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和低吼出声,空旷的牢房内,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姜星火静静地看着他。
“姜先生!”郑和语气低沉:“未来的大明,真的会烧毁所有造船图纸、废弃辛苦建造的庞大船队,而后最终彻底把自己封锁在内陆里与大海绝缘吗?”
郑和的目光,带着几分希冀,他真的很希望这一切都是姜星火在骗他,这个对他来说过于残酷的未来不会发生。
让大明走向海洋,向海洋探索,乃是郑和一生夙愿,如何忍将其付诸东流?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姜星火还告诉他,他未来一定会率领大明浩浩荡荡的舰队到达麦加附近的海洋。
郑和清楚地记得,那一晚,他是多么的欣喜。
可现在,姜星火却残忍地继续预知了他的未来,一个堪称两级反转的未来。
——他率领的大明舰队将止步于非洲东海岸,随后用尽一生时光七次下西洋的所有努力,在百年后都将化为无人问津的朽木与图纸库中早已看不见踪影的灰烬。
姜星火摇头道:“很抱歉,在我预知的未来里,是这样的。”
“虽然,我也希望我看到的未来不会这样发生,但我无能为力。”
郑和眼神一暗,他既然知道了这种情况,所以此时消化了情绪,倒也并没太过觉得失望,反而是问道:“姜先生,那还会有其他的未来吗?”
“看不到。”姜星火还是摇了摇头,“我只能根据现在来预测未来,现在没有改变,那么未来就不会改变除此之外,我无法预言自己的未来,更没办法把握现在还看不到的其他人的未来。”
“至少在现在,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你任何承诺。”姜星火诚恳说道。
郑和听懂了姜星火话里的潜台词,在郑和的理解里,也就是说姜星火身为谪仙,并不是全知全能的.姜星火无法预测自己的未来,也无法预测一部分人的未来。
但饶是如此,这种恐怖的预知未来能力,再加上姜星火高高立于历史长河之上的视角,和他那明显不属于此世的知识,也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畏服了。
这不是谪仙人,还有谁能称作谪仙人?
当然了,对于姜星火来说,将错就错,顺着这些明代人认为他是谪仙人的思路,来让他们误解自己就是真正的谪仙人,也是姜星火为自己的行为合理性做解释的谋划。
毕竟自己的很多知识和预言能力,如果没有合理的解释,根本就是让人一听,立马就会满心怀疑的。
但在这个习惯于封建迷信的时代,把谪仙人的身份按在自己的身上,自己绝大部分的奇特之处,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而如果对方真的是郑和,那么这个永乐帝的心腹之人,肯定会将自己自曝谪仙人身份的话语,传到永乐帝的耳朵里。
这边郑和不晓得姜星火的借机谋划,只是心思百转千回,陷入了跟当初朱高煦一样的困扰。
姜先生,到底知不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又到底要不要坦白自己的身份?
跟朱高煦这个铁憨憨不同,朱高煦隐藏身份的动机并不是接受谁的命令,只是因为当初的朱高煦,一是想听完剩下的课程再坦白身份,二是之前想坦白但犹犹豫豫跎蹉到了最后也没坦白成。
但郑和不一样啊!
郑和不是他自己想进诏狱,而是皇帝安排他接替李景隆听课,是怕有些东西朱高煦领会不到精髓,所以才让他进来。
故此,郑和必须要考虑,如果他自曝了身份,会不会影响皇帝的大计划(郑和不知道朱高煦已经暴露身份)。
毕竟郑和能有今天的权势和地位,皇帝给予的信赖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他提前暴露身份,坏了皇帝的大事,那么对郑和他自己,是有很大损失的。
可即便如此,郑和内心的天平,依然开始慢慢地向“坦白”的方向倾斜,“隐瞒”的那一端,开始越翘越高。
毕竟,眼下说白了只有一节课的时间了如果皇帝打算拜姜星火为国师,那么他提前对姜星火坦白身份,只要瞒住皇帝,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的。
虽然向皇帝隐瞒这件事一旦暴露,对于郑和的前途和地位,依然会有可能造成重大污点。
但眼下的郑和,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便是说,在此时郑和的心中,没有什么,比挽救自己毕生梦想更重要的事情了。
郑和,迫切地想要知道哪个答案。
而只有姜星火,才能予以他解答。
再者说,郑和还有一个猜度,那就是姜星火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吗?
郑和觉得未必。
相反,郑和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性,自己拼命掩藏的身份,早就在姜星火那洞察一切的视线下暴露无遗。
否则如何解释自己第一次向姜星火询问是否能抵达麦加朝圣,姜星火就很肯定地点出了“郑和下西洋会有一次抵达麦加”?
故此,既然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于“坦白”,而郑和又觉得自己极大可能早已被姜星火识破了身份。
此时姜星火所言的“我连你的未来都看不见,所以我也无法给予伱任何承诺”,在郑和的耳朵里,就变成了。
——你不坦白身份,我就不告诉你。
所以,哪怕郑和现在有皇帝交代的任务在身,可如果他必须坦白身份才能进一步跟姜星火对话的话,郑和此时觉得,他也必须坦白了。
只有这样,郑和才有机会看见自己不一样的那个未来,否则,恐怕郑和接下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注定要被困于这个理想破灭的梦魇之中,寝食难安。
“姜先生真的看不到,关于这件事的其他未来吗?”郑和内心挣扎,做了最后一次不死心的追问。
姜星火叹了口气:“这不是我能给你答案的。”
郑和闻言,顿时陷入沉默之中。
良久,他缓慢站起来,躬身行礼:“请恕在下冒犯,在下一直有一件事情,瞒着姜先生。”
“你且说罢。”
姜星火微微点头。
郑和的姿态放的很低。
毕竟他也知晓,像姜星火这样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谪仙人,能力惊人且神秘无比,既然姜星火给了他这个坦白身份的机会,那郑和就下定了决心,要牢牢把握住。
“姜先生”
郑和缓缓开口,将心中酝酿许久的故事,逐字逐句地吐了出来。
“元朝末年,在云南昆明城,有一户姓马的人家,这家的家主,是一个身形魁岸奇伟,性格刚烈不肯枉己附人的男人,但他却好做善事、行侠义之举,遇见贫困以及鳏寡无依靠的人一定会加以帮助。
而且,他曾经跋涉千里,朝觐麦加,因而被当地信奉大食法的百姓尊称为‘哈只’,也就是朝圣者之意。
这个男人有两个儿子,大的儿子叫马文铭,小的儿子叫马三宝,小儿子打小觉得‘三宝’这小名说出去羞人,便央着父亲改成了‘三保’。”
听到一开头,姜星火就已经明白了,眼前的男人,便是郑和。
而郑和,正在向姜星火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姜星火没有打断,选择了继续静静地聆听。
虽然,面对这个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姜星火此时心绪难免复杂。
“当年的云南,是元朝的残余势力,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所统治的地盘。洪武十四年,天下早已平定,大明太祖高皇帝为了消灭这最后一股盘踞在云南的元朝势力,派傅友德、蓝玉两位大将军,率三十万大军,发起平云南之战。”
“哦?”姜星火目光闪动,似乎颇感兴趣地侧耳聆听。
郑和继续道:“那一日夜里,姓马的男人带着几个护卫,想要保护梁王从王府中离开,出城刚刚逃到滇池,就被明军重重包围,最终战死,而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兵,最终选择了举身赴滇池死自杀。”
“而他的两个年岁不大的儿子,作为罪将之子,被明军抓获,明军主将傅友德问了这两个孩子一个问题,需要一个人站出来回答,答对了,他们都能活;答错了,他们都得死。”
“傅友德问:梁王自杀,是如项羽自刎那般的英雄末路,还是胆怯鼠辈的懦弱之举?”
姜星火看着郑和,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年幼的孩童,在披坚执锐的明军包围下,艰难地抉择着,谁来回答傅友德的问题,又该如何回答?
郑和声音艰涩地说道:“名叫马三保的孩童站出来回答说:梁王自杀,既比不得项羽,也不是什么懦弱之举,只是大明天兵一到,自知无法继续抵抗罢了。”
“傅友德将军沉默了片刻,随后哈哈大笑了起来,赦免了两个罪将之子的死罪。”
“然而。”郑和的神情有些低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马三保被罚以阉割,在军中做秀童,后来又进入南京皇宫中,没过多久,在十四岁那年被选到了北平的燕王府里。”
郑和描述起他悲惨的前半生,明明命途是如此多舛,声音却没有多少起伏,就像是在平静地讲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可姜星火却知道,对于一个男孩来说,在很短的时间内失去父亲家庭破碎,随后又被阉割,到底意味着什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