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茂伊吹话音刚落,禅院直哉就被气得跳脚,白净圆乎的两颊红通通一片,说不准是因为天太冷,还是因为心太急。
禅院直哉在家中是娇生惯养的少爷,他天资卓越,人人见他都要夸他有家主当年风采,仿佛次代当主之位真会板上钉钉地落到他头上。他被人捧在天上,难免心高气傲,现在被加茂伊吹这样嘲笑,恨不得直接扑上来咬人。
加茂伊吹将双手交叉插进袖口中取暖,笑起来时,那双猩红的眸子就满满都是如湖泊般温和又平静的情绪,禅院直哉现在与他站得近,倒是隐约看出其中并无恶意。
他见过真正瞧不起人的样子。
族中都说长房家的次子是个天生没有咒力的废物,谈论起那个深居简出又性格阴沉的少爷,他们嘴里吐不出一句好话,像是在评价一只被扒光了毛的鸡。
禅院直哉知道,禅院家最讨厌禅院甚尔的人是他叔父,或许他们曾经打过一架,而禅院扇被揍得很惨——他没听人说起过原因,因为禅院扇像个涂了毒的刺猬,敢下他面子的佣人都被喂了咒灵,自然没人再提。
禅院扇有时候会来讨好他们父子,酒醉时又将对整个家族的敌意倒豆子一样全吐出来,大谈早已去世的老爷子处事不公。
禅院直毘人将这些话全部听进去,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见禅院直哉脾气暴躁,后来就提前叫人把他带出去,独自和禅院扇喝酒。
再后来——
再后来,禅院扇再也不来谄媚地与兄长做出亲近的样子了,他没再说出任何可能会惹恼禅院直毘人的胡话,可能是受谁指点过,终于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了。
他对于当时“先生出继承了术式的儿子才能取得家主之位”的说法绝口不提,比失忆的病人忘得更干净,也不再如父亲在世时一样,非得尽快娶妻生子,和禅院直毘人从基因上拼个高下。
禅院直哉看不起禅院扇,他发了什么样的疯也不关一个小辈的事。
他只是突然想起这位叔父酒醉时尖酸刻薄的样子。
禅院扇心底里还是对禅院直毘人怀有一些敬畏之心的,与兄长有关的醉话总归稍微少些,长房就成了他最常羞辱的对象,尤其是他心中那个令长兄直接丧失了竞争家主之位资格的孩子,更成了一个笑话中的笑话。
说实话,禅院直哉可能这辈子也忘不了禅院扇背地里挂在禅院甚尔名字前面的无数污言秽语,但他不屑于学。
——没能耐的家伙才会只在背后瞧不起人,如果让他来讥讽谁几句,即使对方就端端正正地站在他面前,他也会毫不客气地开口。
正如同刚才讽刺加茂伊吹是个瘸子时那样。
想远了……禅院直哉目光的焦点重新凝聚,他狐疑地看了眼加茂伊吹。
即使他长久都没接上句话,让加茂伊吹还没完全发力的拳头落了空,对方也还是那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只是此时垂下眸子望着脚尖,仿佛鞋子多好看一样。
禅院直哉突然泄了口气。
他现在是真的搞不懂加茂伊吹的心思了。加茂伊吹手上功夫不客气,嘴巴也一点不给人留情面,可偏偏说话时没有丝毫恶意,好像兄长调侃弟弟,只是拿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当乐子。
——是了,他见过真正瞧不起人的样子,与加茂伊吹一点也不一样。
“说不出话了?”加茂伊吹突然又出声笑他,总算又抬起眼睛看人,“快回屋里吧,你是主人家的孩子,别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禅院直哉心里的恼怒已经凉下去不少,至少能听得进人说话,现在加茂伊吹出声提醒,转身便朝那些借着各种角度偷偷观察两人的宾客们一一瞪去。
说瞪也不太恰当,他毕竟年幼,脸上的表情被稚气的长相柔化,自动变成了惊讶地望。
好在禅院直哉恶名远扬,被他这样回看一眼,大部分视线都安静地扭了回去。
这个过程有些长,禅院直哉终于扫完一遍,立刻回身与加茂伊吹对峙,还没等转过半圈,已经被一圈温暖的布料裹住了脑袋。
他立刻摸到上面的缺口朝下扒,等整张脸都露出来,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加茂伊吹给他围上了自己的围巾。
与对比五条悟不同,加茂伊吹实实在在地比禅院直哉大了两岁,营养不良的症状被调整好后,身材抽条的速度很快,像是要把先前落下的都补回来,现在明显比对方高了一截。
借助这点便利,他为禅院直哉围上围巾时的动作很是轻巧:将一头搭在肩膀上,再握着另一头绕着对方的脑袋转到剩余的长度合适为止,整个过程便飞快地结束了。
“你干嘛!”禅院直哉像是只炸了毛的猫,七手八脚地将围巾朝下扯。
冬日还是冷的,尤其此时雪将化未化,又为空气添了几分寒意。
加茂伊吹重新将冰凉的指尖插回袖中,笑道:“你又不进屋,又不穿好外套,等宴会结束后感冒咳嗽,是不是还要一直追到京都去赖我?”
眸光微微闪了闪,他似乎是想到什么,找补一句:“你一去,恐怕我连饭都吃不好,还是现在照顾你一些,免得你事后还找人麻烦。”
禅院直哉刚才乱抓一通,围巾像是打了结,反而更不好扯开,只好任由其紧实地缠在脖颈上,之后再叫人给他解。
“我身体好的很,和你可不一样。”他冷哼一句,话里带刺,语气却被这层围巾模糊了许多,不再显得过于尖锐。
说完这话,禅院直哉盯着加茂伊吹的脸,没错过那个短暂的苦笑。
“……希望是吧。”加茂伊吹沉默一瞬,似乎一下就没了聊天的兴致,他极轻极快地应了声,视线又被脚尖吸引,做出了一副不想再多说的模样。
但或许是真的一时难以自控,他双唇微碰,口中又溢出后半句内容。
“我在家中的境遇……”
禅院直哉一瞬不瞬地看他,这道灼热的目光令加茂伊吹猛地回神,剩余的话音也自然截在了嗓子里。
“我不想和你多说了,刚才那场比赛,所有人心里都已经有了胜负,”加茂伊吹微微皱着眉,倒是与起初笑话人的模样截然不同,“你这样纠缠,我不信你不明白。”
又回到最初惹人生气的那个话题,禅院直哉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太在意了。他找到了更关心的事情,就不懈地追问:“你说你在家里怎么样?说话不要只说一半。”
加茂伊吹彻底冷了面色,他眼底的笑意一扫而空,只说:“是你听错了。”
禅院直哉不信,他耳聪目明,绝对不可能听错一句。
心中好奇是什么能让他这样避讳,禅院直哉仗着没人管他,双脚在加茂伊吹面前扎了根,动都不动一下。
加茂伊吹见他不走,也不管他,就按照禅院直毘人刚才引众人出门的理由,又专心致志地盯起房檐上的雪。
禅院直哉耗不过了,因为他大哥没在原地找到他,立刻就想到他又要来加茂伊吹面前找麻烦,直奔后院抓人,半推半搡地又把他逮回了房间。
临走前,禅院直哉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加茂伊吹,发现对方还在望着房檐出神。
因为天冷,加茂伊吹原本白皙的脸上蒙了一层红,反倒多了几分血色。只不过下半张脸连带脖颈都暴露在外,看起来与原先有些不同,仔细品味一下,应该是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禅院直哉皱了皱鼻子,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
“我要回去!”他突然叫了一声,吓得长兄扯着他衣领的手微微一抖。
抖归抖,家主之令显然大于小孩的胡闹,男人回道:“我也不想管你,要不是怕你惹是生非,我现在应该在喝酒呢。”
禅院直哉的手又搭在了暖和的围巾上。
他想,他才不要欠着加茂伊吹什么,干脆就在这拜托大哥帮他还给对方好了。
甚至已经张开了嘴,禅院直哉心思一动,想起加茂伊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脑袋里突然浮现了一个好主意。于是他硬生生把话咽下,颇为乖巧地回了自己的房间,然后才对着镜子解下围巾。
将围巾四四方方地叠成一块放在桌子上,禅院直哉盯着它发起了呆。
刚才匆匆忙忙只想着找加茂伊吹算账,他从房间里跑出去时连外套都没穿,全靠着一股火气闯进后院。但人不是物件,在雪地里站的时间长了,身子总会变得冰凉,感冒大概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加茂伊吹看出他冷,把厚实的围巾让给他,也不像施恩,反倒后来一个劲儿赶他走,仿佛他是什么天大的麻烦。
他同父同母的长兄来找他,两手空空,别说没想到他屋里外套一件没少、在外面时可能会冷会生病,甚至都没注意到他脖子上多了块本来没有的围巾。
禅院直哉特意看了,男人带他回房时,手套帽子一样没落,全副武装出门,暴露了实在不想挨冻的心思。
加茂伊吹的笑无端又在眼前出现,禅院直哉本该因为他刚才的那番话生气,或许还要骂他别到处认人当弟弟、年纪大也没什么了不起,但此时想想——连他自己都觉得是鬼迷心窍。
禅院直哉蓦然想到:也不知道给加茂伊吹做弟弟是怎样的感受。
不论他得到了什么答案,如果他之后直截了当地将这个问题抛给加茂伊吹,加茂伊吹大概能毫不犹豫地给出自己的回答。
就在禅院直哉离开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禅院直毘人派人寻回了加茂伊吹,称他父亲打来了电话。加茂伊吹从加茂家的司机手中接过手机,听筒中传来了加茂拓真低哑的声音。
加茂伊吹太久没听过父亲说话,一时间竟然感到有些陌生。
尤其是他听到的内容更让人心头一震。在意识到加茂拓真到底说了什么的那时,电话差点滑落在地,好在又于脱手的前一秒被他死死捏在掌心。
“你现在就回京都来。”加茂拓真如此命令道,“不用和禅院家解释什么,只说家中有事处理就好。”
“你的庶弟没挺过这场高热,刚刚去世了。”
加茂伊吹愣愣地挂断电话,他甚至无法继续摆出平静的表情。
那孩子会死去,也不知道是否与他人气上涨一事有关,一个怪异的念头如同梦魇般在他的脑海中不停盘旋,叫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那孩子不是他加茂伊吹的弟弟,是否就会被神明赋予独属于自己的价值,从而能够健康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