺了三天三夜,肯定得晃几天。”

    鲁斌笑了笑:“能活就不容易了。”

    很长的沉默。

    曹变蛟开口问道:“我叔……”

    鲁斌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他们是旧相识。

    早年鲁斌被刘狮子安置在延安卫做卫官,由于个人经历,除了跟着杨彦昌日常险些讨取刘承宗首级之外,对真正的剿贼也格外热衷。

    他老家黑龙王庙山的老庙庄,就被临近有仇怨的村庄投贼乡导,领着过境流贼屠了。

    鲁斌脸上那个洞,也是逃命的时候被流贼用箭射的。

    因此在勤王归还,同杨彦昌、曹文诏叔侄在山西陕西剿贼,对曹家叔侄酷烈的剿贼风格还算认同,关系相较其他卫官,要好一些。

    眼下看着曹变蛟失意落魄,鲁斌叹息道:“大帅对你们仁至义尽,我听说战前还写信劝说,想让你们离开——这是咎由自取。”

    看见鲁斌的表情,又听见这话,曹变蛟面如死灰,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心里对此早有预料。

    鲁斌所言之咎由自取,好似他们叔侄犯了多么不可思议的愚蠢错误。

    但在曹变蛟看来,这更像是数年以来疲于王命的叔叔终于得偿所愿。

    天下武将何其多,能有几人善终?

    为国尽忠,殉国沙场,已是天下第一等死法。

    所以当这一刻来临,曹变蛟并未被想象中巨大的哀伤击中,只是心乱如麻。

    他询问鲁斌要个结果,也不过是心存幻想。

    过了半晌,鲁斌正想着该出言安慰,就听曹变蛟问道:“那他最后,是?”

    “曹文诏将军没你运气好。”

    曹变蛟主动发问,正好打消了鲁斌的尴尬,让他开口轻松几分:“你被打了十三枪,铠甲上的小铅饼一大片,但都是重铳放出的三钱小弹,这才捡了条命。”

    “他只中了一枪,抬枪打的,当场阵没,马挨一下那个都瞬息倒毙,很快,走得不疼。”

    说完了曹文诏,鲁斌又说起他相识的别人:“我听人说平安将军很刚烈,被涌珠炮打断右臂,落马起身犹自突阵,但踩中延庆旅的地雷。”

    鲁斌说着,朝上指了指,摇摇头,意思是炸飞了。

    “平定将军最凶猛,策骑突破左军徐勇营的防线,攻进大炮阵地,无奈被围,为了不被俘虏,举火引燃药桶,也没了,炸坏大将军两位。”

    “冯举将军出师不利,选择对手的水平差了点,袭击第二旅阵地,在骑兵交锋中被游兵营骑兵敲了两金瓜,生擒。”

    鲁斌说完了曹文诏的亲信部将,又说到不太熟悉的人身上:“总督标营的参将是叫丁自珍吧?他也死了,比曹将军晚一点,大帅发起总攻,他本想护送总督突围,舍弃阵地带兵冲阵,当头被炮打死。”

    “丁自珍死后,一个叫张天禄的千总带败兵裹挟洪承畴与三个兵备投降,丁启睿还被绑起来了,挺狼狈。”

    鲁斌说了一大串,这才深吸口气,摊手道:“总之活着的呢,除左良玉旧部,其余把总以上将领都作为俘虏被押往西安府了。”

    “至于阵亡兵将,除了你叔,大帅都命降兵收敛尸首,让人看了坟地,着降兵修坟,以免暴尸荒野叫秃鹫啄去,就在宁夏,将来你有机会,也能回去祭拜。”

    他的话,其实曹变蛟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他这会儿只觉得脑子嗡嗡,曹文诏、平安、平定等人的音容笑貌仍在脑海回荡。

    直到听见这话,曹变蛟才问道:“那我叔呢?”

    “装棺送进山西了,大帅还给曹将军写了个表文,建议朝廷对勇猛作战没于阵中的将领优加抚恤。”

    这自然是鲁斌的好听话。

    实际上刘承宗的表文和送棺材进山西,完全出于耀武扬威的震慑意图,这是阵亡的总兵官,明廷职位最高的统兵官。

    曹变蛟也懂这意思,因此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但鲁斌受不了无话可说的尴尬。

    想了想,他突然乐了,拍手道:“对了,有个叫周一敬的你知道吧?”

    曹变蛟木然地点点头:“西安人,崇祯五年进士,宁夏巡按,右镇参将。”

    “对,就是他,大帅打完仗都没管别人,只让押回西安,但看了名单单独见他,当场发下委任状,授怀远校尉,派到泰萌卫当参将去了。”

    鲁斌这话,曹变蛟每个字都认识,但凑到一块,根本听不懂。

    他这个山西人,对鄂尔多斯部的名字还算熟悉,至少听说过。

    但什么天山、泰萌卫,那都是闻所未闻的玩意。

    两眼一抹黑,只能凭猜想问道:“这是,发配……乌斯藏了?”

    “什么乌斯藏啊,北边,过了叶尔羌有大山叫天山,天山北麓瓦剌的地盘,古代叫北庭都护府知道吧?现在叫天山都督府,那边现在是咱的地盘了。”

    曹变蛟躺在榻上,瞪眼看着蒙古高原上仿佛伸手就能摸到的低垂云朵。

    愣神,恍惚,难以理解。

    像死机了一样。

    追随叔叔剿贼平叛这么些年,人不解甲马不解鞍,生死里滚打,胜过很多次,也败过那几次,杀了许多人,身边也死了许多至亲好友。

    但他为朝廷效力的忠勇义烈从未动摇。

    直到听见鲁斌说,刘承宗在古代的北庭都护府,重新设立的天山都督府。

    他的内心不是动摇,而是世界观受到很大震撼。

    甚至疑惑朝廷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失地越来越多,怎么人家刘承宗还开疆辟土了?

    他心中猛然升起一股说不清道明的感觉,觉得周一敬能被派到泰萌卫,那他伤势好了,是不是也会被派到泰萌卫?离了中原乱战,那倒是建功立业的不错去处。

    但实际上周一敬被派到泰萌卫,根本没有其他原因,就是因为刘狮子觉得他和周日强的名字很搭。

    由周一敬在周一去交涉,交涉失败,六天以后周日强在周日去进攻。

    当然这是只有刘承宗才能理解的梗,对别人来说,这俩人的名字除了姓氏相同,没有任何联系。

    曹变蛟这会儿反应过来不对了,皱眉纳闷地问道:“别人活着去西安,死了埋宁夏,被拉到鄂尔多斯的,就我一个?我养好伤也被送到泰萌卫?”

    “左帅他们呢?是拉到其他塞外边鄙之地去了?”

    “嘿嘿,我觉得你先别考虑这个,你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只能在乌审部待着,这不是软禁或发配。”

    鲁斌听见左良玉的名字,不由得发笑,随后看向曹变蛟,认真道:“本来你也该去西安府,押送路上颠簸之苦就能要了你的命,你是朋友多,被救下来了。”

    “朋,朋友?”

    曹变蛟怎么就不知道,自己在元帅府还有朋友呢?

    “帅府礼衙主事韩王给你求情保命,第二旅,也就是我的任总兵,把你要过来交给我,要好生看护。”

    鲁斌俩手一摊:“就因为这个,别人现在都在攻城略地作战立功,我部下两司人马,却留在萨囊台吉的乌审和别速锡两部驻留,往来运粮。”

    说罢,他指了指曹变蛟:“曹将军,害苦我手下的弟兄啦!”

    曹变蛟明白了。

    韩王就算了,那位殿下居心不良。

    想他曹变蛟堂堂伟岸丈夫,岂能留在韩藩国给他做种?

    原来是任权儿这个讨厌鬼救了他。

    正当他还满心复杂地回味着自己被任权儿救了这件事,就听鲁斌又笑了一声:“至于左良,左大帅,嘿。”

    曹变蛟疑惑地发现,只要鲁斌提到左良玉,就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就跟被下了药似的。

    左良玉有那么好笑?

    “他标下的徐勇、王允成都降了,倒戈后还参与了跟你们的作战,平定将军强冲的就是徐勇营,左大帅呢,眼下就在大元帅身边。”

    没啥不能理解的,很正常,曹变蛟也并不认为这事有那么好笑。

    紧跟着就听鲁斌小声道:“我听虎贲营的朋友说,大元帅看左良玉写字不错,打算让他入阁当大学士。”

    “嗯?”

    曹变蛟脑子转不过来了,先疑惑地嗯了一声,顿了顿,反应过来之后又:“啊?”

    左良玉?

    写字不错?

    首辅?

    曹变蛟寻思这仨词,不论如何排列组合,造句都很难放在一块。

    偏偏,鲁斌虽然憋着笑,但看上去并不像开玩笑,更像是被这事本身逗乐了。

    他点头道:“没错,左良玉大概要做首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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