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条悟刚才一直守在不远处的位置,起初并没和加茂伊吹一同过来打招呼,却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自然将父子俩的对话尽数收入耳中。
他听见加茂伊吹的话后向前两步,依然懒散地环胸而立,面上则稍微正色起来,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接下来是真正的家务事环节,我迟早要把所有事情和所有人都说清楚的。”加茂伊吹依然挂着温和的笑意,略略朝旁的宾客拱手算作告别,已经转身朝主宅的另一侧走去。
五条悟注视着他的背影,瞥了眼立于原地的加茂拓真,结合此前他曾在万悲双胎吞佛之中与对方的接触,只觉得男人阴沉的面色实在算得上极易惹人发笑。
为了不给五条家和加茂家本就一般的关系再添把火,他很快背过身子,遮掩住面上的几分喜意,打算找个清闲些的地方,先等加茂伊吹回来。
迎面走来的少年是方才加茂父子对话中的主角。
禅院直哉的碎发蓄长了些,令周身桀骜不驯的气质柔化许多,对比一年之前,身形也抽条一截,身上稚嫩的圆润感有所减弱,终于显出几分成熟的模样。
但他此时站在身材修长纤细的五条悟面前,多少便显得不够看了。
好在禅院直哉气势不弱,家世与天资成为他与五条悟针锋相对的最好底牌,也让他获得了不用如旁人一般毕恭毕敬地与五条悟对话的资格。
他微微一抬下巴,身高不够也能做出高人一头的样子:“加茂伊吹在哪?”
五条悟无声地轻笑一瞬,推了推微微有些下坠的墨镜,流畅地将视线转向另一侧,似乎根本没听见这句问话。
如果这不是加茂伊吹的接风宴,说不定他还愿意分出些精力让这位少爷更不开心些,但场合实在不对,五条悟无法容忍今日的宴会上发生任何预料之外的插曲。
——这是加茂伊吹新生的起点,即便是御三家的其他两位少爷,也不能夺走他一丝一毫的风头。
而本该作为宴会明星在宾客间游走穿梭的加茂伊吹,此时正站在加茂荷奈院落的主屋门前,轻轻叩响了纸门较为坚硬的边缘。
“母亲,我来接您参加宴会。”
门内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响动,加茂荷奈低声道:“伊吹,稍等一下。”
女人的语气中未有虚弱之意,反倒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般小心,院落里零散的佣人低眉顺眼地立在边角处,都是极为镇定冷静的模样,显然已经见惯了这幅场景。
加茂伊吹基本可以排除当家主母重病卧床的可能,心脏缓慢落到实处,终于松了口气。
他耐心等房间中收拾完毕,来开门的是加茂荷奈本人,她先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巧地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道:“宪纪正在睡觉,我们轻一些。”
加茂伊吹朝门内迈步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已经在瞬间扫描过整个屋子,最终定格在榻上蜷缩着睡下的小团起伏之上,心中不免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
或许加茂荷奈也曾以同样的态度呵护过他,
但那改变不了两人间的母子关系已经摇摇欲坠的事实。
“您没去参加宴会,
是否是在气我归家后没有第一时间来探望您?”
加茂伊吹来到加茂宪纪身边,用指尖以极轻的力道拂开黏在男孩脸上的发丝,恍然觉得幼弟长大了太多,仿佛上次见面时还是株极柔弱的嫩芽,此时便已经长出了几棵能直起腰的枝干。
仔细算来,加茂宪纪快要一岁半了,如果一切正常,应该萌出了牙齿,能走能跑,会认人叫人,正处于飞速生长的阶段。
身为兄长,加茂伊吹没能在他最需要旁人庇护的时间一直陪伴他长大,这令他多少有些愧疚,也因自己可能成了加茂宪纪眼中的陌生人而感到遗憾。
但好在国内的大小事务有十殿兜底,从加茂荷奈的态度来看,她也十分疼惜这个身体健康、四肢健全的孩子。
——加茂伊吹显然不需要在意加茂宪纪的成长历程,却仍下意识地感到有他并不了解的糟糕事情正在缓慢酝酿一场极为阴沉的风暴。
“我本打算先回到院中整理好仪表就过来,但悟早早便等在那,想着家人总归会有更多时间碰面,我就先和他聊了几句。”
加茂伊吹客气地解释一番,语气与内容都分明表示出他的懊恼,可少年面上却仍是带着些疏离的冷淡,只是垂着眸子轻抚手下婴孩的眼睫,将漫不经心之意暴露无遗。
加茂荷奈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不如说,长子依然能将她看作母亲并维持住这几分表面上的温顺已经使她感到受宠若惊。
一向游刃有余地经营着整个后院的主母突然有些局促起来,她下意识抓了下袖口的布料,很快又放松,端着和蔼的表情说道:“与朋友相处是件好事,我们也不急在这一时见面。”
“与悟聊了会天,感觉缺席的一年时光都在慢慢填补回来。”加茂伊吹顺着母亲的话接了一句,却没能如她所愿,还是将话题扯了回去,“母亲怎么不去赴宴?”
加茂荷奈在软榻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自知总有一天会被问到这事,也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说词:“宪纪年纪还小,身边离不开人,我亲自照顾他,也能让他更安心些。”
“话是这样说,您作为加茂家的主母,却总不好连嫡长子的接风洗尘宴都不露一面。”加茂伊吹微微蹙眉,“世家的孩子也要比生在普通人家操劳一些,叫人抱他一起去就是了。”
加茂荷奈嘴角的弧度没有太大变化,眼底却泛上一股类似于悲哀的情绪。
她趁加茂伊吹还在专注地望着幼弟时近乎贪婪地看过他身上的每处不同。
他个子高了些,眉眼长开了些,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种自然如天生的优雅与矜贵,但这是于国外奔波一年的辛劳支付给他的馈赠之一。
加茂伊吹原本是什么模样的呢?身为母亲,加茂荷奈竟然想不起他娇憨可爱的时刻,勉强从记忆里翻出时间最早的一幕,他已经成了那副木讷又平平无奇的样子。
之后,加茂荷奈亲眼看着他断了条腿,等过去一年再与他相逢,他正跪在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上,像一只为了活命甚至可以吞下腐烂秽物的鬣狗,令她感到无措又心惊。
加茂伊吹投来的视线使她猛然回神。
“母亲,我知道您有事情瞒我。”加茂伊吹面色平静,“但您也应该知道,我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可怜家伙了。”
加茂荷奈愣愣地望着长子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完全没错。
她早就听说了加茂伊吹“天才”的名号,从丈夫表现出的喜悦与肯定之中,她也能察觉到:次代当主之位的归属只差一个父子和解的契机便会尘埃落定。
这样看来,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无论是为了刻意掩盖加茂宪纪的光芒而从不带他出现在任何公开场合,还是故意放松对幼子的教养、希望其永远无法赶超兄长,亦或者是——
亦或者是在明知道加茂伊吹正于加茂拓真的饮食中动手脚的情况下,也依然尽心尽力地为他掩盖隐瞒,甚至引导加茂拓真忽略身体发生的一系列变化,推波助澜至今。
加茂荷奈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自加茂伊吹突然加入日本使团、决定离开家族开始,强烈的不舍与担忧便撕扯着她的灵魂,使她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漩涡中,无法抽身又沉迷于此。
她是将后院中所有佣人的动向都拿捏至一清二楚的当家主母,也是依然如少女时期般爱慕着加茂拓真的妻子,但当她将“加茂伊吹之母”的称号放在头顶之时,其他两份情感便都要为此让路。
或许是想尽最大可能弥补对加茂伊吹的忽视,或许是想至少以母亲的身份为亲生骨肉完成一件心愿,或许是觉得加茂拓真在卸下家主之职后能够回到最为热情浪漫的时期、好让一家四口和美地生活在一起。
加茂荷奈明明知道每个终点前都是死路一条,她却依然选择这样去做。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即使加茂伊吹早在脑海中构想了无数种母亲拒不赴宴的理由,也没能料到她竟然会在沉默中崩溃至此。
于是他带着几分愕然之意,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触碰加茂荷奈的脸颊,至少表达出几分身为人子的关切。
但在他还没真正行动起来之时,一只睡到滚烫的小手包裹住了加茂伊吹的食指,制止了他接下来的全部动作。
白嫩可爱的男孩还没完全睁开眼睛,便已经依赖地将脸颊贴在加茂伊吹的手背上,通过一条缝隙看向他,湿润的双唇中喃喃冒出几个音节。
“兄……兄长……”
“兄长……大人……”
加茂伊吹惊愕地睁大双眼,他第一时间朝加茂荷奈看去,与母亲对上视线,发现对方竟然露出了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
——这就是……
——这就是她迟来的、扭曲的、甚至令自己也感到痛苦不堪的……
——慈母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