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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韦尔霍文斯基(八)
    “男孩冯斌当时在钟鼓楼附近的十字路口, 等了大概五分钟, 夏晓楠过来了。”刑侦队的小会议室里, 郎乔打开鼓楼区案发地附近搜罗来的一段监控录像。

    “就他们俩?其他人呢?”骆闻舟凑近了看监控记录, “等会, 给我停一下, 看看冯斌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郎乔把录像暂停后局部放大, 高清的镜头下,即使在缺少光源的夜晚,也能看清冯斌手里拎了一个有超市标志的塑料袋, 里面装着一些零食和饮料。

    谁都经历过青春期,一看就知道他们俩是怎么回事——男孩找个借口先走一步,在约定的地方等着女孩, 两个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其他同学的视线, 悄悄独处一会。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凑在一起谈一场半懂不懂的恋爱, 没有大人那么多“主题”可奔, 往往还会带着些稚气未脱的习性, 总是伴随着叫人哭笑不得的零食和洋快餐。

    所以这就是他们俩为什么和其他人走散了的原因。

    “‘bd’超市……我记得好像是连锁的, 去定位一下鼓楼区有几家连锁店, 挨个问问。其他那几个孩子很可能也在附近。”骆闻舟扭头吩咐了一声,随后又奇怪地说, “他们俩半夜三更,能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早恋, 为什么非要逃票跑到钟鼓楼去?”

    郎乔朝他翻了个堪比乒乓球的大白眼:“老大, 你是本地人吗?”

    骆闻舟莫名其妙。

    “钟鼓楼后面有一个小景点,叫‘情人镜’,其实就是一块打磨过的大石头,据说人站在情人镜前,影像能反射到天上,当年七仙女就是从这面镜子里看见董永一见钟情的,旁边还有‘天人同心’的字样,情侣站在情人镜前,相当于得到了天上神的见证,可以一生一世。”

    骆闻舟听了这个谣言一样没诚意的旅游宣传故事,当即嗤之以鼻:“民政局装不下你们了,非得玉皇大帝再给扯张证,怎么,攒七张证能多买一套房吗?”

    这些无耻的异性恋,真是贪心不足。

    郎乔:“……”

    她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凭什么她一个清纯浪漫的美少女都还没有男朋友,像骆闻舟这种货色竟然有男人肯要?

    骆闻舟话音一转:“钟鼓楼是景区,晚上关门之后肯定要清场,所以他们俩是偷偷溜进景区里的时候被盯上的吗?”

    “不是,”郎乔只好跟着他正色下来,“凶手从十字路口这里就开始跟踪他们了,你看——”

    她再次按下播放,路口的摄像头静悄悄地伸出视线,送走了连手都不敢牵的少年少女。

    静谧的夜色沉默片刻,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镜头里。

    骆闻舟从画面中看见这人,略微吃了一惊——因为这凶手和他想象中只敢对孩子下手的“老弱病残”完全不一样。

    这人目测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体格堪称健壮,不超过四十岁,漫不经心地从街角溜达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烟,不远不近地缀上了冯斌和夏晓楠。

    骆闻舟:“有正脸吗?”

    “有,其他镜头拍到的,我都打印出来了。”郎乔把几张打印的截屏照片分给周围的同事们。

    骆闻舟只看了一眼,就确定这个人是当年的卢国盛无疑。他头天晚上才刚仔细看过“327国道案”的通缉令,对这个主犯的脸印象颇为深刻。

    卢国盛有点“大小眼”,看人的时候,眼珠略有斜视,脸颊瘦削,下巴很长,五官颇为深刻,左边的嘴角有点歪。截屏照片上的男子约莫三十八九,脸上确实有了少许岁月的痕迹,五官轮廓却依然是老样子,变化不大。

    看得出,这十五年来,卢国盛作为一个通缉犯,过得颇为滋润,竟都不怎么显老。

    骆闻舟还没来得及说话,肖海洋已经先笃定地开了口:“没错,就是卢国盛!”

    这回,连郎乔也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骆闻舟一点头:“嗯,小乔,你先继续说。”

    “凶手跟着冯斌他们去了钟鼓楼景区,要逃票进景区,得走偏门,中间要经过几条窄巷,那地方你们也看见了,挺‘背’,而且都长得差不多,错综复杂,凶手就是在那动的手——下面这段你们看吧,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说着,她调出了另一段视频,转过身去。

    这一段监控录像来自钟鼓楼一处保护性古建筑的歇山顶上,镜头有点远,镜头边缘处的小路口突然有两个少年慌不择路地跑出来,方才手牵手的宁静温馨已经荡然无存,男孩一后背血,女孩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一下摔在地上,录像里虽然没有一点声音,却陡然把人心揪紧了。

    那天夜里,原本温柔的月光突然起了一层血色的毛边,少年缱绻而青涩的情愫竟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歹徒打碎,简直是发生在噩梦深处的转折。

    冯斌强忍恐惧和剧痛,把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朝那个人形的怪物砸过去,然后拉起心爱的女孩发足狂奔,慌不择路。

    他们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然而已经清场的景区人烟稀少,或许是他们运气不好,恰好没人听见,又或许有巡逻看场的人听见了呼救,生怕惹什么麻烦,非但没过来,反而躲得更远了。

    人形怪物的脚步声已经逼至身后,空旷的街道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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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充满人工式浪漫的钟鼓楼群投下冷冷的、千楼一面的目光。这个节骨眼上,冯斌慌乱之下,却在错综复杂的小巷里迷路了,他们俩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又绕回到了原处。

    正好和拎着一把砍刀的凶手狭路相逢!

    此时,会议室中所有看着这段回溯的人都跟着冒了一层冷汗,有人甚至跳起来撞到了桌角。

    冯斌拉着夏晓楠转头就跑,他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值班亭,男孩仿佛见到了曙光,拼了命地跑过去,用力拍打着值班亭的窗户。

    来个人,什么人都好,来救救他们……

    可是很快,他最后的希望也化成绝望——值班亭里没有人。

    此时歹徒已经追至眼前,带血的刀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夏晓楠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冯斌慌乱之下,选了一条最错的路。

    那条出事的小巷是个死胡同!

    他们逃入小巷之后发生了什么,监控拍不到了。

    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卢国盛从小巷里离开,他把外衣脱下来反穿在身,遮住了血迹,笃定非常地走远了。

    会议室里一时鸦雀无声。

    郎乔背对着屏幕:“你们看完了吗?”

    旁边不知是谁喃喃地说:“我吓得都快吐了,这是恐怖片吧。”

    “也就是说,当时卢国盛追着两个孩子进了一条死胡同,然后杀了一个,留了一个,为什么?”骆闻舟率先开口打破诡异的气氛,“案发现场咱们看了,只有那两个垃圾桶可以藏人,当时俩孩子吓坏了,一共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跑进死胡同是一个,女孩走投无路之下,躲进垃圾箱是另一个——你们仔细想想,那种情况,要是你是凶手,你会不掀开垃圾桶盖看看吗?”

    骆闻舟的目光在会议室里扫了一圈:“如果不是那女孩会隐形,那就是卢国盛脑子有问题了——夏晓楠有没有受伤?”

    “没有。”郎乔说,“我刚才和医院确认过,除了她自己摔的那一下,身上没有其他明显外伤,也没有受到过性/侵。另外,她书包上的那块污迹确实是血迹,dna正在提取比对,但还没出结果。”

    骆闻舟问:“夏晓楠包里有钱包手机和其他贵重物品吗?”

    郎乔一愣:“没有,你的意思是……”

    陶然插话说:“327国道案中,卢国盛可是雁过拔毛,连一个钢镚都不会给受害人留下。”

    郎乔皱起眉,一时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工作太不走心了,否则怎么每个人都对所谓“327国道案”熟悉得如数家珍,说起细节来头头是道,就她什么都不知道?

    “还有,冯斌沿途呼救的时候,景区里的值班员和巡逻员都跑哪去了?”骆闻舟说,“真的那么巧,所有人都恰好不在岗,还是商量好了见死不救?联系景区,传讯那天所有当班的工作人员。”

    这是一起嫌疑人与作案手法如此一目了然的案子,仿佛只剩下再次通缉卢国盛一件事要做了,可就在这么简单的前因后果里,却混杂着大量的疑点,好像也笼着一层钟鼓楼夜里蒙蒙的雾气。

    骆闻舟在走廊尽头点了根烟,忽然若有所感,回头张望了一眼繁忙的刑侦队。老杨遗书中沉甸甸的一句“有些人已经变了”如鲠在喉。

    骆闻舟摸出手机,拨通了市局人事科的电话:“喂,李主任,我是刑侦队的小骆……哎,没有,不辛苦——那什么,领导让我写一份新同事的入职鉴定……谁知道老陆又出什么幺蛾子?麻烦您把我们刑侦队新来那小孩的简历和政审材料传我一下,谢谢谢谢,我知道,改天一定请您吃饭……”

    由于市局的介入,调查节奏从牛拉车一下进入了航空航天时代。

    当天傍晚之前,小一个礼拜没找着踪迹的几个熊孩子就都被逮回来了——警方找到了冯斌买过东西的那家bd超市,通过超市的监控记录,发现出走的几个学生都不止一次来买过东西,推断他们肯定是在附近落脚。

    从在超市辐射范围里一扫,稍微一排查,就把人从一家快捷酒店里抓回来了——其中一个学生不知道是追星还是干什么,在网上认识了这家快捷酒店的大堂经理,走了个后门,没登记就住进去了。

    四个学生在接待室里蔫巴巴地贴墙跟站成一排,在班主任和警察面前交代了他们为什么要出走——说是学校压力太大,圣诞节又快到了,集体溜出去放松。

    心急如焚的家长们听了这番混账理由,气急败坏,恨不能将身化作大耳光,把几个熊孩子抽成旋转跳跃的陀螺。

    同时,钟鼓楼景区里的工作人员们被轮番询问了一遍,也审出了猫腻。原来景区保安科从负责人到巡视员的问题由来已久,全体玩忽职守,夜班时间聚众赌博已成惯例,这回真出了事,才被捅出来。

    至此,除了杀人凶手卢国盛仍在逃,精神受刺激的女孩还在医院昏迷之外,整件案子仿佛都已经水落石出。

    找回来的学生们纷纷被老师家长领走,其中一个男孩被他妈粗暴地扯着往前走,脸上还留着他爸盛怒之下的巴掌印,活活给打胖了两斤,生理性的眼泪不停地流。他这样狼狈,却一直回头,眼巴巴地盯着市局的方向。

    送他们到门口的骆闻舟若有所思片刻,开口叫住他:“那个同学,稍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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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孩父母脚步一顿,连忙压抑住火气,客客气气地问:“警察同志,还有什么事吗?”

    骆闻舟走过去,打量着那男孩,白白净净的少年,微胖,一边走一边哭,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小,他好似有点内向,一见骆闻舟靠近,立刻局促不安地低下头。

    骆闻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嗫嚅着小声说:“张逸凡。”

    骆闻舟尽可能地放轻了声音,问:“你有什么话想跟警察叔叔说么?”

    男孩还没有发育的喉咙轻轻地动了一下,周围老师同学的几道视线立刻打在他身上,骆闻舟忽地一皱眉,那几道无声的视线无端让他有点不舒服。

    张逸凡的父亲很看不惯儿子的扭扭捏捏,抬起熊掌似的大巴掌,在男孩后背上狠狠一掴:“有就说,没有就说没有,怎么说句话那么费劲呢?我看见你就来气!”

    男孩满脸惊慌,好像个社交恐惧症患者被逼着和强势的陌生人说话,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脱口说:“没……没有。”

    骆闻舟正要追问,他却一头把脸埋在他妈肩头,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这时,郎乔伸了个懒腰,走过来:“老大,这事算告一段落了吗,什么时候写报告?”

    “不急,”骆闻舟目送着匆匆离开的男孩,把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我先去咨询一下专家的意见。”

    郎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个“专家”指的是谁,就见骆闻舟和颜悦色地回过头来问她:“小乔儿,明天早晨想吃点什么?”

    “包子!”郎乔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怀好意,高高兴兴地说,“谢父皇!”

    骆闻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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