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车轮在把安南像辗虫子一样轧过以后,似乎在永乐元年的末梢,微微停顿了片刻,才会继续向着未知的前方驶去。
而在此之前,新一轮的内部整顿开始了。
这次是姜星火的回合。
“参见陛下。”
在满城欢庆中,姜星火来到了皇宫之中。
“将考成法与京察相结合”的这种想法当然不是突然产生的,事实上考成法是于洪武三十五年提出并酝酿的,并于永乐元年上半年正式试点执行后生效,开始向全国推广,也是永乐新政刷新吏治的重要举措。
只不过在新政施行初期,因为种种原因,考成法并没有进行高调宣扬,只是要求朝廷从上至下各级衙门进行执行,甚至连一些地方都不太重视它的存在。
毕竟对于绝大多数的基层官吏来说,他们只管做手头那些几十年不变的事情,然后就可以享受生活,至于朝廷所谓的官员考核,那些东西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了,跟自己的生计完全扯不上关系。
说白了,都是日子人。
在这些日子人的眼里,考成法也无非就是皇帝一时兴起而已。
新官上任三把火,朱棣这个新皇帝,自然也得烧上这么几次火,再正常不过了。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等皇帝没了新鲜劲儿,想来也就回归正常了。
毕竟火烧的最狠的洪武朝,那时候官员数以万计被处置,可说白了,基层不还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吗?
但这一次,显然就变得截然不同了。
在明朝前期,京察还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甚至出现了建文朝把京察改为十年的事情,这就充分说明了,中枢的大小官员都不乐意京察。
但是只要读过明史的人,应该都知道,京察在明朝中后期,将会成为整个庙堂斗争的主线节点,每一次京察,只要有党争,那必然是血雨腥风。
姜星火也不清楚,他把“京察”这个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以后,究竟会出现什么样的怪物。
但眼下既然已经决定在谋朝换代这条路上走下去,为了日后自己的所有努力不会被士绅文官复辟,为了自己最后不沦为王安石、张居正那样的结局,他也只能打开这个盒子。
“国师来了,说说你的想法。”
朱棣并没有在别的地方召见姜星火,还是在城墙上。
而这城墙,就是当初姜星火阻止国子监监生们叩阙时,朱棣等人当初站的地方。
只不过与此前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座固定的大倍数望远镜.
是的,皇帝待着没事又不想出宫的时候,就会在这里观察一下太平街对面百姓们的日常生活。
身边没有太多大臣,就是兵部尚书茹瑺、吏部尚书蹇义,还有一直没说话的工部侍郎金忠。
姜星火清了清嗓子,说道:“之前曾与陛下说过,理想中的国家运行,那就是能对各级衙门实行严格的综合核定,对各级大小官吏实行严肃的考察,使从中枢到地方任何衙门,在理论上,都是在有监督有管束的状况下履行其职能,行使其权责。”
“是,朕有所耳闻,这便是国师在大明行政学院里,讲授的行政管理学所倡导的。”
显然朱棣并没有减少对姜星火日常行动的关注,而几位大臣也都跟着听着,这都是堂皇王道,倒也没什么好质疑的。
“考成法的目的就在于,让任何官员的公务活动,亦必一一有记录可凭,政绩可考,优劣可核,并据此接受稽查。人有专任、案有专责,事有时效,起讫清楚,处理过程和结果清晰,就会使得一切都在规章制度的范围内运作,如此才不会出现各衙门互相踢皮球,敷衍塞责以至于拖沓搁置的情况,而一旦没有人核查,最终的结果一定是不了了之。”
嗯,如果打个形象的比方,大明是一台机器,那么考成法就是对机器的定时检修和加机油。
在姜星火前世,张居正改革正是通过考成法的推行,才保证了大明这台锈迹斑斑的国家机器重新恢复正常运行,对于万历初期长达十年的各项革新,都起到强有力的推动和保证作用。
那么为何现在姜星火要来重提呢?
这里面的道理就在于,变法的第一阶段,是争“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而“该不该变法”的名,已经争论完了;第二阶段,是争得“实”,在朝廷那里也就是变法到底能不能富国强兵,能不能给国库搞来钱;第三阶段,就是变法的全面深入推进。
而任何变法政策,落实到了实地,都是由人来执行的,那么不管是出于目标的需要,还是得为三阶段未雨绸缪,提前布局人事斗争,都是很有必要的。
“但臣以为,今年的考成法,未必会如预期那般上行下达,继而国朝一体通达。”
姜星火话锋一转,开始唱起了衰,这不由地让朱棣觉得有趣了起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考成法是姜星火提出的,而如今却另起波折,想来是有什么算计在其中的。
但吏部尚书蹇义这时候却也站出来说道:“臣也有话要说。”
“讲。”
蹇义行礼说道:“考成法一事,臣以为是良策,但未必能坚持下来。”
“喔?此言何意,难道天官都认为考成法无法推行吗?”
如果说刚才姜星火的觐见,让朱棣只是有些意外,那么此时蹇义的补充,就让朱棣彻底重视起来了。
毕竟蹇义作为保守派的代表人物,是没道理跟姜星火达成一致的,而且锦衣卫始终保持着对朝中重臣的关注,也没有发现两人私下里有什么交集。
既然不是事先谋划约定好的行动,那就说明,蹇义确实认为考成法有些弊端。
可这明显不符合蹇义的利益,因为蹇义掌管吏部,而考成法在事实上是对吏部权力的一次极大加强,即便蹇义真的认为有什么弊端,也不该说出来,否则是会影响自己的权力的,而手中的权力,无疑是这些大员们的立身之根基。
“空印案。”
蹇义的面色很严肃,神色间有些凝重,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短暂追忆。
空印案是洪武四大案之一,原因就是官员因为时间成本等实际情况,为了偷懒,直接在空白的公文上预先盖上印章,然后后面再填写上具体内容,有现实需要,但无疑是弄虚作假,被老朱发现以后,老朱相当重视,并且勃然大怒,然后就是人头滚滚环节。
“从空印案到现在的情况就可以看出,官员的懈怠以及对审查制度的消极对抗,是不避免的,这从秦汉时期的‘上计’制度就开始了,这不是靠杀人能解决的问题。”
京察,在朱元璋死后被改成了十年一次,而考成法的杀伤力,可比京察大得多,反弹也一定是更大的。
目前在很多官员的认知里,考成法还是皇帝刚登基脑子一热,想整顿一下吏治,只要消极对抗,没几年就自动偃旗息鼓了。
而如果今年不仅考成法对天下官员出重拳,京察也对中枢各衙门再进行一轮优胜劣汰,官员们马上就会从幻想中清醒过来,继而人人自危,到时候对考成法的抵制,就会成为一种普遍共识。
蹇义接下来说的话,就比较难听了,甚至可以说是当着皇帝的面,在攻击姜星火。
“老臣以为,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不难于听言,而难于言之必效。”
“国师建议行考成法以来半年,造册章奏繁多,各衙门似乎殆无虚日,颇为勤勉,但敷奏虽勤,而实效多少,还是未知之数。”
“所谓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大约如此.故而考成法之成效几何,还请陛下不要报以太大期望。”
不管蹇义是忠直体国敢说真话,还是借此得了考成法施行权力的便宜还要在这里卖乖,借此攻击姜星火,朱棣心头都有些不满。
因为在朱棣看来,有一万个理由,都不如好好整治这群士绅文官来的舒服
朱棣没说话,但皇帝的嘴替金忠说话了。
“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这是王安石《游褒禅山记》里面的一段话,意思也很明显。
——先干了再说能不能成。
蹇义被这么反驳,自然也不会再说什么,于是焦点又回到了姜星火这里。
但姜星火却反而大方地承认道:“蹇尚书说的有理,考成法第一年确实不应该指望有什么立竿见影的成效,未来也一定会有很大的阻力,但正因如此,才要重新缩短并启用京察,将京察与考成法、御史巡视制度结合起来,如此才能从中枢到地方,从三年到每年、每季,形成多梯次全方位的吏治整饬。”
听闻此言,朱棣的心头隐约闪过了一丝猜度,在吏治整饬上,朱棣与姜星火的立场当然是一致的,但不一致的是,这个权力到底要握在谁的手里。
如果是考成法,那么权力肯定是在吏部的。
而按照洪武朝旧制,京察的权力也是在吏部手里的。
五品以上的官员是一套,决定权主要在皇帝的手里,吏部实际负责的是五品以下的官员,包括翰林院、六科给事中、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各部寺官员,主要环节有笔试和面试。
笔试就是这些官员的京察资料递交给吏部以后,吏部考功司会关门查验核对所有资料,然后举行内部会议,会议结束评定后才开门。
面试就是吏部尚书跟相关部寺的主官,对京察官员进行当面考察,所有受考察的人员在吏部大堂集中,按照顺序,一个一个过堂唱名,过堂完毕,就算考察结束,然后按照不同的面试评定等级登记造册交给皇帝,皇帝阅览无误,由吏部奉旨张榜公示。
那么,姜星火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如果姜星火想把京察的权力,挪到总裁变法事务衙门,肯定是不合规矩的,而吏部手握考成法和京察,虽然合情合理但也有些让朱棣觉得权力过大,所以此前朱棣并没有考虑过马上重启京察的事情。
但姜星火今天的举动,却再次出乎朱棣的意料。
“臣以为可效仿三法司会审,京察之事,五品以上自是圣裁,而五品以下官员,由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协定,其中以吏部为初审,内阁为监督,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为复审,若有争议,依旧交予陛下圣裁。”
“这个提议倒是有趣。”
朱棣眼眸一亮,京察的权力很大,交给吏部他不放心,而扩大姜星火的权力他也不放心,可如果能让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三家互相牵制,那么这件事,总比吏部一家独大,要强得多。
三法司会审这种模式的稳定性和有效性,已经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得到了验证。
如果让京察也走这种模式,显然对于皇权这个“裁判”来说,是最有利的权力结构。
茹瑺在旁边没说话,因为不关他的事,但是依照他对皇帝的了解,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乐见其成的。
而蹇义则是难以察觉地微微蹙眉,他刚才既是想表达对变法的某些不满,也是想通过这种诉苦的方式,来给吏部争取到更大的权力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可谁成想,眼下竟是事与愿违,姜星火提出的这种类似三法司会审来进行京察的模式,直接分走了吏部的权力。
是的,虽然之前大家都不重视十年一次的京察,吏部自己也觉得是走个过场,可一旦京察被缩短并且重启,那马上就会成为权力斗争的核心,这一点是无可置疑的。
所以京察自然也就被蹇义这个吏部尚书,视为了“自己的权力”。
金忠这个嘴替又说话了:“三法司会审行之有效,若京察也以此来进行,倒是不虞有什么不够公平公正的地方。”
蹇义作为事实上的六部尚书之首,此时自然是要维护自己部门利益的,而不是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臣以为不妥。”
蹇义据理力争道:“京察一直都是吏部的职责,跟三法司会审性质不同,刑名之事或许还怕不够公正,可吏部本就是要履行官员考核奖惩的,若是不信吏部能做的公正,又该信谁?”
而这时候蹇义的老朋友茹瑺,也出来帮衬了一把,虽然茹瑺不会违背皇帝的意志,但皇帝既然没说话,那么倒也不妨表达一下自己的意见。
茹瑺说道:“蹇尚书所言甚是,官吏考核乃是朝廷权柄,怎能轻易分割?”
朱棣哼了一声,问道:“那蹇尚书认为该如何?”
蹇义道:“自然还是应按律法来办!”
蹇义的态度很明确,对于其他只要不触及底线的变法,他一般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京察必须要按规矩来,这个是不能随便动的。
事实上,吏部主持京察也好,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参加也罢,这两者都有着各自的优势。
蹇义说的也没错,吏部掌管的就是人事考核的任免这部分职责,这也是为什么吏部尚书能被称为“天官”的原因,但从皇帝的角度看,本来吏部手握天下数万官员任免大权,不夸张的说,只要蹇义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官员的命运,而且是必须服从的命令。
考成法,更加加重了这种威权。
而皇帝是不喜欢看到六部之中,有任何一个部门,不完全听他的话,或者说手里的权力过大。
刑部为什么会被重重地砍一刀,还不就是因为三法司系统内部抱团太厉害?
而说白了,至于内阁和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其实就是皇帝的手里两把刀,都是新成立不到一年的部门,即便参与进来,也没有多少自主权。
至于姜星火刚才说的御史巡视,都察院是负责整顿天下官场风气,维持朝纲稳定,但并不能像吏部那样,直接干预吏治,所以他们虽然拥有着“风闻奏事”这种一般官员难以企及的特权,但在庙堂上并不算顶尖级别,即便是有陈瑛这样的酷吏掌管,这种时候,只要不搞得太过天怒人怨,皇帝还信任,就足够让人忌惮但又不敢如何了。
“陛下,微臣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这也是对朝堂秩序的保障。”
金忠忽然说道,他不是在帮姜星火说话,而是在帮朱棣说话。
金忠的态度坚定,反观蹇义,他是真的不甘心啊。
“国师,你觉得呢?”朱棣问道。
“回禀陛下,臣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
姜星火恭敬地说道:“至于坚持律法,这个京察规定的律法是否还合乎时宜,是要由审法寺来看的,若是不合时宜,自然是要修改的,而且京察就在天子脚下发生,五品以上官员的京察也需要陛下亲自来操劳,本来就不是由吏部一手掌控的,既然有三法司会审的模式,那便可以把这个工作分摊出去,吏部、内阁、总裁变法事务衙门共同处理,如此一来,陛下就可以更好地居中权衡。”
“嗯?”朱棣目光深邃起来,“国师莫不是在给自己要权?”
朱棣话语说的不加掩饰,此时姜星火心里也是一凛。
这是他主动出击的回合,但既然是要分走吏部的权力,自然是不能说的太露,可如今被皇帝直接点出来,那么他干脆承认肯定是不行的。
姜星火神色微凝,低头道:“臣只是觉得,天下之势,上常重而下常轻,则运之为易。今法之所行,常在于卑寡;势之所阻,常在于众强。而下之六部诸寺,挟其众,而威乎上,上恐见议,而畏乎下,如此之风渐成,陛下如何如臂使指?”
这就是在警告朱棣,要小心下面的官员抱团下克上了。
朱棣闻言,不禁来了兴致:“这么说来,国师是为了打破这种局面了?”
姜星火摇头:“臣不敢妄言。”
蹇义的面色变得沉重了起来,姜星火短短几句话,就直接挠到了朱棣的痒处。
皇帝的心思,有的时候跟女人是差不多的,都是海底针。
但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很多时候讲道理并没有什么用,有用的是对方到底关心的是什么。
你跟皇帝说弊端,说传统,这些都没意义,皇帝真正关心的是自己的皇权。
“哈哈哈哈.”
朱棣大笑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之色。
姜星火这番话虽然听上去像是在玩虚的,可也正合他的胃口——朱棣本就是通过造反的方式篡权夺位,因此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得位不正,害怕下面的人联起手来蒙蔽他。
这种蒙蔽,并不是说朱棣通过锦衣卫就能解决的,而是一种心理问题。
哪怕他江山稳固,哪怕他龙椅坐的稳稳当当,他还是会害怕。
而姜星火提出的京察三分的办法,显然是符合朱棣的制衡之术的,只要姜星火能给他找到理论依据,其他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谁敢质疑?
“好,朕意已决,今年年底就重启京察。”
朱棣看向蹇义和姜星火:“那么,伱们就回去好好准备吧,记住,时间可不多了,半月为期,先把前期的准备工作做好,届时,朕会亲自来看的!”
“遵旨。”
姜星火松了口气,赶紧应下来,虽然他在来的时候就知道,最终的结果,肯定是朱棣同意他的建议,因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符合朱棣的利益,但如今真的得偿所愿真的通过这次的试探,来获得了更多的权力,他方才心里石头落了地。
“好了,今日国师还要去大明行政学校吧?莫耽误了时辰。”
朱棣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然后,等到姜星火和蹇义、茹瑺退下之后,朱棣脸上的表情慢慢淡了下去,他低声喃喃:“这国师的胆量不错嘛!居然敢在朕面前玩滑头!”
金忠站在旁边,根本不敢说话。
“不过,这倒也省去了朕的麻烦……”
朱棣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正好也是个机会。”
他说着,拿起了旁边桌案上的信纸,唰唰写了一封密旨,交给了太监:“去,把这份密旨交给锦衣卫指挥使纪纲。”
“喏。”
太监领命而去,朱棣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几日,总算可以轻松点儿了.呵呵,京里的官员们,你们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