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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99 399 一个诅咒
    399

    

    这是一场参与者很少的葬礼。

    

    教士念完了悼词, 抬起头向四周望去,想要将位置让给亡者的亲友。但他没有等到这样的人,墓穴边空空荡荡, 除了等待填土的工人, 就只有一个黑发灰眼的男人。

    

    他看起来像是很累了, 疲惫阴云一样堆积在他的眼底, 身体微微倾着, 似乎在寻找一个支撑,却又找不到什么能够靠上去。戴着纯黑皮革手套的右手里, 拿着一支鸢尾花。

    

    纯白的鸢尾花落入墓穴, 很快被填进去的泥土掩盖。

    

    抬棺人是最先离开的,离开时, 他们低声议论这几具棺材是如何空荡,还有搬运棺材过程中发生的种种怪事,有人声称他们现在还觉得不太舒服,这让人们不禁对这几位死者产生种种诡异的猜想。

    

    但他们也听到了棺材里有东西碰撞棺壁的声音, 他们的雇主至少是往里面放了东西的, 说不定是什么名贵的陪葬品。

    

    年迈的守墓人靠在小屋外,细细地抽着烟斗,一双昏花的眼睛微微眯起, 望着几个抬棺人的背影。

    

    当葬礼唯一的宾客从他身边离开时,他吧嗒着嘴,含糊地说:

    

    “总有人觉得私人墓地会更安全, 但就我的经验, 最安全的只有空棺材。”

    

    男人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他。

    

    “有很多人会盗挖公墓的尸体吗?”

    

    “比你想得多,就算没有陪葬品, 尸体也有很多用途。”守墓人好心提醒,“我知道好几个公墓都出现过奇怪的人影,有人看到恐怖的怪物蹲在墓穴边咀嚼着什么,他被吓得大喊出声,那怪物转过头看他,嘴里还在嚼东西,半根腐烂的手指从它嘴里掉出来……”

    

    “我知道了。”男人淡淡地说,“不用担心,如果他们敢来这里,我会让他们后悔选择这条道路。”

    

    离开公墓,索尔向着裁决局的方向走去。

    

    因为最后不堪的死法,海瑟的父母拒绝她葬进家族墓地。他们迅速地离开了巴黎,前往特鲁维尔度假,好等待巴黎上层社会里这股议论的风潮过去。

    

    索尔和埃里希为他们收拾了后事,清点了各人的遗产。

    

    他们在海瑟和坎贝尔的家里找出了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些硬币,一张写着“为婚礼准备”的纸条,以及一本小小的记账本,上面是坎贝尔清秀的笔迹,海瑟负责在他写下的名目旁边胡乱涂画,偶尔会写上一两句心虚的辩解。

    

    按照现在墓地的价格,这笔钱只够勉强买下一块小小的墓穴,位置还只能在巴黎郊外。

    

    索尔添了点钱,让他和海瑟葬在了一起,旁边就是赫尔塔的坟墓,坟墓前种了槲寄生,现在已经长出了绿叶。

    

    现在,葬礼结束了,一切尘埃落定。

    

    裁决局很快到了,索尔走进那间熟悉的办公室里,看到埃里希站在自己的桌子前,弯腰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他动作很慢,偶尔还会停下来,望着某一点恍惚走神,索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了坎贝尔的咖啡杯,杯底还有一点咖啡渣,好像喝咖啡的人刚刚还在。

    

    “你应该去葬礼的。”索尔说。

    

    埃里希回过神,很淡地笑了下,低声说:

    

    “我知道,参加葬礼意味着和死者告别,让一切结束。葬礼结束时,人们会有一种悲伤的事过去了的感觉,他们便可以渐渐放下,从伤痛中走出来……坎贝尔说过这个理论,他说除非葬礼对剧情有着推动作用,否则作家不应该详细描写葬礼,这就是为什么。”

    

    他像是忘记了接下来要说的话,突兀地沉默了下来。

    

    索尔也没有开口说话。

    

    无言的寂静弥漫在空荡的办公室里。

    

    过了一会,埃里希打起精神,加快速度收拾完了桌上的东西,全部装进箱子,抬起头对索尔说:

    

    “我要走了。”

    

    索尔问:“你已经决定好了吗?”

    

    埃里希低下了头:

    

    “是的,我想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不憎恨这份工作,今后我依旧会为我曾经是裁决局的警员而骄傲,但我只是……我只是……抱歉……”

    

    “不用说了。”索尔说,“我知道。”

    

    埃里希沉默地点头,犹豫了几秒,又抬起头看向索尔。

    

    “队长……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队长了。”他说,“我想说,队长,我这么说不是为了让自己好受点,只是我觉得……我希望……你知道,你其实也可以……你也可以这么选,你不是没有选择。”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不想听索尔的回答,匆匆抱起箱子,对着索尔点了点头,随后冲出了办公室。

    

    在门口,他停下来,头也不回地轻轻说:

    

    “再见,队长。”

    

    脚步声停了几秒,随后越拉越远,直到消失。

    

    门没有被关上,空气却渐渐变得逼仄而沉重,办公室忽然像是缩小了很多倍,又像是空旷到连回声都听不见。

    

    庞大的空洞渐渐吞没了房间,让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警员敲了敲门,说:

    

    “警官,局长想要见你,请你去楼上找他。”

    

    他看到办公室里的男人背影动了动,像是一尊尘封的雕像慢慢抬起头,哑声说道:

    

    “我知道了,谢谢。”

    

    在晋升四阶之前,索尔没怎么接触过巴黎裁决局局长,他只知道这位老人在示位战争结束前,就已经是第六等阶的半神,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亲眼见证过那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争在大陆上的尾声。

    

    在坐下之前,索尔就已经知道了对方要和自己说什么。

    

    老人坐在他对面的办公桌后,慢条斯理地往烟斗里填烟丝,仿佛没有看到他。

    

    他耐心地填好烟斗,用火柴点燃烟丝,把烟斗轻轻递到嘴里,吸了口,缓缓吐出烟雾。

    

    “我看到了你的申请,你希望能调离巴黎,去更需要人手的地区就职,”他说,“你应该知道,如果留在巴黎,你可以向上再升一级,以你的晋升速度,你会很有希望接替我的位置。但如果你离开巴黎,那么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

    

    索尔没有表情地回答:

    

    “是的,我知道。”

    

    “看来这是一个你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局长叹息道,“能告诉我你的理由吗?”

    

    “关于不久前的那场灾难,您应该也看过我提交的报告。在抓捕目标时,我因为个人感情而失控,继而造成了巨大的破坏……”索尔停顿了一下,说,“之后,我又打破了规定,杀死了目标……”

    

    “啊,那个。”局长说。

    

    “你应该很好奇,为什么那件事之后,局里一直没有给你处罚,对吧?”

    

    索尔微微颔首。

    

    局长吸了口烟,漫不经心地说:

    

    “因为我觉得你没有做错。”

    

    索尔倏地抬起头,紧紧注视着对面的老人。

    

    烟丝在烟斗里静静燃烧,局长拿着烟斗,看向索尔的眼睛,说:

    

    “你的确应该杀死她,我认为你那时的判断很对,你下手很快,迅速,果断,不带犹豫,就像一把切断咽喉的刀子。我只希望下次没有感情因素影响你时,你也能拥有这种坚决。”

    

    索尔沉默了一秒,无数思绪在这一秒里掠过脑海。

    

    他问: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审判?”

    

    “你这样想也没有错,”局长冷淡地说,“但让我来说,是因为那是个疯子。”

    

    那双老人的眼睛没有情绪,像是冰冷的玻璃珠:

    

    “她本可以不猎杀她的母亲,也可以不猎杀你和你的下属。如果是那样,她不会进入我们的视线,那么现在,她应该还在狮牙教团里,为能够离万军之主更近而向上攀升。

    

    “像她这样的天命之人,无论是对他们信奉的神灵还是对现世,都毫无存在价值。他们做那些事,不是为了向上攀升,不是为了看到世界的真相,不是为了取悦信仰的神灵,只是为了满足他们低级的欲望,没有比这更令人恶心的了。

    

    “你也看到他们最后的丑态了——沉溺在混沌的快感里,既没有理智也不知道恐惧,就算继续活着,也只是在散播更多的混乱和恐怖,只不过是会动的污染源……

    

    “告诉我,你有什么必要要让他们活下去?”

    

    索尔已经维持这个坐姿很久了,因为久久没有活动,他的脊背也开始有些僵硬,可他却没有心思调整姿势。

    

    不止是因为他听到的这段话,更多的是因为说出这段话的人。

    

    从这位半神的语气、姿势、神情里,他听出了一种微妙的倾向,对方没有必要向他掩饰或者伪装,所以表现出来的,就是对方最真实的想法。

    

    局长无疑是欣赏他们的,所以他才关心他们的决定,并且说出这些话来开解他们……他不会介意他们提出自己的想法,直接质疑反而是相信他的表现……思绪一闪而过,索尔的眼眸很快沉下了下去。

    

    “只要他们能够保持理性,不散播混乱和恐怖……您就不认为那些密教徒是邪恶的?”他直白地问。

    

    烟雾模糊了老人的脸,他轻哂一声:

    

    “是谁在定义邪恶?——是我们。不是别人,是我们。也许再过一百年,现在你认为的邪恶就会从阴影里走到光下……不过那时候,他们也不会是问题了。

    

    “邪恶永远是那些不愿意走到光下的人。只要他们还不约束他们的行为一天,我们与他们的对立关系就不会改变。

    

    “你应该清楚,马德兰。我们的敌人从来都是疯狂、混乱和无序,而不是神灵和祂们的信徒。”

    

    索尔没有说话。

    

    他的手在桌底下慢慢攥成了拳,又慢慢松开,至始至终,他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他闭上眼睛,过了会重新睁开,直视局长的眼睛,问:

    

    “为什么那不是疯狂?”

    

    为什么那不是疯狂,不是混乱,不是无序?

    

    扼住脖颈的利爪,血泊里的鸢尾花,彼此纠缠的血肉雕像,裹尸袋里残缺的血肉,雨夜的大火,矿道坍塌的巨响,还有,还有——

    

    局长在桌面上磕了磕烟斗,转头望向墙上悬挂的油画,像是陷入了回忆,语速低缓地说:

    

    “为什么……你想过这些问题吗?

    

    “我们所知晓的密教团体,教主几乎都有着七阶以上的位阶,为什么他们从不会干涉裁决局对教徒的追捕?

    

    “为什么裁决局的实力不足以与这些漫宿行者甚至神灵侍者对抗,却依旧敢于强硬地将他们视为敌人?

    

    “同样是在探索奥秘的道路上攀升、由七神见证每一次晋升的天命之人,为什么我们可以制定规则和律法?”

    

    索尔没有回答。

    

    答案早已经在他们的心中隐隐浮现,但他们没有一次说出口过。

    

    而现在,局长没有注意到他们沉默的抗拒,缓缓说道:

    

    “最初的最初,世界是荒芜的原野,是辉光从混沌中降临,用光照亮了荒原,万事万物从祂之中流溢而出,祂也将奥秘赐予了它们和所有生命。之后,祂逐渐步入衰亡,但在祂进入无光之海前,祂给予了人类接触奥秘的资格,以及通往荒原的许可。祂离开后,黑暗笼罩了荒原,不同的门扉和道路则在黑暗中浮现。”

    

    哪怕是孩子都耳熟能详的神话,被老人在烟雾中娓娓道来:

    

    “谁都知道,这个神话讲述的是我们世界的起源。辉光从何而来,奥秘从何而来,道路从何而来,所有疑问都能从中得到解答。但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辉光本身就是一个疑问。

    

    “祂从混沌中降临,带来了光芒,当祂离去后,荒原重新陷入混沌,直到不同的门扉和道路出现——这一刻起,我们认知里的现世才真正诞生。

    

    “你发现了问题吗?创造门和道路的不是辉光,而是七神。是祂们用准则与道路从混沌中分离出了现世和荒原,维持了现世的秩序和稳定,创造出了凡人能够探索奥秘的方法。秩序便是现世得以存在的基础,一旦混乱和无序动摇了这个基础,整个世界都将重新归于混沌。

    

    “诸神需要现世井然有序,祂们不能容许混乱和疯狂,这就是为什么祂们容许我们存在,给予我们制定律法的权力,默许我们消灭和约束无处不在的疯狂。

    

    “我想你应该记得,在你刚入职时,你看到的守则上的第一句话——裁决局的职责不是维护正义,我们维护的是这个世界的秩序。”

    

    局长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徐徐说道:

    

    “关于这点,过去你一直做得很好,只是还缺了一点做决策的果断,就像是有什么使得你犹豫。但这次事件里,你的表现让我惊喜,我很看好你。只要你能够继续走下去,我相信你能够攀升得更高。”

    

    离开裁决局,索尔没有立即回家,而是走向了塞纳河的方向。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沿着河畔慢慢行走,一座座咖啡馆里飘来音乐声,河对岸,埃菲尔铁塔在夕阳下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河水被映成灿烂的金红色,像是燃烧的大火。

    

    索尔越走越慢,最后在河边停下,一只手握着栏杆,望着夕阳下的火焰。

    

    他忽然笑了起来。

    

    “我真不该感到意外。”他说,“该承认了,对这个被神灵影响着的世界,有任何一点期望都非常可笑。”

    

    意识中,托里亚沉默着。

    

    他清楚索尔在说什么。

    

    “我们……确实在做正确的事。无论裁决局是因为什么才能存在,我们做的事确实维持了现世的有序。”他艰涩地说。

    

    “是啊,多么正确,只要还在诸神定义的道路里攀升,那么就不算是邪恶,当然也不是应该被消灭的,只是需要‘一些约束’,真是太棒了。”索尔微微勾着嘴角,“这些那些,这些那些——你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吗?”

    

    栏杆忽然在他手掌断开,他毫无征兆地爆发,猛地抓起栏杆,砸进了塞纳河里,河面上立刻溅起巨大的水花。

    

    狰狞的怒火一闪而逝,又被压抑了下去,他看上去又变得冷静了,仿佛刚才爆发的人不是他。

    

    “只要七神还高居于漫宿之上,这种争斗便注定会一直延续下去,”他冷冷地说,“这样的错误还会一而再发生,下一次,每一次,那些破坏和失去,我们还会经历,还会有更多人经历——”

    

    愤怒如同火焰,驱使着他的意志在这具身躯里熊熊燃烧,甚至让托里亚感到了逼近的热浪。

    

    他能感觉到,在这股狂暴的愤怒下,潜藏着更加黑暗而恐怖的东西,是让索尔与他有着本质上不同的东西,是会毁灭和颠覆一切的狂怒——

    

    它们齐齐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怒吼声:

    

    “既然奥秘总是会带来混乱,那么从一开始它就不应该存在!”

    

    托里亚闭了闭眼睛。

    

    和他不同,索尔从来不是规则和律法的维护者。他比他更强势,更冷酷,也更坚定,只要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他就不会在意完成的手段。

    

    就像那场他没有看见的雨夜大火。

    

    明明直到不久前,他才醒悟到曾经发生过什么,可他又像是早就知道了一切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想他对我们说这些话,只是希望让你知道你没有做错。”他说。

    

    索尔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

    

    “是啊,他更想要的人不是我,是你。”

    

    局长看好的那个索尔·马德兰,应该是一个相信秩序和律法,又不失冷酷果断的执法者,但在这些特质里,前者才是更重要的。如果说他们之中有人更接近这个形象,那也应该是托里亚,而不是索尔。

    

    托里亚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抚平这股愤怒。

    

    “但我们……是一个人。”他说。

    

    索尔意味不明地嗤笑了一声。

    

    “那么我们应该有同样的认识——我们会继续下去,终止这一切,继续攀升到更高处,掌握可以改变现世的力量。是吗?”

    

    这不是一个现在才出现的认知,只是这一刻,这个认知在托里亚的意识里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和索尔是不同的。

    

    但他阻止不了索尔做他想做的事,也无法不和他一起去做,无论那会将他们引向什么样的结局。

    

    只是,如果他们做了错误的选择,疯狂会侵蚀那个活下来的人,他不会察觉到这种变化,不会意识到他逐渐背离了正义。

    

    他必须确保这样的事不会发生。他必须成为活着的保险装置,他必须守望到守望的尽头,他必须背负每一份的罪恶,确保他们不会发疯和堕落。

    

    托里亚沙哑地说:

    

    “好。我答应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他的内心忽然平静了下来。

    

    纠缠着他的愧疚和痛苦尘埃落定,他感到他的肩膀微微一沉,可在这种负罪的沉重感中,他终于获得了安宁。

    

    托里亚嘴角动了动,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容。

    

    “但至少,祂们给予了我们一个恩赐。”他苦涩而又宁静地说,“它让我们能够在彼此身边,这样无论何时,只要我还在这里,我就能够救你。”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没有听到索尔的回答。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的呼吸。

    

    落日的余晖一点点消失在天际,夜幕逐渐降临,这时,托里亚终于听到了索尔的声音。

    

    他说:

    

    “不,这是一个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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