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梨是被闻人遥推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昨夜里一起睡在地上的百姓,三三两两几乎都睡去了。文纪不见了,赵轲还在,闻人遥还抱着林尧,看着她道:“二小姐,你醒了?”
“怎么回事?”姜梨看了看周围,彻底清醒了过来,她问:“结束了吗?”
“成王的兵马已经暂且退去了,大家都回家了。”闻人遥道,“今日应当不会再来,以阿蘅的预判,只要昨夜守过了,成王就攻不到城里来。”他凑近姜梨道:“陛下已经派武卫将军来解围困了。”
姜梨闻言,道:“武卫将军一来,能用的就只有平戎将军,平戎将军不可能离开驻地,难道夏郡王要回来了?”
“十有八九。”闻人遥说着站了起来,因着手里抱了个孩子,又在地上坐了一夜,他险些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姜梨也跟着站起身来,赵轲道:“二小姐,我们先回去吧。”
姜梨虽然不知道他们说的“回去”是回哪里,还是点了点头。
一路上,街道边一片狼藉。即便姜梨最开始到黄州的时候,是被人强行掳了过来,她还记得黄州城虽然比不上燕京城繁华,却也算得上热闹美丽。如今这座城被昨夜的大火摧残过后,只剩下烧焦的黑色,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和尸体。一些人正跪在家人的尸体面前痛苦流涕,一些人则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重新把毁坏的家收拾好。
只要不是烧的精光的,总要挽救一番,总不能接下来的日子都睡大街罢。那些挽救不了的,直接烧成灰烬的门前,则有房子的主人坐在门口嚎啕大哭,哭声震天,安胜立命之所就这么被毁坏了,任谁心中也难过。这些哭声传到人的耳中,令人也心酸不已。一夜之间,多少人家妻离子散,这些百姓平日里在黄州城过的好好地,谁会想到这天灾人祸会突然降临到他们身上,实在是无妄之灾,世道无常。
姜梨一路走,一路唏嘘感叹,当走到黄州城府衙门口的时候,便见两座石狮子的门口,整整齐齐躺着几排黑衣人。这些黑衣人全都死了,面上却没什么伤口,身上也没有多余的伤口,都是一刀毙命。一些嘴角流出污血。
姜梨问:“这是昨夜出来防火的那些人,成王安排在黄州城里的人?”
赵轲道:“是。大人已经派人去搜查他们的下落。这些人都是死士,也问不出来什么,抓到了格杀勿论。已经找到的就这些了,不过不保证城里没有余孽,所以二小姐一定要注意安全。”
姜梨点头:“我知道。”
赵轲带着姜梨和闻人遥继续往前走,这条路的尽头,总算是出现了一座宅院。这座宅院大约也是被烧过,但很快就被人将火扑灭了,所以除了门框处的焦黑外,其余的地方还算完整。赵轲带姜梨二人走进去,文纪已经在里面了。待走到厅堂,看见了陆玑。陆玑可能是一夜未睡,神情难掩疲惫,他自来修理的整整齐齐的胡须此刻也变得有些杂乱。看见姜梨二人,道:“你们回来了。”
“陆玑,你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闻人遥道:“累就休息,别撑着。”
陆玑正想说什么,目光落在闻人遥怀里的林尧身上,林尧见陆玑看着自己,一扭头,把头埋进闻人遥怀里。这男孩子生的秀气可爱,连性格也如女孩子一般胆怯害羞,加之又刚刚经历家中巨变,十分不信任人。
“这是哪来的?”陆玑问。
“姜二小姐昨夜从刺客手里救下来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家都没了,就剩了他一个逃了出来。我瞧着他这样子,倒是很适合我们‘乩仙门’,寻思着要不要收他做徒弟。”
“做徒弟?”姜梨还不知道闻人遥打的这个主意,诧异的问:“什么叫做适合‘乩仙门’。”
闻人遥倒是坦然:“我们这种人,泄露天机,篡改他人命运,就是和命反着来,老天爷当然不容许了,所以我们这种人,天生就是天煞孤星。咳咳,当然,这只是一个意思。‘乩仙门’的门生,大约都是从小家中巨变,父母妻儿老小全都死绝了的。我也是一样,我是孤儿,我爹死的时候把我托付给了师父。我下山这么多年,还从没收过徒弟,实在是因为那些家里人死绝了的人,大多都年纪太大了。便是有年纪轻轻的,也一心想为家人复仇,我才一说收徒,人家就把我给撵走了。这小家伙不错,他年纪比我小得多,父母家人的仇人又已经被解决,世上没什么牵挂,最适合来我们门派,做我的徒弟。”
他洋洋洒洒的说了一大堆,听得姜梨目瞪口呆。她就说之前闻人遥为何老是盯着林尧看,还以为闻人遥是好奇小孩子。没想到打的是这个主意,姜梨道:“不管如何,就算闻人公子想要收徒弟,最好也还是问一问林尧的主意吧。这到底是他的事。”
“自然,自然。”闻人遥一边回答着,看样子却根本没把姜梨的话放在心上。姜梨叹了口气,也没有与他多说。现在这时候,也实在没心思管这些事,还是先把小林尧安抚下来为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了。
陆玑对姜梨道:“大人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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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梨看向他,陆玑就回答说:“二小姐要是有话想说,可以去屋里找大人。”他站起身:“我先去休息两个时辰,闻人,你把门守好。赵轲和文纪也累了一夜,都快休息吧。”说罢,他就转身去了另一间屋子,把门关上了。
闻人遥耸了耸肩,对姜梨道:“我先带这小子回房。”
姜梨站在姬蘅的屋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门。
屋里的人坐在桌前。
昨夜里夜袭过后,早晨开始下起雨,绵绵阴雨不绝,天空都变得阴沉,屋里早晨也如傍晚,姜梨走进去的时候,只能看得到一个背影,待走的近了,就看见姬蘅倚在木椅上,微微阖目。
她在姬蘅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听见姜梨的动静,他睁开眼,看向姜梨。
“抱歉,”姜梨道:“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
姬蘅懒洋洋的笑了笑,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能感觉的到,这一日的守城也并不轻松。虽然姜梨没有亲眼见到,但丧心病狂的成王为了昨晚,早已准备多时,要守下来的人,只怕也做出了巨大牺牲。
姜梨的目光又落在姬蘅身上,大约是为了方便,他倒是没有穿红色的衣裳,穿的是黑色的甲衣。这令他平日里惑人的气势也淡了一下,变得凛冽陈肃起来。然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又是那副无谓的,仿佛戏外人一般的淡薄。
黑色的衣裳,看不出来他有没有受伤,便是有血迹,也是看不出来的。姜梨问:“你……还好吧?”
“当然。”姬蘅道:“听说你救了一个小孩?”
“是,那孩子家人都死了。”
“姜元柏会气死的。”姬蘅挑眉,“他狡诈如狐,却养了一个怜爱天下人的女儿。”
“倒不是怜爱天下人。”姜梨淡淡道:“只是想起了阿昭。阿昭小时候也是他这样的。”
姬蘅不说话了,他知道姜梨也是薛芳菲,当然知道薛芳菲有个弟弟薛昭,后来被永宁公主害死了。薛家除了薛怀远以外,就这么一对姐弟。可想这对姐弟感情深厚,薛昭死了后对薛芳菲的打击多大。
“那你就养着他吧。”姬蘅道:“让他跟着薛怀远也行。”
林尧没有了父母,薛怀远失去了儿子,倒是可以做个伴。
姜梨微微一笑,姬蘅想的长远。她又看向姬蘅,问:“成王不会继续攻城了吧?等他得了武卫将军前来的消息,会马上上燕京的。”
“当然。”姬蘅道:“从黄州到燕京一路,藏的都是成王的兵马,等他杀到燕京的时候,兵马雄厚,势不可挡。就算站在那里,也足以令燕京人民心大乱。”
“但夏郡王不是要来了么?”姜梨道:“陛下无可奈何,只得召回夏郡王。当年陛下未曾登基的时候,夏郡王就去西北了,这么多年,对于夏郡王,陛下大约也没什么其他想法,不会生出提防。”
姬蘅转过头,静静的看向姜梨。他琥珀色的眸子在明明暗暗地光线中,晦暗又明亮,没有了逢场作戏的多情,多了些姜梨看不明白的东西。
“国公爷,”姜梨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真正想要对方的,其实是夏郡王吧?”
姬蘅没有回答。
姜梨就自顾自的说起来:“当年不知道先帝为何要驱逐夏郡王去西北,但夏郡王在西北一呆就是多年。陛下没有理由召回他,除非成王生事,等成王生事,夏郡王就会回京。这一切都是因为国公爷当年费心心机造成的朝势三分的局面。否则任何一边先倒下,就会让夏郡王出现的时机不对。或许夏郡王迟早都是要回京的,也许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国公爷之所以挑这么个时机,不过是因为这个时机对夏郡王来说,并不是最完美。”
“但我还有一事不解,”姜梨道:“如果你想要对付殷湛,大可以用其他的法子,为何要用战争,还要光明正大的把殷湛召回燕京。不知道为什么……”她垂下头,道:“让我想到了薛家和永宁公主。我费尽心机想要替薛家报仇,把永宁公主引在世人眼光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薛芳菲的死重见天日。我是为了替薛芳菲翻案,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声音清脆温和,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仿佛在与人讲一个温柔的故事。外面昏暗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女孩子脸上的红斑也被模糊的不明显,露出清秀的轮廓来。
年轻男人低低笑了一声,声音仍旧是无谓的,他说:“单凭你刚才那番话,你就可以死了。”
姜梨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问?”
“我希望能帮得上忙。”
姬蘅没有咄咄逼人,不知道是累了还是不想谈论此事,他只是道:“你帮不上忙,别白费力气了。”
姜梨蹙眉,他就再次阖上双眼,仿佛倦极。
他还是没有回答姜梨的问题,可对于姜梨的猜测,也没有否认。姜梨已经睡过一觉,并不困,便也就坐在姬蘅身边发呆。
远远看上去,就像在守着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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