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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603 虽九死其犹未悔
    正如李岁宁所言,崔璟知她会来。

    他不希望她来,却知她一定会来。

    他说:“原以为太傅能劝得住。”

    “老师这次可没劝我。”李岁宁一笑,道:“且还亲自将我送出了太原城。”

    她看着面前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青年,与他道:“崔璟,我先与你共退北狄,你再助我取回京畿。”

    青年拱手,手中佩剑与腕甲发出相击之音:“是,崔璟领命。”

    其余部将和焦军师等人也纷纷随同行礼。

    士气激荡中,李岁宁与崔璟等人往营中行去,身边响起了一道与这振奋的气氛格格不入的声音:“殿下……如此关头,您或不该亲至此地。”

    那是一名老将,资历很老,年纪也很大了,在如今的玄策军中,除了崔璟,便数此人最具威望。

    他此次也亲赴了前线战场,此时兜鍪摘下被提在手中,发髻有些凌乱,垂落的花白发丝上黏着凝结的血迹。

    他自知面对这位仅有数面之缘的皇太女,这句话不该由他来说,但他还是说了,或许是因为对方身上那熟悉的气质,又或许是此时众人那一声声“殿下”,无端让他生出恍惚错觉。

    显然,他想劝李岁宁回去,往京师去。

    “钟将军,此刻京师不需要我。”女子的声音在此刻这充斥着血腥气的战后军营中,显得格外明净:“驱逐卞贼之事,已有王叔在做。有王叔一心为我为李氏平息内乱,我再放心不过了。”

    钟老将军怔了一下,荣王的拥趸并不承认皇太女身份,她这些话自然不可能是出于对荣王的天真信任,那便只能是已经有过了权衡和安排——

    在李岁宁看来,王叔喜好做戏,那不如就让他先将这套戏做全了再说。

    纵容荣王去打卞军,本也是对荣王势力的一种牵制与消耗。

    他推波助澜带来的祸事,理应由他费心来平。

    而在那之后,究竟是谁为谁做嫁衣,尚未可知。

    她为思虑北境,固然有牺牲与让步,但这让步绝非代表抛下一切,就此听之任之。

    若她的小王叔认为她仅是冲动意气者,那便更好不过。

    李岁宁未曾细说自己做下的安排,钟老将军心下却已然安定了些,无论如何,只要她来此不是盲目冲动之下的决定就好。

    可是,无论什么安排,她以身犯险总是事实……

    钟老将军说话向来都很直接:“殿下既来此处,再想顺利回京师,前提是我等能赢下北狄这一战……”

    可是此时谁也没有把握敢说下这句话。

    却听李岁宁反过来道:“如若加上我,此一战仍胜负未知,那便更加不能只让诸位将士在此独力支撑了,如此我更是非来不可。”

    钟老将军闻言,看向前方半步的玄披女子,一时竟再无法言语。

    “我觉得此战我们一定能赢。”李岁宁说着,看向左侧的崔璟:“崔大都督觉得呢?”

    崔璟:“殿下亲至,定可克杀北狄贼子。”

    龚斗等人精神百倍地附和着。

    一向脚踏实地的钟老将军听在耳中,略有些发愁——这位皇太女殿下的威名他固然不曾质疑,可对方并无对战北狄的经验,何来“克杀”二字?上将军他向来实事求是,怎也说起这无根无据的漂亮话来了?

    这种话拿来振奋士气无可厚非,可上将军的神态俨然无比笃信,显然是连自己都深信不疑了。

    众声附和呼喝之下,崔璟无声看向前方的李岁宁,心中的笃信更胜过神态。

    此次他们有两位上将军。

    甚至是两支玄策军。

    玄策军可以是精锐凝聚之师的统称,只要是她带出来的将士,便皆可是玄策军。

    有她在,便能取胜。

    而他要做的,是竭尽一切让她尽可能平安地取胜。

    此次李岁宁带来的十万人,九万余皆为步兵、弓弩手及辎重军。最先她带去太原的一万骑兵,早在正月里便已同崔璟那四万太原骑兵抵达北境,之后又抽调两千随她回太原,此时复才折返。

    经过清点可知,包括陇右军和朔方军在内,加上李岁宁带来的人马,如今用以驻守北境的全部兵力,共计三十二万,除去损亡,现有可用骑兵接近八万之数,其中精骑约四千。

    这个凑集而来的骑兵数目放眼大盛,是极其强悍的存在,但他们需要抵挡的北狄骑兵,却仍是数倍之众。

    数日后,唐醒和康芷自范阳率军三万赶到,又带来数千骑兵。

    当初唐醒等人率兵往范阳方向而去,又一路收伏范阳军残部,在范阳一带拥兵数目自然不止这三万人。但全部兵力是一回事,可以聚集调离的数目是另一回事,河北道刚被收复,需要兵力分散各处镇压,此事在由白鸿负责——

    再加上平卢军节度使重新易主,同时需要有充足兵力提防国境东北方向的各游牧异族入侵,这三万人马已是可以抽调的最大数目。

    见到康芷后,李岁宁便询问起康丛接任平卢节度使之事是否顺利。

    “节使……殿下放心,一切顺利!”康芷道:“多亏殿下仁慈!”

    在听闻京畿被破的消息后,她本打算做掉那个由女帝任命的平卢节度使的,计划都已经备下了,正待实施时,突然听太原传信,说她家节使成了皇太女!

    而皇太女殿下很快下达了任命康丛为新任平卢节度使的敕封。

    原平卢节度使则被调去了江都听候任用。

    因此躲过一劫的原平卢节度使一再朝着太原方向磕头,收拾包袱乖乖往江都接受思想改造去了。

    如此一来,平卢军又再次改回了康姓。

    但康芷很清楚自家兄长的本领和威望仍需要磨练沉淀,少不了石满这个昔日平卢军将领在旁相助,于是她一咬牙,答应了兄长和石雯的亲事——就当兄长是为大局而和亲了!

    但她一点也不想留下吃喜酒,听闻有调兵令下达,赶忙主动跟了过来。

    问罢平卢军中的局面,李岁宁才问康芷:“为何不和白将军一起留在河北道?”

    “属下想着,殿下虽然没说让属下来,却也没说不准属下来……”

    康芷说着,见自家主公似乎没有怪罪的意思,腰杆儿逐渐直起来:“且殿下万金之躯都能来此地,阿妮贱命一条没道理不能来。”

    女孩子深邃的眼眶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野心:“阿妮想和殿下一起,杀最凶悍的敌人,立最勇猛的战功!”

    “好。”李岁宁对她道:“去找荠菜,让她带你去见龚斗将军,从明日起,便和他们一同操练。”

    “是!”康芷用力抱拳:“属下领命!”

    康芷退出去后,唐醒被李岁宁单独留了下来。

    “休困,我有一事需要托付下去,你是最好的人选。”李岁宁在前面先直言道:“但此去万分凶险艰难,需心无旁骛,为常人所不能为,百死而一生。你若不愿,我绝不会勉强或怪罪。”

    唐醒闻言即抬手执礼:“请殿下托付,醒愿往!”

    李岁宁看着他:“我还没说是何事——”

    “为常人所不能为,必是奇伟不凡之事。”唐醒含笑,目色坚定:“随殿下成事,早已是醒毕生所往,凡殿下所托,无有不从之理!”

    此一场谈话后,唐醒于两日后便秘密动身。

    李岁宁亲自相送。

    目送那支队伍车马离开,看着带起的烟尘渐渐沉落,李岁宁道:“我知休困一生追逐奇伟,只要我开口,即便再凶险,他也必会答应前往。我以他毕生所向为饵,这何尝不是一种算计。”

    崔璟立于她身侧,闻言道:“不曾隐瞒的算计不为算计,殿下居此位,务必知人善用。”

    “且殿下知其所向,其知殿下所需。殿下托付信任,其则交付生死——”崔璟也看着那行人马离开的方向,道:“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唐醒如此,那些护送唐醒而去的将士们同样值得尊重。

    凡以身躯性命护佑疆土者,无论明与暗,皆是大盛的英雄。

    风扬起尘沙,战事一触再发。

    此番先后参与了攻袭大盛北境的北狄势力,足有大小十余部落,北狄近年来各部族势力间分裂严重,但在瓜分大盛的利益面前,他们的目标却高度一致。

    大的北狄部落动兵数万,小部落亦聚集数千人马,后者起初多是各自为战,四处发动突袭,但因久攻不破玄策军的防御,便逐渐向大部落势力靠拢,暂时选择听从忠于现任北狄可汗的主帅阿史德元利之命行军。

    此次,众北狄部落在阿史德元利的率领下,再度聚集兵马十万,陈兵于阴山要塞关口之前。

    此处关隘被玄策军重新修筑过,石墙被加高加固,后方的补给要道也被再次打通。

    随着北狄大军逼近,为首的一名北狄将领居于阵前,眯眼看了看石楼上方的守关者,突然大笑起来,以汉话大声取笑道:“果然是个娘们!”

    “大盛的女子皇帝才刚亡了国,竟然又立了一个女子储君!这女子储君还敢上战场来,看来大盛果真无人可用了!”

    他拿北狄语向左右的部将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那些笑声愈发放肆,有人提刀指向城楼上的李岁宁,大声问道:“你也是大盛的公主,那你可认得崇月!可听说过她是怎么被我们汗国勇士碎尸万段的吗!”

    “我只知道你们昔日的主帅是怎么未战而身先死的——”

    李岁宁并不管他们能否听清这句回答,她于石楼上方挽起挽月弓,微眯起一只眼睛:“我朝储君也好,公主也罢,能杀你们一次,便能杀你们第二次!”

    “咻——!”

    羽箭飞来,最先开口的那名部将怒而抬刀去挡,却挡了个空,盖因那支羽箭竟自他头顶上方足有两三尺半人高的位置掠空而去——

    就他娘的这个准头也敢出阵前第一箭,也不怕坏了军心!

    那名北狄部将正要放声耻笑时,那支利箭转瞬间已然飞至他身后战车之上,正中其中最高的汗国军旗。

    旗杆从中裂开,虽未彻底断裂,却已足以让迎风招展的纵挂战旗垂落,如同没了生机的枯枝残叶。

    “今日此地可为我等全军埋骨处,而不可有一名异族活人过此关!”李岁宁高声下令:“擂鼓!杀敌!”

    关隘内外,战鼓声大起,喊杀声撼天。

    先以箭弩火阵与石攻,逼得北狄前阵军马后退百步之后,关门趁机大开,着玄甲的崔璟率铁骑在前,常岁安紧随其后,铁蹄滚滚,向敌阵冲杀而去。

    风沙中,战火血雾冲天。

    双方军中,不停有人坠马倒下。

    这次对战中,盛军骑兵尝试了新的锥形阵,二十人即可成一阵,更适宜在开阔性不足的山地峡谷作战。

    此阵以最勇猛精锐的两名玄策军精骑先锋在前为阵首,两翼先后各置九名骑兵,以马塑为武器,破开敌军的队伍,冲散其队形。此阵之后紧随战车,战车周围环绕步军,以弥补战车间的缝隙,人与战车协作为阵,趁敌军被前方锥形阵法冲乱落马之际,奋力冲杀而上。

    何武虎与康芷等人,皆被置于战车阵内,他们没有与北狄对战的经验,不可能打得了先锋,需要先和这一方陌生的战场进行磨合。

    磨合的过程是惨烈的,他们见识到了敌军的凶残,不停地目睹己方将士死去,眼看着鲜血一次又一次喂饱了脚下干燥的沙土地,汲满了鲜血的沙地成了血海。

    除去一次次突袭外,这样的大规模攻关之战,在一月余的时间里,北狄军便发动了三次。

    守关的将士们以鲜血践行对身后疆土的忠诚,未容许有一名非我族类者入关山。

    在这白昼极长的肃杀之地,无人敢有片刻懈怠伤感。

    北狄军随着一次次无功退去,逐渐显现出了浮躁之气,有部落将领开始质问阿史德元利,他曾说过,盛军至多再抵挡一月便无力再守,北狄铁骑即可踏过阴山……可到头来屡攻不利,他们反倒折损近万兵马!

    但即便如此,他们并未有退去的念头,这浮躁反而让他们愈发急切暴戾,如同因伤而变得更加狂躁的野兽。

    此值六月盛夏,战况如烈日般灼炽。

    皇太女率军赶赴北境的消息,伴着夏日蝉鸣声传遍大盛内外,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各处闻讯,反应各异。

    洛阳城中,自得知此事后便日渐沉默寡言的骆观临,在一个无眠夜中,独自于庭院中的枣树下站了一整夜。

    天明之际,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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