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百花争妍。近来,顾锦棠和绿醅每日都会往坊市间去看铺子, 倒也初步择定了几间, 只等明日再去瞧瞧便定下其中一间。
奔波一天归家后,顾锦棠下厨做了两菜一汤, 与绿醅相对而坐用着晚膳,忽听外头传来王婶的声音,道是有话要与她说。
顾锦棠便叫她稍稍等上些时候, 她用两口饭就过来,王婶闻言,让她慢慢吃就是, 自己在厢房里等着她,不必急在这一时。
那厢房原是给上门拜访需要过夜的亲友住的,平日里几乎都是空着, 不过王婶是个手脚勤快的,室内倒也打理得干净齐整。
用完晚膳后, 绿醅负责收拾桌子清洗碗筷,顾锦棠出门去厢房寻找王婶。
王婶见她进来, 浅笑着让她往自己身边坐下, 亲自替她斟上一盏茶递到她手边, 柔着声问她:“三娘可信佛?”
顾锦棠摇摇头。
“那可是信道?”王婶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深了一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顾锦棠犹豫片刻后,又摇了头。
这下子, 王婶愈发高兴,激动地拉起顾锦棠的手滔滔不绝地说起燃灯教的好处来,又道教首推算出她现下住着的宅子里有个家中行三的女郎乃是天上仙子下凡, 只要入了燃灯教,即刻就可成为圣女。
她家中除开她以外统共就三个女郎,她的女儿和蕊娘都是独女,说的不可就是她眼前的这位三娘么。
为着让她入教,难为王婶竟能想出这样一套说辞来。顾锦棠只觉得她真是被那燃灯教洗了脑了,思忖良久后方开口认真道:“婶子,咱们在一处住了数月,彼此之间多少是有些情义的,我早就发觉你入了那燃灯教,原是不想多言的,可你今日这番话着实叫我无法再装聋做哑,需得推心置腹地同你说道一番:那燃灯教并非朝廷认可的,这会子朝廷虽未做出什么反应来,可难保他日不会生出变故,婶子还是早早地抽身出来,信佛、道也好,什么都不信也罢,总之这燃灯教,绝非如婶子你现下看到的那般简单。”
王婶观她神情严肃,非但不肯入教,反而劝她退教,当即也不好再多言,怕她会愈加抵触这件事,只得模棱两可地道声她会考虑仔细看看,悻悻离了厢房。
是夜,顾锦棠竟是有些睡不着,自她与绿醅来到江城以后,她是吃得香得喝香睡得也香,就连宋霆越那厮都不曾来能力扰过她,又哪里失过眠。
身侧的绿醅被她时不时翻来覆去地动作扰到,少不得问上一句,顾锦棠犹豫要不要将王婶入了那燃灯教昏了头的事告诉绿醅,思量再三终是只道了句明日过去将铺子盘下,后日便叫驴车过来搬东西住过去。
绿醅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急,可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做何事都有她自己的理由,到底没有多言,选择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听她的话。
次日一早,二人一道出门,王婶站在廊下看着她们走出去,交代刘小娘子几句话,换上一身干净的素服不知往何处去了。
顾锦棠和绿醅回来的时候,王婶先她们一步,这会子已经在给刘小娘子做糕点了,看上去同往日里那个勤劳能干的王婶并无甚么不同。
绿醅站在厨房外头和她打招呼,又叫刘小娘子过来,给她送了个舶来的小玩意。
刘小娘子欢天喜地地谢过她,拿回屋自个儿乐呵呵地顽去了。
在江城的这段时间太过快意,绿醅都快要忘了在王府里的那段日子了,一心一意只想着怎么和顾锦棠一起经营好她们的茶馆。
一整个下午,顾锦棠都在收拾东西,待收拾地差不多了,绿醅端着两碗面进来,笑盈盈叫顾锦棠尝尝她的手艺,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待听到顾锦棠用上一口夸赞她后,她才满心欢喜地也坐下来吃面。
其实要开一间茶馆并不容易,从桌椅到茶盏再到每一道茶和糕点的名称,皆是要费心择定的,绿醅着实体会到了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的小商人的不易。
春日不必日日都沐浴,因明日还要早起,顾锦棠洗漱一番往床上躺了,绿醅坐在灯下拿面脂抹完脸,起身欲要吹灯往床榻安歇,忽的浑身乏力腿下一软,失去意识直直往地上倒了下去。
床上的顾锦棠本就乏了,睡得越发香甜。
待她清醒之际,入眼的是一间陌生的石室,没有窗子,也看不见外面,甚至不能知晓这会子是白天还是黑夜。
这一切都太过于诡异,不免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抬手掐了自己的手臂一把,疼痛觉十分清晰。
这不是梦。顾锦棠瞬间清醒过来,起身下榻去推那道石门,任她怎么用力,那石门并未挪动分毫。
直至外头的人听到声响,不多时,石门从外面打开,一个戴着面具的女郎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戴着面具的女郎。
这般不敢以真实面目示人的做派,不禁让她想到了声势浩大的燃灯教。
“你们是燃灯教的人?”即便心里有了答案,顾锦棠还是问了出来。
为首的白衣女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娘子,亦不是那等腰缠万贯的富贾,你们将我捉来此处意欲何为?与我同住的女郎你们又将她如何了?”
想起绿醅,顾锦棠顾不得害怕,抬眸死死盯着那白衣女郎,忽然觉得她身上透出来的气息很是熟悉。
“三娘且安心,只要你乖乖做了我教的圣女,蕊娘自会好好的。”
竟是薛九娘。
顾锦棠错愕地睁大眼睛,一脸的不敢置信。
难怪她们的商队不走官道,难怪她们的商队里不乏会舞刀弄枪、武功高强的人……
想来那些箱子里装着的也不仅仅是瓷器。
收回思绪,顾锦棠用近乎恳求的话语同薛九娘道:“我不要做什么圣女,我只想做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娘,九娘,看在咱们相识一场的情份上,你放我和蕊娘离开罢。这里的一切,我绝不会透出去半个字。”
薛九娘深邃的目光落在顾锦棠不施粉黛的脸上,清冷圣洁四个字便再次浮现至脑海中,她的这张脸和透出来的气质,只需稍加装扮一番戴上面纱往那高台上一站,无需多做什么,那些教众便会奉她为圣女。
“三娘,成为我教圣女,日后自有绫罗绸缎、金银珠宝、高宅大院任你使用,侍女仆从任你驱使,而你只需不时出现在教众前,甚至无需多言,这般日子,不比你现下与蕊娘过得好?”薛九娘语重心长地劝她,满心以为她会欣然接受,毕竟这些。
却不曾想顾锦棠竟是直截了当地拒绝,道自己只想过简单日子,实在承担不起圣女的重任。
身后的女郎有些耐不住性子了,懒怠像薛九娘那般好声好气地劝她,一针见血地道:“要怪便怪你自己空有副好颜色却没个好的出身,那知州家的嫡次女倒是比你颜色还要好些,偏她是个官家女不好劫人,相比之下,控制并非江城人氏娘子你要容易太多。你若还想见你的朋友,最好乖乖听话。”
说话间,又有一高大的男子往这边来,上下打量顾锦棠一番后,语气平平地同薛九娘道了句“你做不错”,随后转身离去。
薛九娘心里并非对她无半分情义,不想过于拘束着她,便叫人将她带离地下暗室,往地上的屋子里住下。
*
陈畅日夜兼程来至江城,不过数日便已摸清燃灯教的据点,夜色落下,他身着一袭黑衣劲装潜入院中,瞧见庭院中的桂子树下立着个白衣胜雪、梳着飞仙髻的女郎,她的身后还立着两个戴着面具的人,似是她的侍女,又似是在监视着她。
又一道女郎的身影落入眼中,只见她走到顾锦棠身侧说了句话,顾锦棠旋即转身往廊下走来,陈畅连忙往拐弯处躲了,借着檐下灯笼透出的光亮,那张被他在纸上看了不知多少遍的面容映入眼中。
竟是王爷苦寻了半年之余的顾娘子。
陈畅当下又惊又喜,却也不曾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再次隐匿于夜色之中,静待后半夜的到来,方便他接下来的行动。
三日后是燃灯教的一个大集会。
教首会露面,她这位天降圣女亦会出现在教众面前。
还未至三更天,便已不断有教众往此处汇集,轻车熟路地从地道来至石室,顾锦棠一早就被十余个女郎带至上回的小石室里候着,只等教首说完话下达命令,她们便会簇拥着她出去。
外头传来教众的高呼声,石门忽的打开,顾锦棠身不由己地被人推着出去,黑压压的人群主动让了路出来,顾锦棠机械地走向教首的位置,还不动她转过身去看
道是有官兵来了。
话音落下,人群立时躁动起来,陈畅的身影率先来到石室,紧接着又有数名不良人闯入,薛九娘临危不惧,走到石像处触发机关,拥着教首离开的同时欲要去拉顾锦棠,顾锦棠自然不肯同她走,甩开她的就要顺着人流跑出去寻找绿醅。
然而陈畅早盯上了她,哪里会让她轻易随着那些信众离开此地。
顾锦棠不过跑了三两步,陈畅便已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钳制住。
“顾娘子莫要挣扎,王爷寻你许久,臣并不想伤了你。”陈畅知道自己不该冒犯她,点了她的穴道即可,然而这会子握着她的手腕,竟是有些不想马上放开。
“我求你救救绿醅,她还被关在上面的宅子里,只要你们帮我救下她,我会跟你们回去。”顾锦棠一双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仿佛将他视为救命稻草一般。
陈畅松开她吩咐两个官兵和一个不良人随她去救人,迈开步子去暗道里追人。
待将绿醅救下后,顾锦棠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可一想到要随他们回去见宋霆越,不免又愁容满面。
次日,陈畅命人快马加鞭递消息回去,此番未能抓获燃灯教教首,但他左膀右臂之一的左副使被他拿下,此外,他还在集会的地方寻到了以圣女身份出现的顾娘子。
宋霆越暂且忽视掉燃灯教的左副使,一门心思都在顾娘子这三个字上。
她该庆幸自己没有那么快被他寻到,生生让时间冲淡了他的怒意,甚至对她生出了几分思念,若换作是在气头上的他,大抵是会想杀人的。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宋霆越不欲太过轻易地饶过她,眸色一沉便已有了主意。
*
十数日后,顾锦棠和绿醅被押送至洛阳。甫一下了马车,那道熟悉的高大身影映入眼帘,顾锦棠广袖之下的两手握了拳。
宋霆越径直来到顾锦棠的跟前,他本该大发雷霆、诘问于她,便是直接以燃灯教圣女的身份将她下狱也不为过,可这会子看着她那张微微发白的脸,到底没有让人将她拿下送至大理寺审问,只是冷着脸居高临下地对着她道了句跪下。
跪他,凭什么?明明她才是受害者,难道就因为他有着至高无上的权位,便可如此颠倒黑白、强取豪夺?
想到此处,不免悲愤交加,忽然就不惧他了,抬头望着他道:“跪你?你当我是疯了吗?你不过就是个见色起意的登徒子,与那些欺男霸女的烂人根本无甚区别!”
烂人,他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这样骂他。可这会子他并不觉得十分生气,这只狐狸跑出去多时,性子有些野了也属正常,日后慢慢揪回来就是。
他与她还有许多年要在一处,不急。
“骂完了?心里可觉得痛快了?”
崔荣惊得直发怵,微微握拳的手心里出了细汗,本以为王爷会大发雷霆,却不想他只是轻嗤了一声,上前勾起顾锦棠的下巴,浅笑着道:“从前本王倒是没发现,顾娘子这只小狐狸骂起人来也这般可爱。你既不想在这里跪,便换个地方跪吧。”
说罢将人捞起放至肩上,大步往府里走。崔荣轻轻叹口气,偏头命人将绿醅捆了一并带回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