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日一日的过去,自那天遇到海棠过后,已经过去了九日。
这九日里,海棠也如同司徒九月说的那般,教司徒九月用毒蜘蛛来给海棠医治脸上的伤疤。过程的艰苦海棠并没有明说,但前来回报消息的赵轲说起此事的时候,面上仍旧带了些不忍的神情。
可见是真的很痛苦。
海棠还是忍了过来,毒蜘蛛医治的头七日是最难熬的时候,海棠这七日里,并没有用手抓挠伤口,算是平安度过。只要接下来不横生枝节,再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到原先的容貌。
吃过的苦没有白费而是有了极好的成果,总归是令人高兴的一件事。就在这短暂的喜悦中,迎来了姜二小姐在燕京城时隔八年后的第一个新年。
一大早,姜梨就穿上了裁缝做的簇新的衣裳,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碧霞云纹烟水裙。她平日里喜爱素淡的颜色,因此衣料的颜色也并不鲜艳,但料子都是上乘的,做工也极为惊喜。半年来她的个子比起从前更长高了一点,袅袅婷婷,秀丽逼人,是燕京城里少见的亮色。
桐儿把檀木莲花银簪插在姜梨的发髻上,瞧了瞧镜子,自己也颇感满意,道:“成了,姑娘且看看。”
姜梨看着镜子里的姑娘,仍旧是陌生的。但如今她已经不再排斥姜二小姐这个身份,似乎打心底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大半年的相处中,与这个新的身份也熟悉了下来。
她道:“走吧,去晚凤堂给老夫人请安。”
新年伊始,是要给老夫人请安的。
晚凤堂里,姜家人都齐聚一堂,因着是新年,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意。除了姜幼瑶以外,姜丙吉年纪小还不知事,姜幼瑶却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她不明白,自己的母亲死去了,为何姜家人还笑的出来?在姜家这些年,季淑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相处了十来年的情谊,何以一朝就烟消云散。姜家人也实在太薄情了!
她惯来总是将所有的问题都怪责到旁人身上,却不想想季淑然究竟做了什么。别说是为季淑然伤心难过,便是季淑然死了,旁人都要叫一声死的好的。姜幼瑶将所有的不高兴表现在脸上,却让姜老夫人看着更加失望了,这个孙女冥顽不灵,不知好歹,看来多年前就被季淑然养歪了,可悲那时候他们都还没发现,以至于变成如今的性子。
姜老夫人打算晾一晾姜幼瑶,便和卢氏几人说话,并未理会姜幼瑶。姜元柏也正与姜元平说着近几日的事,姜幼瑶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姜家人都孤立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正在这时,姜梨进来了。
姜梨一进来,便依次给姜老夫人一行人请安。姜老夫人高兴地受了,从丫鬟手里接过装着银踝子的荷包塞到姜梨手里。卢氏也送上了荷包,姜幼瑶眼尖的瞧见,卢氏给姜梨的荷包,比给她的要大多了。
真是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姜幼瑶心中恨恨的想,当初若不是姜梨将自己的母亲害死,卢氏也不会接过掌家之权。说不准卢氏早就和姜梨勾结在一起了,就是为了害死季淑然!
姜元平也笑呵呵的与姜梨说了几句话,他是男子,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实则是个笑面虎。但对于自己的侄女,倒也是存了几分长辈的慈爱。尤其是姜梨表现出过人的智慧,让姜元平更加满意。有一个聪明的侄女,比有一个愚蠢的侄女,更会给家族带来好处,至少不会到处闯祸。
三房杨氏也给了姜梨荷包,姜梨本以为,三房没什么银钱,并不会给多少。但这个荷包竟然沉甸甸的,下意识的,姜梨看向杨氏,惊讶的发现,杨氏的穿戴比起从前要昂贵多了。
三房是姜家里最窘迫的一房,姜老夫人不管他们,杨氏的嫁妆不丰厚,全凭姜元兴一人的俸禄。那点俸禄勉强只够一家人支用,正是因为如此,当年的姜玉娥才会讨好季淑然母女,指望能得到一些“礼赠”。
不过眼下……姜梨瞧见姜玉燕,姜玉燕的衣裳也是姜老夫人令人一起做的,衣料簇新,但她头上那支鎏金云形玛瑙簪,并非姜老夫人所赠,这一根簪子,大约也要一百两银子,对于三房来说,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见姜梨盯着自己出神,姜玉燕怯怯的问道:“二姐姐,可有什么不对?”
“没事。”姜梨笑起来,“只是觉得四妹头上的簪子很好看。”
杨氏眼睛一转,自己先笑起来,“阿梨说的是哪里的话,你什么好首饰没见过,玉燕这簪子你怕是瞧不上眼呢。”
姜老夫人微微皱眉,杨氏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听的。姜家几个女儿,三房的女儿穿戴最次。可那又如何?她本就不喜欢姜元兴,当年若不是姜元兴的母亲从中作梗,她和姜老大人何至于产生隔阂?他们三房有本事,自然可以往上爬,她绝不拦着。但没有本事,她却也不会扶持就是了。
姜梨笑道:“簪子虽然称不上绝好的簪子,但和四妹是极为相称的,因此才看傻了眼。”
姜玉燕红着脸低下头,她的容貌在姜家几个女儿中,实在算不得出众,但打扮起来,也能算得上清秀。姜梨的称赞,让她手足无措。
杨氏还要说什么,姜老夫人已经看向姜梨道:“梨丫头,叶三老爷和世杰什么时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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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梨笑道:“应当快了。”
“叶家人?”姜幼瑶声音微变,“他们怎么会过来?”
“今年叶表哥和三舅舅都在燕京城过年,父亲说既是自家人,不如一起来团年。”姜梨温声道。
姜幼瑶冷笑起来:“这算哪门子自家人!”
“幼瑶!”姜元柏沉声道,他的语气太过严厉,姜幼瑶登时不再说话了。只是心中却很不服气,叶家和姜家都许多年没有往来了。怎么?如今自己娘亲死了,他们就又要巴巴上赶着和姜家打好关系?就算季淑然死了,如今和姜家有姻亲关系的也是季家而不是叶家!如果叶家人能来,为何季家人不能来?
这分明就是人走茶凉!
姜幼瑶的心中,顿生悲凉之感,只觉得自己在姜家里成了孤家寡人,人人都不待见。姜梨越是得意,她就越是恨极,若非在府里,一旦她得了机会,必然要同姜梨复仇!
姜梨瞧见她咬牙切齿的神情,就晓得姜幼瑶此刻心里所想,心中摇头。不过这次姜元柏让她请叶世杰和叶明煜前来姜府,教姜梨也很惊讶。对叶世杰来说,这是一件好事,有了姜元柏的照应,叶世杰的官路会走的更通顺一些。官场已经并不清白,只有站到足够的高度,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叶世杰还要保护叶家,只要不违背良心,走一些捷径,也是未尝不可的。
虽然叶世杰和叶明煜两人同时表示并不愿意前来,但姜梨好说歹说,总算是把他们二人说动了。
正说着,小厮来报,叶家老爷和少爷来了。
叶明煜和叶世杰不仅自己来,还把薛怀远给带来了。乍见薛怀远,姜家人都有些发愣,叶世杰理直气壮道:“薛老爷子一个人在叶府,我不放心。不如就把他一起带来了,薛老爷子如今已经好了许多,哎,姜大人也是做官的,说起来,薛老爷子从前也是个好官哪,你们可以多说说话,说不准姜大人还能得到一些启发。”
叶明煜一看到姜元柏就要呛他几句,姜元柏也知道跟这人讲道理是绝对讲不通的。因此也只是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
至于薛怀远,来了就来了吧。再者真如叶明煜所说,他看起来好了不少,安安静静在一边站着,只是不说话而已。
于是这一顿团年饭,姜家虽然少了几个人,但也多了几个人。
饭桌上,姜老夫人关切的询问叶世杰的近况。叶世杰虽然内心对姜家也并无什么好感,但到底比叶明煜礼数周全。姜老夫人问什么,他也就一一答过,很是得体。一表人才的少年郎,前途无限,又很懂进退,姜元柏和姜元平两兄弟,面上都不约而同的出现满意之色。
姜梨注意到,一直不怎么抬头说话的姜玉燕,今日却是频频看向叶世杰,虽然她看的很隐晦,到底还是被姜梨捕捉到了。
姜梨若有所思,不由得看向叶世杰。
叶世杰本来生的俊朗英气,他这个年纪又是最好的年纪,虽然如今只是户部员外郎,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肥差。况且听闻陛下也很喜欢他,日后往上走的机会还是很多的。
这样的少年,多得是女孩子喜欢。只是……如果姜玉燕真的喜欢上叶世杰,也是不可能的。一来,叶家绝不会再与姜家有姻亲关系了,已经在姜家折了一个女儿,就不可能再赔上一个孙子。二来,姜老夫人也不会同意,姜玉燕只是一个庶子的女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姜梨可没在叶世杰的眼里,看到一丁点情义。
叶世杰对姜玉燕无意,那这桩事,是无论如何都成不了的。
也许是她看叶世杰的眼神太过专注,叶世杰也感觉到了,抬眼看来,恰好与姜梨的目光撞在一起,不由得一愣。姜梨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但他们二人的这点眼神交汇,却落在了其他人眼中。
姜元柏微微皱起了眉,叶明煜心中一喜,而姜玉燕,神情一瞬间黯然下来。
姜幼瑶道:“二姐姐和叶表哥看起来十分亲近呀,可真叫人羡慕。隔三差五都要相见,可见是真情厚意的。”
“三丫头。”姜老夫人平静的道:“你若是身子不舒服,丫鬟可以扶你回去。”
姜幼瑶不可置信的盯着姜老夫人,平日里也就罢了,当着外人的面,姜老夫人居然也这样不留情面!她就是看不惯姜梨,姜元柏和老夫人如此捧着叶世杰,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叶世杰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商户出身的白身,侥幸得了运气当了个芝麻官,便这般不得了。
她气愤之极,便将筷子一摔,连日来的委屈一同爆发出来,道:“幼瑶的确身子不舒服,就不陪各位,先回去了!”她赌气般的让丫鬟送她回房。
气氛一瞬间尴尬起来。
姜元柏叹了口气,道:“我这个女儿被我娇惯坏了,让各位见笑。”
“不见笑,挺好的。”叶明煜皮笑肉不笑道:“就是这娇惯最好一视同仁,我们家阿梨的性子,一看就不是娇惯出来的,懂事的让人心疼,这才见笑。”
姜元柏又被叶明煜堵得哑口无言,但在姜梨这件事上,他自知理亏,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顿饭至少表面上吃的算是圆满了。下午的时候,姜老夫人继续和叶明煜叔侄二人闲谈,卢氏也姜元柏兄弟也陪着。傍晚大家放过鞭炮,就该各自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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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府之前,叶明煜和叶世杰先到姜梨院子里说会儿话。
叶明煜问姜梨:“我怎么觉得这次姜老夫人和你爹对你好多了?他们是不是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来补偿你呐?”
叶明煜猝然看着大大咧咧,实则是粗中有细之人。这一次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对姜梨的热络,他自然也留意到了。他不晓得叶珍珍之死的内情,单以为姜家是因为当年冤枉姜梨推季淑然小产之事产生愧疚,但又觉得,好像做的太过了些。
单单只是因此而愧疚,只要对姜梨一人好就是了。但对于他们原来的掌上明珠姜幼瑶也是这幅态度,就耐人寻味了。难道姜幼瑶真是姜家的私生子,所以才会如此?叶明煜想到此处,就对姜梨道:“阿梨,我问你一件事,姜幼瑶是你爹的女儿么?”
姜梨:“......”
她无奈的道:“您想到哪里去了,舅舅。”
“那他们做事奇奇怪怪的,让人不能不多想嘛。”叶明煜嘟嘟囔囔的道。
叶世杰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他也没多问。对于这个表妹,叶世杰很清楚,姜梨有自己的主意,她不想说的事情,谁也逼迫不了她。
“叶表哥。”正在叶世杰出神的时候,姜梨突然叫起他的名字。叶世杰回头,道:“什么事?”
姜梨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在饭桌上姜玉燕看叶世杰的神情,想着要不要提醒叶世杰。谁知她这般忸怩的神态落在叶明煜眼里,叶明煜就是一喜,道:“你们聊,我先出去。”他把薛怀远都给拉出去了。
院子里就剩下姜梨和叶世杰两人,叶世杰没来由的觉得有些不自在。姜梨见叶明煜走了,倒觉得不说也没法子,便道:“叶表哥,你要提防一下四妹。”
“姜四?”叶世杰一愣,“什么意思?”
“我觉得……四妹好像很喜欢你。”姜梨说出这话的时候,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想着凡事防患于未然,索性一股脑的全说出来,“其实四妹平日里挺好,就是胆子小了些。不过我不放心,姜家三房近来有些古怪。之前在宫宴上,姜玉娥便算计你我,我总是怕重蹈覆辙,他们故技重施。虽然这么说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可是凡事小心一点总不是坏事,你也不想被麻烦事纠缠吧。”
姜梨点到即止,没有说的更多,但相信以叶世杰的头脑,也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三房有一个姜玉娥,虽然姜玉燕如今从未做过坏事,难免被人蛊惑,或是效仿姜玉娥,或是被杨氏给出谋划策。
对于姜玉燕来说,真的要攀上叶世杰,绝对是一门很好的亲事。且不提叶世杰如今已有官职在身,日后更会蒸蒸日上,便是叶家的财富,也足够令人眼红。虽然众人总是看不上商户满身铜臭味,但身在商户,衣食无忧,却也是一件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
叶世杰听完姜梨的话,道:“我知道了,我会提防姜四的。”
姜梨颔首,只听叶世杰又问:“我听三叔说,你近来和肃国公走的很近?”
姜梨一怔,叶世杰平日里太忙,每次姜梨去叶家的时候,叶世杰都不在。司徒九月也是如此,因此叶世杰和姬蘅直接撞上的时间,并不多。但并不代表他不知道。
“国公爷帮助过我。”姜梨微笑着答道。
叶世杰道:“你要小心,姬蘅心机深重,倘若他想利用你控制姜家,恐怕不妙。”上回在廷议时候,成王威胁姜梨,就是姬蘅替姜梨解的围。叶世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他心便感到奇怪,姬蘅何以会替姜梨出头。后来听叶明煜说过几次,叶世杰便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总觉得姜梨和姬蘅的关系,不如表面上那般简单。
姜梨道:“我知道的。”
她只说“我知道”,却没有说答应听叶世杰的话,小心姬蘅,叶世杰的心里,不知为何便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厌恶自己这种感觉,便道:“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别的要说了的。现在和三叔回府去。”顿了顿,终究又加上了一句,“你若是有什么麻烦,可以来叶府与我们说。虽然我没有肃国公权势地位,但也不会害你。”
姜梨弯了弯眼眸:“多谢叶表哥。”
她的笑容在叶世杰眼里,竟也觉得有些刺眼,不知是躲避还是什么,叶世杰立刻转过头,不再多说,与叶明煜一道出去了。
叶家人都回去了,也带走了薛怀远。放过鞭炮以后,有再晚凤堂说了一会子话。姜老夫人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就乏了,说着要回去睡。堂厅里便只剩下几个小辈,姜景睿嚷着要守岁,姜景佑却不肯,要回去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温书。姜梨也不大愿意守岁,实在是没什么话可说。还不如回院子里去梳理一下,要如何对付萧德音的办法。
又撑了一会儿,原先嚷着要守岁的姜景睿也困得直点头,卢氏看不下去了,让下人把他带回去睡了。姜梨站起身,对卢氏道:“二婶,我也实在觉得困乏,今日就不陪着了,想先去休息。”
“不守就不守吧。”卢氏也觉得有些乏味,不知是因为少了几个人还是怎么的,总觉得今年的年过的有几分不是滋味。便是从前讨厌的季淑然,这会儿想着也亲切起来,多一个人热闹些,如今是怎么都热闹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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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笑道:“我也去休息了。明日一早再说吧。”
晚凤堂里,霎时间就变得空空荡荡的。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岁末新春,姜梨和桐儿他们一道往芳菲苑走。桐儿喃喃道:“原以为到了燕京城,回府过年就会热闹许多,怎么如今看,倒还不如从前呢?”
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出了这么多事,谁还能真的心无旁骛的高兴起来。白日里还能撑着,到了夜里,难免伤感。干脆眼不见为净,各自躲到自己屋中,倒头就睡,一觉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才好。
姜梨笑道:“这有什么,你们不是还在我身边么?况且热闹与我们有何相干?至少现在比在庙堂李吃得好穿得暖吧,人得知足。”
“的确,”白雪笑道:“人就是要知足。奴婢们在庄子上的时候,热闹是热闹,可一家人一晚上就能吃一碗萝卜,有时候还得饿肚子。高兴这回事,得先填饱肚子再说。一家人分开却过得很好,总比一家人在一起饿死强。”
姜梨笑笑,话糙理不糙,正是这个道理,人要活着,一切都有希望。
待回到了芳菲苑,清风明月正捧着厨房里给丫鬟们做的红饼吃,听说吃完一个,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再无烦恼。
明月对姜梨道:“姑娘,最大的一个在房里的桌上,您记得吃,吃完以后,来年什么都顺利呢。”
姜梨听着丫鬟们在外面说笑,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等她走到屋里,看到桌子上的红饼时,却又笑不出来了。
那红饼几乎占了桌子的一半,姜梨无论如何都吃不完的。要是真吃完这个才能求得来年的平安顺遂,那她还是不要吃了。只怕吃完了之后,没等到来年,今年就要不平安。
她把红饼拨开,走到书桌前坐下,不知不觉得倒想起姬蘅之前做的点心来。不知道今夜国公府会不会做红饼,要是做的话,是否是姬蘅下厨。如果是姬蘅做的红饼,肯定比面前这个要精致可爱的多,味道一定也好得多。如果吃完可以平安顺遂,那么姬蘅做的红饼,吃一个也是可以的。
姜梨愣了一下,猛然间发现自己又在胡思乱想了,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大约是和叶明煜呆的久了,连想法都变得十分相似。怎么莫名其妙想到这里去了?要是姬蘅知道她现在想的是这些的话,说不准就不会再帮她了。
忽然间,姜梨的目光瞥见身后似乎站了个人,她吓了一跳,立刻回身去看,便见赵轲站在身后,一脸无辜的看着自己。
“你怎么来了?”姜梨诧异。平日里她有事询问赵轲,都是吹哨子,赵轲不会不请自来。而便是来,也是站在窗外,绝不会进到屋内。
赵轲道:“国公爷让属下来接您。”
“接我?”姜梨一愣:“去哪里?”
“去国公府。”赵轲的回答理所当然。
“现在?
“现在。”
好端端的,大晚上的,还是新年夜,为何突然会让她去国公府?莫不是……姜梨心中一惊,莫不是海棠出事了?她立刻紧张的看向赵轲:“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海棠的伤痕有了变故?她没事吧?”
赵轲莫名其妙的看着她:“海棠姑娘?海棠姑娘没事。”
姜梨闻言,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随即她又疑惑的问道:“既然无事,为何要我现在去国公府,可是国公爷有什么要事与我商谈?”
“要事?”赵轲偏头想了一下,道:“算是吧。前段日子姜二小姐去府上的时候,曾答应过要去府上烤鹿肉。今日老将军已经将所有食材作物备好,只等着姜二小姐前去了。”
姜梨:“……”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道:“现在?要我去国公府烤鹿肉?”姬蘅别不是个傻子吧!
“这有什么问题?”赵轲的语气和他主子一般理直气壮地让人无法辩驳,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赵轲道:“老将军为此已经等了许久,终于凑集了所有的东西。平日里大家都很忙,今日年夜,所有人都到齐了,才肯开烤的。”
“所有人?”姜梨抓住赵轲话里的关键。
“闻人公子,司徒小姐,陆大人,孔大人,老将军……”赵轲道:“上次您都是见过的。”
上次的确都是她见过的,上回也是这群人,擅作主张就说自己答应了他们要帮忙烤鹿肉,如今还将这主张变作现实。
“国公爷说,姜二小姐想要报答他的话,现在就是机会。”赵轲说了最后一句。
姜梨:“.…..我去。”
……
从姜府里逃出去,没有姬蘅在旁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然赵轲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但姜梨从后门出去的时候,仍旧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好在姬蘅的黑色轿子已经停在了外面,姜梨见四下无人,也就上去了。待坐上去之后,才又觉得有些不妥。这是姬蘅的轿子,平日里想来都是姬蘅一人坐的,此刻被她坐着,莫名便觉得有些旖旎起来。
这要是被旁人看到,怕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倒不必拘泥于此。总归也没人知道就是了,今夜一过,谁也不晓得。姬蘅既然把轿子送了过来,显然也是不放在心上的。
这么一想,姜梨便又坦然大方起来。
只是……她仍旧有些无言以对,在这样的大年夜,竟然被人一顶轿子接出府,去他人府上烤鹿肉,也实在是惊世骇俗了。虽然她并非真的首辅千金,身上也没有贵族女子的骄矜之气,但这哪怕是对于平凡人家的女子来说,也并不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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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到底是为何?亦或者是说,跟在姬蘅身边的那些人,闻人遥也好,陆玑也罢,还是姬老将军司徒九月,通通都是如姬蘅一样任性妄为的人。想要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早就该明白这一点的。
因着桐儿和白雪也没有在身边,姜梨也只能一个人坐在轿子上胡思乱想着。轿子里竟也贴心的准备了热茶和点心,如同姬蘅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这会儿的姜梨,也实在是没有心思用上一星半点。
便是怀着这么个不解的心情,轿子终于来到了国公府门外。
因着今日是年夜,街道上大多都是没有人的。如倦鸟归巢,一年一度的团聚日,人们总是希望和家人待在一起,接待新年的来临。
国公府也是一样,房檐上的红灯笼,不知不觉多了一倍。上次来看的时候,大约也还没有这么多。又因为姬蘅喜尽奢华,那灯笼是上好的天丝绢布染红,里头的烛光晃动,灯笼也闪烁细小的光泽。还有灯火下挂着的穗子,便是黄色的水晶石做成,雪夜里,大门下的一排灯笼,也是华美的让人忍不住驻足。
赵轲道:“姜二小姐,请。”
姜梨这才收回目光,跨进了国公府的大门。
国公府的下人们,大约是很奇怪的。和姜府不同,姜府的下人随处可见,似乎每个人都十分有礼,循规蹈矩的办事。国公府里,小厮却各自忙着各自的事,见了人也并不行礼。不过姜梨猜想,这是因为国公府的主子是姬蘅和姬老将军的缘故,所以下人只会对这祖孙二人行礼。至于别人,在这个下人的眼中,并不值得多费心神。
下人和主子一样的高傲,姜梨心里想。
诺大的国公府,好像也比外面要暖和许多,不知是不是用了地龙的关系。还是因为姹紫嫣红的让人眼里生出春意,心里也暖了起来。赵轲带着姜梨走过前堂,穿过长廊,到了后院,停在院门口,道:“到了。”
姜梨抬眼看去。
一路上,国公府里除了挂着的灯笼外,房间里面并无灯火点缀,除了幽微的灯笼外,安静无比,像是所有的人都睡去了。然而到了这院子,仿佛突然走进了一个新天地,眼前霎时大亮。
雪地里单单扫了一块空地出来,空地上是堆好的柴火,火苗烧的旺旺的,将整个院子的雪地都映成红色。一些火星迸溅出来,像落到地上的星星,转眼消失不见,热意却留了下来。
人声掺杂在其中,使得一切都热闹起来。一瞬间,原本华美精致的府邸,突然生出了无限的烟火气。每一个人在其中都是鲜活的。
姜梨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司徒九月正站在火堆前,蹙眉好像在思考什么。姜梨这才看清楚,火堆旁边,果然还有一堆削的尖尖的竹签,他们果然如自己所说的那般,将需要准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姜梨简直哭笑不得。
闻人遥凑近司徒九月,似乎在问司徒九月什么问题。不过显然司徒九月兴致不高。孔六和穿着薄薄单衣的姬老将军正在比划拳脚,好像要切磋似的。陆玑则远远站在一边,他是斯文人,大约对烤鹿肉这等事还是颇有隔阂。离那放在一边的新鲜鹿肉远远地,像是避之不及似的。海棠倒是很安静了,她如今身在国公府,和姜梨又有渊源,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今夜她也在。只是坐在一边,挂着面纱,不知在想什么。
姜梨觉得有些新奇,这个国公府和她的想象里完全不一样。其实上次过来的时候,姜梨已经感觉到了。难以想象心思颇深、喜怒无常,活的那般清醒的姬蘅会生活在这么一种氛围里。她以为姬蘅所处的环境,充满厮杀,勾心斗角,见不得天日那种。
但也不一定了,并非所有的人都如表面上看的那般。现在眼前的这些,说不准也是表面上的,她还并未真正走进去,说到底,她也不是真正的了解姬蘅。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赵轲突然道:“大人来了。”
姜梨顺着赵轲的目光回头看去。
雪夜里,他的红衣格外显眼。姜梨总是奇怪,天下男子皆是不穿红衣,总觉得红色可能是女子喜爱的色彩。偏姬蘅总是爱穿了,不仅穿,还穿的极为好看。没有一丝一毫的脂粉气,虽然他生的极美,但是薄情的美,就像是他那把描满华丽牡丹的金丝折扇,再美,也是一件杀人的利器。
他慢慢的走到了姜梨面前。
姜梨瞧着他,笑道:“国公爷。”
“不想笑便别笑,”他道:“我知道你并不愿意前来。”
姜梨:“.…..没有的事。”
“论起口是心非,没有人比女人做的更好。”他漂亮的眼睛在夜色下像是某种宝石,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盯着看,“虽然你还不是女人……但你做的,是其中佼佼者。”
“如果这算是国公爷的夸奖的话,那我就接受了。”姜梨坦然道:“不过今夜,其实不是国公爷邀请我前来的吧?我想是姬老将军的主意,国公爷拗不过,才教赵轲带我过来的?”
姬蘅道:“你既然知道,就不应当怨我。”
“我没有抱怨国公爷。”姜梨噗嗤一笑,姬老将军是个什么脾性,姜梨都晓得了。喜怒无常的姬蘅在姬老将军面前毫无办法,想想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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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认为有趣,”姬蘅笑盈盈的看着她,“等下你就明白了。”
姜梨的笑容戛然而止,正想要说什么,闻人遥往这边一看,突然发现他们俩已经来了,就呼道:“姜二姑娘,阿蘅,你们来了怎么也不吭声?快点过来,只等你们两人了!”
姬蘅的笑容一瞬间变得锋利起来,看向闻人遥的目光,姜梨都忍不住觉得有点冷。她不禁奇怪,是什么给了闻人遥这么大的胆子,让他可以无视姬蘅的任何眼神嗯?
啧,这大概就是他们“乩仙门”的高明之处吧!
姜梨和姬蘅往他们那边走去,篝火比方才更旺了一些,走得近了,能听到火星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鲜活。
“姜丫头!”姬老将军中气十足的道:“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不是会烤鹿肉吗?来吧!”
这老头子和姬蘅一个德行,仿佛天生旁人就该对他说的话听从一般。这或许是将领的通病?发号施令,只需要手下服从就是了。姜梨任命的走过来,先是瞧了一眼那鹿肉,鹿应当是新鲜猎到的,皮毛已经被褪的赶紧,却没有分割的很仔细,一大块盛在银盆里。
姜梨问:“这是新猎的?”
“当然。”姬老将军得意的一抬头:“老夫亲自猎的,蹲了一个时辰才找到这只!”
姜梨:“……老将军真是老当益壮。”
鹿肉有了,竹签有了,调料也都有了。甚至于姬老将军还真的找了一串鸟来,不知是从哪里找到的,要姜梨来做叫花鸟。当然了,这么多人,也不当只吃烤鹿肉,在雪地里,早已铺上了竹席。竹席下面亦是铺了地垫,竹席之上,则是保暖的皮草。
在竹席上,还有长长的桌子。桌子早已摆满了一些精致的糕点小食,还有美酒。是有两种,有青碧色的瓷酒壶,也有大酒坛子,估计是从地下刚挖出来不久,连泥巴也未曾擦拭干净。
这是他们的年夜饭,姜梨的心里冒出这么一个念头。
她以为国公府的年夜饭,要么则是祖孙二人两个面对一大桌子佳肴孤零零的吃完,毕竟府里也没别的人。要么就如姜府一般,宴请宾客,却各自有各自的心思,虽然热闹,却不温暖。
但这般的国公府,没有觥筹交错,没有彼此心怀鬼胎的人推杯换盏。全都是认识的人,冷漠的人有了笑容,心思沉重的脱去束缚,没有别的纠缠,就如最普通的寻常百姓人家一般。
她原本的不甘愿不乐意,好像突然之间,不知不觉也就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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