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东升和骆启明的第一次见面, 并不怎么愉快。
骆启明一来,就误会夏阳是苏荷的孩子,在他的印象里,苏荷的孩子也应该是像夏阳那样漂亮又有书卷气息的,这会儿看到蒋东升忍不住皱眉, 他从这个高大的男孩身上可没瞧见一点苏荷的气质,反倒有一种蒋家人的凶猛, 他对蒋家可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蒋东升也不待见这个外姓的舅舅, 无论是从骆启明身上修身合体的西服,还是脚上微微泛亮的皮鞋,都给他一种不大自在的陌生感。这个叫骆启明的男人也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前卫又得体的打扮,果然十分符合他港商的身份, 连那口发音不太标准的普通话也是——蒋东升最烦的就是讲话舌头都捋不直的人。
这二位气场不和,是天生的那种不太合适。哪怕是两个人都想尽量亲近,但说不到三五句就尴尬下来。房间里很安静,一时只能听到苏荷和夏阳喝果汁的声音。
骆启明首先打破沉默, 开口道:“我见过你父亲的照片, 你和他很像。”这是一句礼节性的话,但是因为历史原因说的很僵硬,同时也无意中戳到蒋东升最难受的地方。
蒋东升抬头看他一眼, 道:“谢谢, 我也瞧过几张我外公的照片, 不过那上面可没你。”前半句算是暗讽的话, 后半句简直就要点名挑衅了,“你跟他老人家长得一点都不像,我说舅舅,你不会是冒牌的吧?”
夏阳在一边小心捧着果汁喝,听见蒋东升这么说话差点呛着,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二位是真的不合适见面详谈,这都快打起来了。
对面坐着的骆启明果然皱起了眉头,一双淡蓝色的眼睛里瞧不出什么情绪波动,道:“我十七岁的时候被父亲收养,并没有血缘关系,所以从外貌看不像也是正常的。”
骆启明解释比不解释更糟糕,这样平淡无波的话语从他嘴里说出来,跟蒋东升那样的挑衅没什么区别。加上那因蒋东升无礼而微微皱起的眉头,更像是在质疑,怎么你这位拥有苏家血脉的人也不像是一位苏家人呢?
这两位之间气氛紧张,天生的王不见王。
蒋东升跟骆启明说几句就谈不下去,他以往并没有这样明显的蒋家人的感觉,硬生生被骆启明那干巴巴的语气给逼出一点不服气来。苏荷也在状况外,这会儿还在想劝着她的宝宝多喝点果汁。
夏阳推开苏荷递过来的果汁,只能在一旁小心的周旋,替蒋东升问出一直想知道的事儿,“请问,苏教授他现在身体怎么样了?之前听到一些消息,他生病了吗?我们都很挂念他。”
骆启明对夏阳的第一印象很好,对他的问题温和耐心的解答了,“父亲的身体状况不太乐观,他得的是胃癌,已经到中期了。医生建议及时做手术治疗,但是他不肯做手术。”骆启明把目光移到苏荷身上,他注意提到苏教授的时候,苏荷也看了过来。“父亲这次手术成功率不到60%,很危险,但是如果不尽快手术的话,就算用最好的药物维持也只有几年时间了。他总说只有几年也好,或者还有希望见你一面。”
骆启明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的瞳孔颜色很浅,肤色也略显白皙一些,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更透出一种沉重的忧伤。苏荷模糊听得懂一些,她看着骆启明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口中喃喃喊着苏教授的名字。她是单亲家庭,在她的记忆里,也是记挂着那位最疼爱自己的亲人。
“很抱歉,我来晚了,不过我已经处理好了身份问题,从今年开始会在大陆投资钢铁,到时候可以接你们先去鹏城,再辗转去香江那边和父亲团聚。父亲听说了你们的消息,高兴的不得了,他已经答应了香江一所大学当客座教授,学校和其他的事情不要担心,由我来就好。”骆启明声音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听着他说便不由自主的想要遵从。“很抱歉,让你们等了这么久。”
蒋东升在一边听着外公的消息很揪心,但是看到这位第一天见到的舅舅张口就要把他和他妈弄到鹏城去,这样不可逆转的语气和架势让他心里有点不舒服。他刚要张口说话,就被夏阳在手上不动声色的捏了一下。
夏阳经历过一次,虽然对很多事情印象不深,但是还是记得今年下半年开始,政府会有不少项目推迟建设,首当其冲的就是钢铁业。他不好直接说,便把话题往蒋东升身上引,“我记得,顾辛他们说今年首钢要减产,还要封一个什么高炉对不对?”
骆启明是个有经济头脑的人,但是对大陆的政治还很陌生,顿时转向蒋东升,认真听他说。
蒋东升在心底还是认了这个舅舅是自己人的,他刚才再怎么呛声,肯定也不会瞒着他这个事儿,当下点头道:“对,舅舅,今年和去年不一样了,你这么大规模的投资风险太大。你手里有几份合同了?资金投入了吗?”
骆启明道:“只拿到一分合同,其他的目前还在商谈。”
蒋东升道:“哪个单位的合同?”
骆启明:“首钢。”
蒋东升乐了,真心实意的夸了一句,“舅舅你能耐够大的,去年的时候首钢效益最好,因为那边是试点项目,给的优惠条件也多。但是今年它也是减产最多的,顾辛家在财政司任职,他那边的数据可是显示首钢至少要减产小三十万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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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启明有点迟疑,他在苏教授之前就一直在香江努力打通关系,好不容易通过鹏城辗转得到京城的一份儿合同,着实是下了不少的力气。而且当时很多官员都热情接待,拿在手里的国企白皮书还有假?这份上千万的合同可是他和美国一位有名的投资家一起来办的,为了这个,那位投资家甚至在纽约股市上拉拢了巨额的资金,如果减产的事儿是真的,那么他们将会血本无归。
蒋东升再劝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这会儿上头还在争吵呢,不过听着风声还是减产的意见多些,物资总局也开口了。舅舅,你趁着还没投资,先撤了吧。”
骆启明道:“好,我回去认真考虑一下,谢谢你。”
“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外公这么多年也多谢你照顾了。”蒋东升听了苏教授的病情之后,还是很担心的。“我外公他病的很严重吧,那边有人照顾他吗?”
骆启明道:“你放心吧,一直有专业的医疗团队在照顾。”他看了苏荷一眼,尽量压低声音道,“霍家那边也告诉了我们一些关于你妈妈的消息,目前心理医生正从美国赶去父亲那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尽快接受治疗。”
蒋东升沉默了一下,但是在回头看到苏荷在酒店房间里一副胆怯的样子,还是摇头拒绝了,“舅舅,你能不能再等我几天,我马上要高考了,高考完了我带我妈一起去香江看望外公。”
骆启明愣了下,眼神里露出几分懊恼,道:“对不起,是我的疏忽,我只顾着其他的事,竟然忘记了你今年要高考。七月份对不对?我这段时间会一直住在京城陪你们。”他看了苏荷一眼,对这个在照片里见了十几年的亲人道,“我留下来代替父亲陪你,好不好?”
苏荷看了他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紧紧在另一边抓着夏阳的衣袖。
骆启明有点受伤,蒋东升倒是大笑起来,他摆摆手道:“舅舅,你快放弃吧,我妈只要夏阳‘宝宝’就足够了,连我都比不上夏阳呢!”
骆启明对夏阳爱屋及乌,跟着苏荷一起喊他“宝宝”,倒是弄得夏阳狼狈起来,连连摆手道:“骆先生,我不是叫这个名字,小名也不是叫这个……”
骆启明对这件事感到很好奇,他转头去问蒋东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蒋东升似乎也有一些话想同这位舅舅详谈。他支开夏阳,对他道:“你带着妈去隔壁的房间,那边有床,可以休息一会,你给她读读那本书,一会就睡着了。”
夏阳点头答应了,带着苏荷出去了。蒋东升看着门再次关上,脸上的笑意也收了不少,慢慢道:“我妈的故事说起来有点长,不过归根结底,还是要怪一个女人……”
蒋东升把自己知道的事儿都告诉了骆启明,一时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这件事远远超过骆启明的认知,他拧着眉头听完,对蒋家和那位恶毒的女士已经无法再容忍了,出声道:“难道你的父亲和爷爷就没有提前去寻找吗?既然你可以去找,那么他们也可以的吧?还是说,是他们先放弃了苏荷?”
蒋东升对父亲没什么好感,但是他毕竟是蒋老带大的,老爷子一心抚养他,还是要辩解几句的,“我爷爷找过,但是他没找到,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没想到王秀琴那个女人会把我妈藏到武城,她这么做胆子实在太大了些。”
骆启明一脸的不快,指责道:“那这也是他的失职,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为什么没有用法律的手段来制裁那个女人?请你转告蒋家的人,不要再来探望苏荷了。还有你的父亲,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爷爷会这样维护他,他当年抛弃妻子,对自己的儿子也抚养不利,简直就是一个懦夫。”
骆启明多少给了几分面子,没当面说蒋宏是人渣败类,不过一脸不屑的说着蒋宏懦夫,其实更像是在骂蒋宏是废物。
蒋东升对父亲蒋宏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这就是一个左右摇摆不定的人,胆小懦弱,他在被“砸破”脑袋的时候,那个所谓的父亲不是来亲手剪短了他们之间唯一的那点亲情吗?而且他现在跟蒋老也是互相开出条件,有点做买卖的意思,老实说,他和蒋家的联系已经不是那么密切了。
两个人倒是头一次有了默契,对蒋家,更甚至是蒋宏这个人十分不满。
骆启明道:“现在那个女人在哪里,你爷爷把她保护起来了吗?”
“没有,其实应该算是惩罚吧,让她下乡劳动去了,这事儿对她的精神折磨比较大。”蒋东升笑笑,道:“其实我挺庆幸爷爷没动法律手段制裁她,我可不想就那么简简单单的判她坐牢。”
骆启明觉得蒋东升一个少年人考虑这样血腥的问题不太好,可是看到那个仅比自己矮一点的大男孩,确实也无法再把他当一个小孩子看待。如果是夏阳的话,他可能会瞒住夏阳报复蒋家,但是蒋东升这样像是野生虎一般凶悍的……他考虑了下,还是问了蒋东升的计划。“你想怎样去做?告诉我,我来配合你。我会去首钢那边撤掉资金,所以钱的事完全不用担心。”
蒋东升眼睛微微眯起来,笑道:“那我先谢谢舅舅了,我之前拍了一部电影,效果不错,我想继续多拍几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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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启明手头资金数额巨大,如果不插手钢铁业,支持蒋东升拍电影就等于给了他一点零花钱一般轻松。他当下答应了,道:“可以,不过剧本不要再写那样悲惨的故事了,我去香江给你找好的器材,也找几个好的编剧过来,试着拍一点女主角幸福的故事吧。”
骆启明将投资首钢的资金撤出,并且试图劝阻投资的合伙人一起取消这个项目,但是那位对中国市场这块大蛋糕着迷的美国投资商并没有撤离,他坚持铤而走险,注入一千五百万美金。骆启明无奈,只能带着自己的巨额资金撤离,他在京城购置了一套四合院,与苏荷当了邻居,并且开始投资蒋东升的电影。
蒋东升忙着准备高考,夏阳也要复习中考,可是他们所在的四合院被挪用了大半拍摄电影,剩下的一小半全部都在维护补修,实在没有安静的空间,干脆搬去了云家的那个小四合院,一起去陪着苏荷了。
骆启明闲暇时便过去与苏荷下棋,蒋东升见到他的次数很多,但是两个人还是点点头就过去,并不多交谈。
夏阳对此很疑惑,有一次终于忍不住问了道:“我觉得你舅舅人很好啊,很会照顾人,也体贴,他跟妈说话的时候也很耐心,怎么你就是不喜欢他呢?”
蒋东升不太自在,含糊道:“我喜欢他干嘛啊?我喜欢你就够了。”
这话夏阳最近听的多了,也有了点免疫力,可是也追问不出这俩不对盘的原因,干脆放弃了。
其实很简单,蒋东升跟骆启明属于那种互相都觉得对方不是什么善良人士的家伙。骆启明表面上斯文有礼,但是手腕儿黑着呢,单看他的年纪和手头那大笔的资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骆启明大概也是这么猜蒋东升的,哪里有高中生就能又弄品牌服装,又拍电影的?这货不好惹。
俩人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凑在一起还都是苏荷在的场面,骆启明在那装新好男人,蒋东升在苏荷跟前自然是一派天真如同夏阳那般无害的少年人。两人互看不爽,这能忍住没拆对方的台,就算不错的了。
蒋东升也不太想多透露,哄着夏阳又学习去了,嘱咐道:“夏阳,你好好考试啊,考好了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琉璃厂那边的茶宝吗?我带你去,要几只买几只。”
茶宝其实就是茶宠,大多是紫砂的,做成个小动物的样子摆在茶盘上,偶尔剩下点茶水就在它上头,浇灌的日子久了还能瞧见那小茶宠咕嘟咕嘟吐泡儿。曾老前几天淘换回来一只,夏阳每天都和老爷子往上头浇点剩茶水,就盼着它吐泡泡呢。
夏阳的确是喜欢那些个紫砂茶宠,刚点了头,就瞧见蒋东升凑过来,挨着他耳朵小声调笑道:“不过,你取名字的时候真得注意了,家里都排到二、三十号开外了吧?”
夏阳挑了挑眉毛,他垫脚往四周看了看,他们这是在后院的房间,专门腾出来让安静学习的,一般没人打扰。夏阳招了招手,让蒋东升凑近,“过来。”
蒋东升被夏阳咬过,嘴都差点咬豁了,生怕这次夏阳又报复,绷紧了身子凑近,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夏阳这次没有对他太过分,以前教训过,这次就换了一种方式教训。把人拽近了,先伸手捏了一下脸。
蒋东升被顺毛摸地有点美滋滋,心想要是夏阳天天对他这么好,就是再被咬一口也值了,正眯着眼睛想东想西,就听见夏阳喊他:“张嘴。”
蒋东升下意识长开了嘴,他这边刚一动作,夏阳就飞快的把手里的含片给塞进去了,蒋东升被那股甘草的味道刺激地睁大了眼睛,唔了一声,他从小到大就不爱吃甘草片了!
夏阳伸手捂着着蒋东升的嘴,让蒋东升那试图反抗的动作又缓下来,道:“不许吐出来,给我含着吃了。”
蒋东升一边抗议一边哼哼唧唧的继续吃含片,这还没忘了卖惨,“真难吃。”
夏阳微微撤开一点,瞧着蒋东升嘴里吃光了就退开了,扬了下眉毛道:“我这两天可都吃甘草片呢,你别亲我啊。”他每回到夏天的时候都不太好过,吃什么都没胃口,前两天还有点热感冒,咳嗽了几声,这瓶甘草片就是顾白蕊给塞在他口袋里的。
蒋东升连忙凑过去讨好,“我开玩笑的,你嘴里的甜啊,就是带着甘草味儿也好吃……”
夏阳把课本摆在他面前,道:“好了,别闹了,快来把这道公式解开,有三种方法,你都列出来。”
蒋东升苦了一张脸,含着那大颗的甘草片开始做题,心里在那转着花儿的编排顾白蕊。他那天可都看见了,这破药片可是顾白蕊给塞夏阳兜里的!每个月领着五十多块钱的工资,你就不能多花五分钱给换瓶山楂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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