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过何尝不感慨,他自从懂事以来,就跟着叔父李自成从名师学艺,练得一身本事。
但是却因为种种原因,得罪了朝廷,不得不从军中脱离,成了朝廷的通缉犯,每日东奔西逃,连见到明天的太阳都成了奢望。
觉得这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大体这辈子可能就只能做个江洋大盗了。
但是谁曾想,有朝一日投奔了闯王,生活彻底改变。
虽然现在的日子,可能比之前还要艰苦,但是说起来,李过觉得每天都过得有滋有味的。
因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能看到希望。
这一面闯字大旗,就凝聚着万万千千人的希望。
闯王大旗指向哪里,他们就打到哪里。
李过拍了拍老兵耿二喜的肩膀说道:“老耿,快把病治好,咱们要用心保闯王大旗。”
“嘿嘿,李过将军,切莫小瞧咱老耿!别说保大旗!为了闯王,咱是上刀山,下火海,绝对不会犹豫片刻!”
其他老兵老将,也是一脸的振奋之色。
昔日里,他们追随这面闯王大旗,不知道立下了多少功勋,杀的多少官兵抬不起头来。
只是前一段时间,洪承畴和杨鹤联手,杀的起义军太多了,大家吃尽苦头,又因为遇到了瘟疫,不得不暂时低头。
这面许久未曾打出来的大旗,顷刻间便不知道鼓舞了营中多少兄弟。
似乎,这一刻,即便是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敢勇猛的死在冲锋的路上。
过了一忽儿,李过把耿二喜的话告诉了高迎祥。
高迎祥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
“李过,我最近了解了很多外面的情报,其中关于山东和南直隶的情报最多,咱们现在的情形和大乾立国之前,何其相似!”
“他们当初被数不尽的官兵围困在茫茫沂山之中,连援兵都没有,只能靠自己艰苦战斗!”
“但是他们依然一次又一次的赢了!”
“咱们现在也是有样学样,咱们只要将这面起义大旗打出来,硬生生的竖在这大山之中,咱们就迈出了关键性的一步,就跟咱们打了一场大胜仗没啥区别。”
“只要咱们这大旗在天空中飘一天,官兵就不敢全力进攻盟主,而且他们还要防范大乾继续进攻他们!”
“此外,从陕西到中原,甚至于湖广,不知道多少百姓和义军都在盼着他们举起大旗!”
“我知道,朝廷很害怕这面大旗。在他鬼孙们的眼睛里,它比几万精兵还可怕得多。”
在山东,一面大乾国主的军旗,据说可以挡百万大兵。
咱们闯字大旗,未必就不可以。
高迎祥又说:“对,你说得完全对。再说,咱们和盟主、紫金梁等携手并肩,同时大举,杀他个天翻地覆,看似一着险棋,其实并不十分险。
倘若咱们坐视朝廷把友军各个击破,躲在大山之中不敢动作,看似平安,反而是下下策,危险极大。
今日朝廷对盟主们得了手,明天就来收拾咱们。
自古以来,只要揭竿起义,就同朝廷势不两立,越胆怯,越退避,越容易被官兵步步进攻,站不住脚,终至完事。咱们已经落后于山东的义军兄弟一步了,但是咱们不能步步落后!”
“总不能让人家山东豪杰耻笑,咱们西北义军,无能吧?”
“人家把朝廷的精锐都消灭了,咱们却连活下去都难!”
“而且人家山东那边儿的义军也挺看得起咱们,虽然支援不了多少物资,但是听闻咱们这边儿害了瘟疫,可是派了大夫和思想教官过来,帮着咱们的士兵训练,给咱们治病!”
“若是因为咱们无能,最后传回山东,可就闹了笑话了。”
从刘广生时代开始,朝廷就知道王嘉胤、高迎祥等人的不服管教,总是想着谋反,这帮人虽然表面上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是却在茫茫大山之中,开垦土地,操典兵马,意图卷土重来的心思昭然若揭。
但是因为杨鹤早就将崇祯的银子花费一空,而且官军大量支援山东站场,导致陕西的官兵不够多,所以只能佯装不知。
他们直到四月下旬和五月初才调集了两万多官军,一部分开往豫、陕交界地区,一部分从东、南两边包围过来,杨鹤对军事是个外行,犹豫不决,且深知官军战斗力不很可靠,而诸如高迎祥等人,又窝在深山之中,易守难攻,所以不敢向农民军大举进攻。
但自从高迎祥竖起闯王大旗的那一刻,就不一样了。
朝廷的锦衣卫迅速将情报上报,即便是杨鹤再不情愿,他也知道,这件事情隐瞒不下去,朝廷在山东的起义军还没处理,西北又要乱套。
高迎祥在茫茫大山中树起大旗的第三天,官军又大规模的过来,并且增加很多。
对于这个消息,有些人感到担忧,高迎祥却反而高兴,因为他要吸住一部分官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当然,在军事上他丝毫不敢大意,督率将领通往官道的所有险要山口都立了堡寨,层层设防,布置得十分严密。
高迎祥树起大旗以后,附近农民纷纷地要求入伙,每天都有几百青年来求他收留。
他为着给养极度困难,马匹也少,坚决暂不把人数扩充太多。
为着拒绝许多跑来要求入伙的青年,他同手下的将校们说了很多委婉的话,看见了很多青年的失望脸色和含着泪花的眼神。
高迎祥很清楚,他们这里的优势,就是百姓活不下去了,无数人想要造反,群众基础非常好,只要一面旗,就可以源源不断的得到战兵。
所以尽管高迎祥不是谁都说,在两天之内,他的人数突然增加了一半,不过这新增的三千多人都是步兵。
这个时候出兵,肯定可以打得朝廷落花流水。
但是他没有走,因为第一,将士中患病的人实在太多,既不能留下,也没法带着走;第二他要等分出去的兵力收拢回来。
总之,他打算暂时在这里替盟主牵制住大部分陕西官军和一部分河南官军,等将来再从这里突围。
趁着官军尚不能对他合围,他赶快派人马四处打粮,收集草料、火器、火药和各种草药。他还指示手下人,不惜用重金招请,尽可能把能够找到的医生多多弄来。
一日黄昏,他带着高一功和几个亲兵从外边回来,心上十分沉重,因为又有很多老百姓和他的老弟兄在瘟疫中死了。
无情的瘟疫,时时刻刻折磨着这支残破的起义军。
每日每天,村村都有死亡,而今天死得更多。
李自成的病情似乎开始回头,而李过和黄龙的病却十分沉重。
他刚回到老营驻扎的寨外,看见有三十多个人骑着马在暮色中飞奔而来。他勒马等候,心里疑问:“是散在外面的弟兄回来了吗?”
一阵喜悦,把心头的愁云驱散。
飞奔而来的人们分明也望见了他,相离二十几丈远就跳下马,为首的几个人向他跑来。高迎祥看清了,完全出他的意料之外。他也赶快下马,向前急步迎去,大声说:
“啊呀,是你!你不是在汉中一带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献忠也不答话,跪下施礼,高迎祥赶快把他搀起,说:“在军中用不着行此大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接到鸿基大哥的书信,拼命赶回。昨天晚上才到。连夜我同大家商量好,上午又忙了半天,才飞马赶来见你。闯王,张献忠要与你一道打江山,请你收留!”
“好!你带来多少人?”
“那些恋念乡土的没出息货,我一概不要,只挑了六百多人。可是多是步兵,马只有几十匹。闯王,你要么?”
“要,当然要。可是献忠,咱这儿跟杆子不同,这你很清楚。请你对弟兄们说明,既然要跟我一起打天下,日后自然是有福同享。目前日子苦,大家得熬着点儿。咱的部队纪律严明,不许奸淫妇女,不许骚扰百姓,做事要听从将令。”
“闯王,你不用嘱咐啦。日后倘若我手下的弟兄不遵守你的将令,我活剥他的皮;倘若我犯了你的将令,你砍我这个,这个,”张献忠拍拍自己的脑袋,“砍我这个吃饭的家伙。”
“你的人马都来了么?”
“在后边,要走到明天早晨啦。”
“好,随我到老营休息。”
他拉着张献忠刚进老营坐下,中军马光玉来向他禀报说顾君恩回来了。高迎祥跳了起来,问:
“你说什么?君恩回来了?”
“是,带了五百骑兵从河南回来,他自己马上就来见你。”
“他怎么这样巧,恰在这时回来了?”
“还不晓得怎么来得这样巧。”
闯王在心里说:“我就知道,树起大旗以后,我高迎祥不是孤立无援的!”
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来到老营的大门外,高迎祥赶快出迎。一见面,顾君恩要向他下跪,但被他一把拉住。他说:
“君恩!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是你!我听说你在外面混得不错,怎么回来了?”
顾君恩说:“这次回来,我今生一世不会再离开您啦。没有您旗帜的引领,我顾君恩每日都活得不快活!”
高迎祥听了这话望望顾君恩背后的几员偏将和少数亲兵,笑着说:“回来好,回来好。我常常盼着你们回来。
你果然回来啦。如今咱这儿又是饥荒,又是瘟疫,又是官军要来围攻。咱弟兄们一起苦撑吧。君恩,这日子比去年冬天还不好过,能撑得住么?”
“嘿,看您说的!”顾君恩声音宏亮地大笑起来,接着说:“好像我顾君恩是为着找福享才回到你闯王的大旗下来!闯王,先前是被官兵冲散了,不是我不想跟您合兵一处,你可别再提这一事,揭我的秃痴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顾君恩不等高迎祥说下去,抢着说:“我是回来给你送人马的!闯王,我给你带回来五百多名骑兵,还有三千多步兵在路上。”
闯王忙问:“你的骑兵在哪里?”
“我怕突然开到老营,没有地方住,就把他们留在赵家坡,先来向你禀报。”
“在赵家坡?是十三里铺东北的那个赵家坡?”闯王不等君恩回答,赶快回头对中军马光玉说:“光玉,快去告诉总管,叫他立刻派人往赵家坡送去四只猪,四只羊,几坛子好酒。要连夜送去,不得有误!”
马光玉转身要走时,在顾君恩的背上狠捶一拳,亲切地骂道:“混小子,忽然走了,忽然来了,做事情没有谱儿!”
君恩说:“你懂个屁!永远跟着闯王打江山,死保闯王大旗,就是我的老谱儿!”
高迎祥笑着说:“君恩,我就猜到你迟早会回来,没想到你回来得正是时候。虽然只带回五百多骑兵,可也是雪中送炭。老弟,你怎么事前不派人来说一声呢?”
“我头一天决定,第二天就动身,派人来哪有我这骑兵快?”
“你知道我要在这时树起大旗么?”
“我来到这边儿才知道。”
“那么你怎么不早不晚,恰在这时赶回来了?”
“我早就想回来,可是怕回来粮草困难。前几天我的探子从王盟主边儿回去,说风传王盟主要准备起事。
我想只要盟主动手,你还能不赶快动手?所以,俺白天得到探子禀报,晚上就商议率领骑兵回来,连夜准备,第二天天不明就起身了。”
高迎祥笑着拍拍顾君恩的肩膀,说:“你还是老脾气,遇着什么事说干就干,一刻不肯拖延,有人以为你在外面混的很得意,把愚兄忘在脑后了哩。我说你不是那号人。果然不错,你顾君恩到底够朋友!”
“谁说我会把你忘了?什么话!我顾君恩不是吃屎喝尿长大的,能够忘掉你高闯王?”
闯王哈哈地大笑起来。
“路上没有碰到官军?”
“我的向导好,有官军的地方都给绕过来了。”
高迎祥同顾君恩的偏将们一一招呼。
尽管他们一向见他都很恭敬,但他却很随便,很家常。他把他们当兄弟看待,对几个年纪特别轻的还拍拍他们的肩膀,顺便问一下他们的家人有没有消息。
他甚至对顾君恩的亲兵们也记得每个人的大名或小名,同他们亲切地打招呼,大概就是因为高迎祥对部下的姓名有惊人的记忆力,并且常有些亲切感人的行为,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对高迎祥有一种盲目崇拜。
以至于高迎祥战死后,将士们依然死守高迎祥的大旗,继续从事着推翻暴明的事业。
在高迎祥的面前有一个陌生的青年将领,一直在恭恭敬敬地望着他,面带微笑。高迎祥望着他,却想不起来他是哪个。这个青年将领说:
“闯王,你不会认识我。我叫杨承裕,特意来欢迎闯王去河南。”
“你是南阳人?啊,熟地方,我从那里走过两次。”
顾君恩忙接着说道:“这些年朝廷越发的昏聩,百姓活不下去,南阳到处都有在起事,起义军的队伍很多,少则几百人,躲着万把人,可是群龙无首。之前有个起义军首领叫做苗人凤,倒是挺厉害,可是人家说到底是大乾的队伍,大乾讲究是精兵策略,拉着队伍走了。剩下的起义军便群龙无首,成不了大气候了。
咱们这位老弟,就是受各股饥民首领之托,前来迎接你闯王去统率大家,共图大事。
他们从前久闻大名,可是对你的为人行事,不大清楚。自从俺顾君恩去到河南,我跟弟兄们的嘴上带着肉告示,大大地替你扬了美名。如今,南阳一带的老百姓在神前烧香磕头盼着你去!”
“闯王您得抓紧,不然等着大乾的队伍再去几次,义军可就被吸纳完了。”
杨承裕接着说:“君恩哥说的一字不假。闯王,你就去吧!你一到,我包你不用十天工夫就会有十万人马。”
“好,好,我一定赶快去。请吧,到老营细谈。”
到了老营,闯王吩咐赶快宰羊杀鸡,为顾君恩等人接风。在酒宴上,以哥弟相称。
转眼间三更过后,大家告辞,并劝闯王休息,但高迎祥坚决要送大家到赵家坡,好同那五百多辛苦前来的弟兄们见见面,表示他的慰劳。
顾君恩推辞不过,只好同意。闯王问左右:猪、羊是否已经送去。亲兵回禀说,早已宰杀好,用骡子驮去了。
他放了心,出老营和大家一同上马。
从老营到赵家坡有三十多里路。人马走到十三里铺,从东北方传来一阵炮声和呐喊。尽管因为距离远,隔着两架山,声音隐约,大家也明白是发生了变故,便催马飞奔前去。顾君恩一见要打仗,兴致勃发,在马上大声说:
“闯王,你把这一仗交给我吧。我一定把来的官兵杀得片甲不留!交给我行不行?”
战鼓在响,喊杀声不断。
离赵家坡三里路一个地势最险的地方原驻有高迎祥的一支人马,这时也派出一部分人马增援赵家坡,而赵家坡派往闯王老营报告消息的一名骑兵也到了这里。高迎祥问了问情况,心中有些怀疑,又问:
“会不会是咱们自家人呢?”
“我们看见前边火把下有不少穿官军号衣的。要是自家人,到了这个地方何必假充官军?”
闯王的心中仍在怀疑,赶快奔往赵家坡。顾君恩的将士们和高迎祥自己的前来增援的将士们正准备趁着黎明出击,看见他来,大家都欢呼起来。特别是那些新参加的河南弟兄,第一次看见他们久闻大名、无限敬仰的高闯王,都大声地叫着:
“闯王!闯王!”
非常奇怪,他们这里正在热情欢呼,忽然从敌人阵地上也爆发出一阵欢呼:“闯王!闯王!”
跟着,鼓、角齐鸣,三弦、琵琶、笙、笛,各种乐器都奏起乐来,热闹非常,特别是陕西一带人们所喜爱的唢呐声在山野中最显得欢快、嘹亮。
高迎祥和大家全都明白了。
栅门打开了。门外的树枝移开了。
闯王带着顾君恩等众将士骑马走出,又是一支实力强劲的队伍,回归闯字大旗之下。
高闯王的实力越发强劲,一时间威震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