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山的尸,成河的血。
撕裂黑夜的惨号,加载在马鸣和兵铁交加声之中。
一个身穿褴褛的男孩赤脚踩在血红的泥泞之中,被来往的战马和长矛吓得如同木桩。
那是卫予第一次感受到死亡。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如同地上的尸首那般被踩踏成泥时,一双大手将他从那血泥之中拉了出来。
宽大的袖带袖袋几乎将卫予整个笼罩。
等他再从那黑暗之中钻出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一个道观外。
“红云观”的红字已经剥落,只留下云观两个字。
卫予不认得字,他看不出那道观的没落,却知道这地方比自己家的茅屋好。
里面有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有吃的,有衣服。
从此之后,这个幸免于战争的孩子就紧紧地跟在了那黑广长袖男人的身后。
那男人告诉他们,他道号洪熙,众人若愿为道中弟子者可拜他为师。
被捡回道观的孩子有数十人,他们都没了家,没了栖身之地。
他们没有一个人不想要留下,所以那一日洪熙真人有了很多弟子,红云观内多了很多道童。
卫予十分敬畏这个将他带回家,给他食物和衣物的师傅。
明明只是个孩子,却已经知道要抓住这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
他害怕被师傅厌弃,所以他总是在紧张、忐忑和小心翼翼中度过每一天。
他会刻意吃得很少,虽然肚子依旧很饿,但是他要像洪熙真人传递一个他很好养活,不需要花费太多食物的印象。
他眼中总是很有“活儿”。
往往洪熙真人不需要开口,他就能准确的给他端上茶水,搬去凳子,准备好要出门携带的干粮。
卫予无时无刻不在讨好这位“衣食父母”。
只因为,他不愿再次一个人站在血泊之中,无依无靠,挨饿受冻。
而事实也证明了,他这样的做法的确取悦了洪熙真人。
所以,在洪熙真人开始他的炼药事业时,卫予成了唯一一个没有被用来试药的人。
甚至成为了他唯一的助手。
也在一次次配药炼药的过程中,洪熙真人还发现,这个自己都不记得从哪里捡回来的孩子当真是个天才。
他拿过的药草,他用过的方子,这孩子只要见过一次,就可以全部记下且默背出来。
从那时起,卫予就成了洪熙真人,真正的,唯一的一个亲传弟子。
卫予身边的那些师兄弟们越来越少,不断的有孩子突发疾病,有孩子无故失踪。
可全身沉浸于讨好师傅的丹丸炼制工作中,并未将次当回事儿。
甚至还怀疑那些失踪的道童们许是受不了道观内无趣的生活,偷偷溜下山去了。
直到几年后,那个小道童长成了少年人。
他也开始跟着师傅下山,帮助那些因为苦难而流落街头的孩子。
战争中的孤儿。
城墙外,躺在草里的乞儿。
都是他们收容的对象。
一开始的时候卫予只觉得师傅大善。
明明整个道观已经全靠为数不多的香客艰难维持,他却善心依旧。
直到。
十四岁哪一年,卫予第一次见到了活尸。
那是一个才进观中没几日的小男孩。
六七岁的模样,他先是呕吐不止,高烧不退,后来身体慢慢失去了生命。
卫予如同以往一般想要将这夭折的孩子拖去后山埋葬,却不料那本已经死透了的“小师弟”猛地站起身来向他扑去。
卫予吓坏了,他甚至忘记了逃走就被那孩子按在了地上。
眼看本已经死去的人,睁着双眼,长大了嘴巴向他咬来。
他试图唤醒那男孩的名字,却突然想起这孩子根本没有名字。
他是个从小就没了家的孤儿。
记事起就在外面流浪,全靠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喂养长大。
住在街头的某一处廊檐下,稻草中。
他只有一个名字:小乞丐。
这孩子虽然到了道观,拥有了道童的身份。
可他那个大善人师傅,却并未给这个孩子取一个名字。
小乞丐三个字卡在他的喉间,他甚至叫不出口来。
因为这个道观内,差不多有五六个叫小乞丐的。
这不是名字,只是一个身份,一个地位象征。
一个虽然换上了道童的衣衫,却依旧没人真正在意他是否有道号,叫什么的道童。
小乞丐就在将要咬穿卫予脖颈的瞬间,彻底死去了。
他原本就瘦小的脸颊迅速干瘪,如同被瞬间抽干了身体精血的干尸一般砸在了他身上。
卫予看着头顶那一望无际的黑暗天空。
第一次将黏在师傅身上的目光放到了别的地方。
他看到,师傅用食物,用住所,用成为道童的身份引诱孩童。
将他日日淬火练出的丹丸混合在哪些孩子的食物之中让其吃下。
然后发病……死去。
或者变成小乞丐的模样,最后被师傅一刀砍在头上……
消失无踪。
卫予那片将他护着的天突然从黑色化成了血红。
他又开始没日没夜的做那血色的梦。
他明白,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小乞丐”而已。
只是幸运的,成为了那个拥有了名字的卫予。
在得知卫予已经见过“活尸”后,洪熙真人竟然兴奋极了。
他毫无保留的将自己一直炼制不死药的事情统统告知了卫予,并承诺他他们会一起成功。
一起长生不死。
也是从那一日起,洪熙真人再也不在隐瞒这个得意徒弟。
卫予初时并不敢反抗,或者表达自己的意愿。
他不能容忍师傅的这种行为。
可更多的还是恐惧,恐惧自己被剥夺名字,成为“小乞丐。”
所以他开始成为帮凶,诱来孩童,以治病的名义给人散发丹丸。
然后看着他们死去或者死去后再活过来。
无一例,例外。
直到洪熙真人开始在一次次的失败之中抓狂,开始研究新的药方而暂时使用人试药时。
卫予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逃走。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站在红泥之中茫然无措,惊惧恐慌的孩子了。
他懂药草,药性,他知道很多被世间之人视为不传之秘的药方。
他若是离开,就可以用这些年来积攒的积蓄开个药店,他可以自力更生不依赖任何人。
打定主意之后,已经身高挺拔的少年就时刻寻着机会离开。
直到一日洪熙真人仓促离观,他逃了。
在沉闷的潮湿不见天日的密林之中,姜晚坐在一棵根部已经完全腐烂而倒下的大树上。
卫予就坐在她的身侧,两人手中拿着提前预备好的干粮又一口每一口地啃着。
见卫予停下,姜晚歪头看过去。
她问:“所以,你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