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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01章 兔死狐悲
    入了夜的观德殿,寒凛凛的。

    外面的雨还在瓢泼下着,砸在青砖上,发出隆隆的声响,透过没阖的门,一阵紧似一阵的扫进来。一排排白蜡烛的火光,在素白帐幔里纵跳着,那是风雨震动的拍子。

    雎宁跪在冰冷的细墁地砖上,听着细碎飘摇的风响,心绪颇杂。

    她想她似乎是该笑、该庆幸自己活了。

    即便她成为了最末等的宫女,再也享受不到那些妆金佩玉的尊贵。

    但她终于不用再受那凉薄的帝王情分,也终于不用再抻着脸皮儿对那些虚情假意的人笑了。

    可是,雎宁抬起头,看着面前重重白幔尽头,那高奉的牌位,蓝底洒金纸上,笔势俊逸地写着自己的谥号——孝慧皇后,她怎么都笑不出来。

    孝慧。

    多么讽刺的一个谥号啊。

    就是到死,李瞾也要狠狠羞辱她。

    羞辱她是为了家族,为了她的父兄们才当的这个圣人。

    如同所有的帝王,李瞾多疑。

    即便李瞾当年大马金刀的割了前朝帝王首级,挣来了这御极的尊崇,但岁月能把一个人刻划得面目全非,也能戳破当年气吞山河的胆。

    李瞾自登大宝,将国号改为了亘,便仿佛也将自己改头换了面,一上来就寻衅陪他峥嵘岁月的将士们。

    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替他挡过刀、挨过马踏的爹爹和兄长们。

    爹爹一身赤胆,虽对李瞾此举感到心寒,但刻进骨子里的忠义,让他不得不俯首听命,释了兵权。

    但就算如此,李瞾仍是不肯放过爹爹,不仅增设参政知事,分揽爹爹宰相的事权,甚至还意图让她两个哥哥迁徙奇风陋俗,化外之地的岭南雷州。

    爹爹也因此终于情急了,走上了所谓‘卖女求荣’的道路。

    把年仅十四岁的她,推上了那吃人的圣人宝座。

    她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爹爹坐在她的跟前,大泪倾下,“是爹爹无能,你要怪便怪爹爹。”

    她怎么会怪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享用了爹爹和兄长马背闯出来的优渥,在他们手心里捧着长大,她也应当为了他们披肝沥胆,进宫做李瞾有名无实的圣人。

    可是——现在她死了。

    爹爹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被李瞾扣上莫须有的罪名,被发配,被抄家,被斩杀……

    不敢想,多想一丁点都能叫雎宁由衷感受到恐惧!

    隐约的步声从外头传进来,扼断了雎宁所有的情绪。

    雎宁掖了掖发烫的眼梢,转过头,就见到冰裂纹的槛窗透进来一团人影儿。

    渐渐的,影儿浓了,随着一阵珠串相撞的瑟瑟清响,黑漆楠木的门槛抬进来一只凤舄,描金绣牡丹的蔽膝利落一摆,甩出金翠辉煌的芒。

    雎宁不由眯了眸。

    跟在万贵妃边的裕嬷嬷熄了伞,方托住身边主子的肘弯,就看到这样的雎宁,狠狠一皱眉。

    “打脊贱才儿!脑子积糊了,还是眼障了!贵妃娘子临跟前了还愣着!还不快行礼!”

    雨下得翻江倒海,万贵妃一路走来,即便撑了桐油纸伞,也阻挡不了那些蹦跳上身的雨点子,如同一群野狗,拖泥带水的扑上来,钻进她的凤舄,迈一步就噗哧一响。

    不过这点儿并没影响万贵妃矜傲凌厉的姿态,她抬起手,金嵌绿松石的指环横陈在雎宁眼前。

    “罢了,别耽误了时辰。”

    裕嬷嬷听到这话,唱喏着偻了腰,眼睛却凿子似的,狠狠地盯住了雎宁,示意她快退下。

    雎宁巴不得,与其在这里瞧这俩人怎么埋汰自己,还不如眼不见心为净。

    更何况,自己守着自己尸首,怎么都有些渗得慌。

    万贵妃眼却很快,不待雎宁起,便直龙通扫了她一圈,“你,留下来,伺候我给嬢嬢上香。”

    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雎宁不由看向万贵妃。

    万贵妃是美人,即便年逾四十的,也不枉这个称号。

    而岁月善待美人,万贵妃那张威严的脸架子因而并没遭过分的刻划,甚至那轻描淡写的眉,尖尖的鼻子,偶尔蹙一蹙还能呈现出一股年轻女子才有的娇憨来。

    照万贵妃自己的话来说,这是常年吃珍珠粉才成就的这样好状态。

    但这让她津津乐道的保养手段,在看到雎宁那张鲜嫩的脸孔时,便成了她的耻辱,她的心头刺。

    更何况,雎宁,还抢走了她心心念念了十多年的圣人位置。

    一个人待另一个人怎样,很多时候也就一瞬间的事,而这一瞬间会成为永久的事。

    所以那么嫉恨自己的万贵妃,在说她要给自己上香时,雎宁才会这么诧异。

    诧异归诧异,雎宁久久不响儿,终于引来了万贵妃的侧目。

    也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宫女的脸。

    那是一张没有血色的玲珑脸,莹白得就像冻腻的五花肉。

    同大多数宫人一样,不算太难看的脸,但仿佛怕得罪谁般,美得模棱两可,美得十分晦涩,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死气沉沉的唯诺。

    但她又有些不同,她的那双眼睛是鲜活的,是透亮的,清炯炯挂在脸上,就仿佛是从贫瘠地里开出的绚烂花朵儿,有一瞬间过分触目的危险。

    万贵妃眯缝了眼,声儿像顶着盖儿‘磕托磕托’沸腾的汤壶,琅琅的,冷脆的,提着人的心。

    “怎得?聋了么?”

    雎宁回过神来,学着平日所见宫女的姿态,忙叩首下去。

    “贵妃娘子息怒!奴婢没见过世面,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儿,这陡地瞧这么一眼便不妨怔愣住了!这才失了礼!”

    说着叩了几个响头,“还望贵妃娘子宽量。”

    万贵妃惯受不来这些油花子,当即一听,拂了袖道:“少给我抖这些机灵,去——替我把香给点上。”

    雎宁不晓得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但目下情势,由不得她置喙。

    遂盈盈一俯身,垂首塌腰地进了重重白幔里。

    裕嬷嬷这时才敢凑到万贵妃耳边,压低了声道:“娘子是怕香点不明?”

    不晓得是哪里掠过来的影子,正正落在万贵妃的脸上,像缁色的障纱,盖没了她所有的情绪,“她的死到底有我一份儿,难保她不对我心生怨恨,不肯受我的香。”

    其实不受又怎么样呢?

    她们两人针尖对麦芒,对了太久,各自情愿吊着一口气,都不肯低头给对方好受。

    活人尚且受世上繁文缛节束缚着,即便再讨厌你,见着了总要抻一抻脸皮儿佯个笑。

    这死了的人都是自由身,哪里还管得这些,定定是怎么舒心方怎么来。

    辉煌烛火里,万贵妃抬起那张金色的脸,微蹙的眉心,像一樽慈悲的佛像。

    裕嬷嬷哪里瞧不出她的心思,忙忙道:“娘子别伤情,这不是您的罪过,谁叫她是章弻的婗子,官家容不下她,娘子您再不落忍也不可能违抗了皇命呐。”

    万贵妃没搭碴儿,她只是看向不远处那高奉的灵牌,哂然,“兔死狐悲,何其可笑。”

    孝慧皇后是官家制衡章弻的棋子,又何尝不是制衡自己的?

    太子年幼,圣人资浅,由贵妃万氏‘代理六宫’、‘预闻政事’。

    一个又一个高帽子扣下来,旁人只瞧见李瞾对自己二十载相守情分的托赖,却没瞧见他久疾居宫中对自己的猜忌。

    如今李瞾拔除孝慧皇后这根刺儿,下一个针对,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时候风停了,幔子垂了下来,露出雎宁那道轻纤的背影,水葱似的手,手指捏着三炷点燃的香。

    火势太旺,一踅身的功夫,便烧掉了一大截,抖下来一片的灰,落在雎宁素白的袖笼上。

    雎宁不由抻出一只手,小拇指微翘的一拂拭,将灰拭了干净。

    就是这么细小的一动作,看得万贵妃目光紧缩。

    不知道哪里的风涌了进来,吹得烛火荡漾,一搭光一搭影,交缠在万贵妃的脸上,狰狞得像戏伶的脸谱。

    万贵妃慢慢转过头,望住了裕嬷嬷,“这宫女,是哪个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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