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 但加茂伊吹与布加拉提都清楚:世界上没那么多金盆洗手、全身而退的机会。
他们只要曾在路上做过一次为目的不择手段的糟糕事情,无论是否出于本意,都将再也无法回头。
做好人的代价太大。
就拿加茂伊吹自己举例,如果叫他在绝不能损害任何人的利益的条件下进行一切行动, 恐怕他早已经死在夏日疯长又无人照料的野草之中。
“不过, 若是问到我自己的想法, 我应该是不需要活到九十岁的。”
加茂伊吹依然笑着,他转头望向海面,或许类似高处现象的某种原理正在作祟,脑内在一瞬间又闪过了与投海溺毙有关的画面。
布加拉提回过神来。
他从刚才的对话中感受到了加茂伊吹的幽默天分,于是自然地将这句话当做一个玩笑, 询问道:“那您的想法是?”
“十三岁吧。”
加茂伊吹收回目光, 他抬起空闲的手轻轻压住胸口,克制着心头涌现出的不安之意, 很快调整好了不正常的心情:“能活到十三岁的话,我会去教堂向上帝表达感激的。”
布加拉提失笑:“您刚才还说咒术界不信上帝来着。”
“是这样没错,但在最无助的时候, 我的确在这些方面花费了很多心思。”加茂伊吹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几句话真的变成了玩笑, 彻底驱散了其中隐约的沉重感。
“所以我还会去神社还愿,去寺庙烧香, 去许愿池里倒硬币。”
加茂伊吹把自己逗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的人生短暂又灰暗, 却接受了足够多且真挚的好意——”
“有人在我理应进行康复治疗时将我软禁起来,就有人教会我因尚未感到满足而咬牙继续向前;有人辱骂我只是个一无所成的废物,就有人说我是一颗合该闪闪发亮的星星。”
“……说了这么多, 实在有些杂乱过头, 或许您还没意识到我想要表达什么。”
加茂伊吹抿了抿唇角, 他回眸,脸上的微笑不同于往日的疏离。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表情中带着几丝赧然之意:“我是说,不论此时怎样,只要明白自己到底想要拥有怎样的未来,情况就一定会逐渐变好。”
布加拉提又是一愣。
他奇妙地感到方才淤积在心中的郁气终于缓慢消散,这种感觉化解了两人牵手肩并肩走在沙滩上带来的最后一点异样,也驱使他忍不住开口问道:“请问……您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加茂伊吹眨眨眼,他没在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委婉地提示道:“等到那时,我应该已经离开那不勒斯,到其他地方去了。”
他的意思是,如果布加拉提会因为不好履行承诺而感到为难,大可借此机会停止这个话题。
但布加拉提的本性中也有几分倔强在,他甚至将自己的目的解释得更清楚了些:“或许这样说有些冒昧,毕竟我和您认识的时间还不算长。”
“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布加拉提也露出了今日相见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等您十三岁生日到来之时,请一定要空出一天时间,给我一个陪您前往教堂进行祷告的机会。”
“历时五个世纪才建成的米兰大教堂,大概足以在上帝眼中脱颖而出,叫他在听人说话时更有耐心一些。”
布加拉提笑道:“我会提前做好游玩规划,为您庆祝新一岁的到来。”
主动反握住少年微微发凉的左手,布加拉提心中还藏有一个不敢在此时贸然提及的想法。
——或许等到那个时候,他也能从生活中寻觅到新的转机,如加茂伊吹所说的那样,再也不会感到迷茫与痛苦。
如果那天到来时,他们两人都能获得想要追寻之物,加茂伊吹将向虚无飘渺的上帝表达感谢,布加拉提则会向真实存在的加茂伊吹表达感谢。
那必然是个相当值得纪念的日子。
布加拉提只是想想便觉得有种坚毅的力量正在体内生成,至少能让他好好地走完眼前的路。
“是吗?”加茂伊吹将视线转回远方,声音在咸湿的海风中显得有些发散,大抵于空中转了几个圈才被推进布加拉提耳中,因此似乎慢了几拍。
“那麻烦您空出明年1月22日的时间。”
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莫名的情绪,不知是因这份热情而生出了难以忍耐的笑意,还是感叹青年实在直白又天真的冷意。
“我会提前联系您的,还要劳您费心了。”
布加拉提沉浸在加茂伊吹的温和态度为他营造出的良好氛围之中,尚未注意到两人依然在使用过于客气的敬辞,自然也没能察觉他们之间本该因这场对话更加亲密、却反倒似乎更加遥远的距离。
虽然年龄更长几岁,但布加拉提并没有加茂伊吹那样变幻莫测的深沉心思。
加茂伊吹倒不是因布加拉提的话产生了什么不好的想法。
他只是在回眸时瞧见了远远站在高处的乔鲁诺,心头突然泛上一股疲惫之感。
——步步为营、时刻都需要靠心机取胜的无用之人大概经常会有这样反复无常的一面。
他们的压力总是维持在百分之九十附近,而生活中的任何变故都可能会添满那百分之十的空白。
加茂伊吹也是如此,有时虽然能通过一些手段将数值稍微降低一些,但不得不面对的下个事件也还是会令本就要达到满值的情绪离崩溃的边缘更近。
乔鲁诺的出现使加茂伊吹的疲惫感骤然增加,他蓦然失去了继续扮演积极人设的兴趣。
少年刻意避开了布加拉提的视线,他转过头,面无表情,只是长久地将目光投向海面,感到自己的人生其实并无太大意义。
于他而言,死亡其实并非是种惩罚,意识消弭后就是一劳永逸的乐事,除了会对尚未接触过的事情感到有些遗憾之外,加茂伊吹甚至不必担心家人会为自己伤怀。
——他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变成所谓主角的光彩人生的背景板,不甘心被无辜却也有罪的读者随意操纵命运,不甘心就因作者心念一动而随便丢了性命。
加茂伊吹绝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他已经舍弃尊严与正义之心,大费周折地从地狱爬上了人间,如果他在某日得知自己真活不到攀上天国的那天,也至少要拉上咒术界一同陪葬。
……但那都只是一时的偏激想法。
正如同此时一样。加茂伊吹收回目光,从布加拉提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又从口袋中掏出那个记录着满满数据的小本时,脑内那些杂乱的想法便自行安定了下来。
当理智回笼,他依然是在人气排行中占据第二十名之位的加茂伊吹,温和却不失锐利,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进军。
乔鲁诺似乎只是在海滩旁的公路上站了一会儿便消失了,他维持着一个过于遥远从而不会被布加拉提轻易察觉的距离,也并没一直望向这边,仿佛只是个来看海散心的普通人。
既然对方没有接近的念头,加茂伊吹也不想深入探究什么。
他没忘了自己来到这里的本职工作,手中的笔一直没停,等与同伴会和、拿到了其他人记录的资料与数据后,没用多久便在地图上绘制出了布防图的雏形。
“游客数量不在少数,此前也的确有些怪异事件的传闻,我不认为在咒灵肆虐的此时,唯独这里会成为那不勒斯的净土,更何况我们已经从沙滩上找到了少量咒力残秽。”
加茂伊吹边带人朝停车处走去边说:“考虑到最坏的可能性,我认为潜伏在此处的咒灵或许已经产生了智慧。”
他面上显出几分躁意,显然认为这又是一桩麻烦事:“把这片海滩加入重点监视区域,着重关注人流量最密集的几处,等有进一步线索后再做具体安排。”
加茂伊吹不过是刚刚才下达命令,身后便已经有咒术师拨出了电话,将他的指示第一时间传达给负责进行整体部署调动的同事。
工作量太大,咒术师的工作节奏也一向快而紧密,甚至没等那人挂断电话,加茂伊吹已经自顾自地朝下说起了其他事宜。
剩余几人跟着他又紧锣密鼓地投入新的安排之中,与刚见面时那副宛如游客般的散漫姿态可谓是截然不同。
布加拉提此时只充当司机与护卫的角色,他习惯于在加茂伊吹不需要他时降低存在感,毕竟他不懂咒灵与术式,更不懂咒术师们彼此交流时连串吐出的大句日语。
于是他只是耐心地跟随着加茂伊吹比常人略慢一些的脚步,时不时抬眸朝四周望上一眼,以保证没有意外会在专业人士进行讨论时发生。
也正是在他为加茂伊吹拉开车门的前一秒,一个一直站在马路对面的粉发少年突然挥舞着手臂,边气喘吁吁地呼喊着请他们稍等、边一溜烟地冲到了他们面前。
“不好意思!我、我在这边等待很久了……但一直没有顺风车过来!”
那少年有一双澄澈的棕色眸子,此时其中盛满了无助,连脸上的雀斑都显得可怜起来。
“求您让我搭个车吧!求您了!”
奇妙的是,在这仿佛是日本旅游团的一行人中,少年选择发出恳求的对象并非是其中唯一一张有着西方面孔的布加拉提。
——而是身形纤细、与同伴相比年轻到过分的加茂伊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