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车的是一个面色黧黑,手脚粗壮的中年妇人,她旁边还坐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方宁定睛瞧看,觉得那个少年有些面善,跟上次来的刘双喜倒有几分相像。
“娘,是刘大叔的家人来了。”
“哦。”方氏连忙出来招呼。
中年妇人赶紧跳下车来,有些局促的看着方氏,咧嘴笑笑,叫了一声:“大嫂子——”
“弟妹,你家忙完了?快进来。”方氏热情的招呼道。
两人相互打量了一番,方氏笑呵呵的上前拉着她的手往屋里让,又问了同来的孩子的名字,这小家伙是刘双喜的弟弟,名叫刘双庆。
刘双喜的娘田氏拘谨劲稍好了一些,就对方氏说道:“嫂子,其实我早就想来,就是一直抽不开身,孩子他爹还在床上躺着,我那小闺女也才好些。这不一卖完秋粮就赶紧来了。”
方氏客气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又要干活还要照顾家里,你不来我还能挑你的礼?原本孩子他爹准备得了空就去看看你们的,他说刘兄弟当初可没少帮他。”
田氏忙道:“什么帮不帮的,不过几句话的事。”
她的目光一转又问道:“我大哥不在家?”
方氏笑道:“他去砍荆条了。”
田氏又张罗着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方氏一看,暗说这家人真够实在的,装了满满一车东西,几乎什么都有,干果、干木耳、干蘑菇、菜干,还有几大筐红薯。
方氏不住地数落:“弟妹,你这是干啥?你是不是把家都搬来了?”
田氏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嫂子,你可别嫌弃,我家里也没啥能送的就是听说你家分家没分到多少东西,这番薯虽是粗粮可也挺顶饿的,咱凑和把冬天熬过去就好了。”
夏宁和秋宁也过来和田氏打了招呼,顺手她倒了茶,方氏坐下跟胡氏边喝茶边拉家常。方宁把昨晚剩下的几块糖给了刘双庆,然后主动去给骡子饮水喂草。田氏暗赞方宁有眼色,这骡子可是她花钱租来的,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田氏将杜家几个女儿一一夸赞:“你这个几个闺女长得又俊又懂事,真让人羡慕。”
方氏心里高兴,嘴里却不住地谦虚:“哪里哪里,我看你家大小子挺好的。”
过了一会儿,杜朝南从外面回来,田氏起身打了招呼,给他传了几句刘大同的话,“我们当家的说,你这人实诚忠厚是个值得结交的汉子,他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情。就是……就是让你也不要太老实了,他的腿脚一好利落就来看你。”
杜朝南连连点头,又问了刘大同的身体状况,其余的他就不知说什么了。方氏和田氏在屋里坐着唠嗑,杜朝南稍一歇息又开始编筐子。
两人唠闲磕自然少不了庄稼收成什么的。说到秋收,田氏的脸上不禁犯起一丝忧虑:“因着我那小闺女生病,今年连种子的钱都凑不够。我没法子就把家里新开的荒地全种上了番薯,结果丰收是丰收了,可根本没卖不出去。我听里正说,因为上头下令让种这个,家家户户都种了不少,哪还有人买?何况这东西又沉,拉到外县也不方便,就算天天吃也吃不完。”
方氏也跟着一起发愁,附和道:“是哪,我们村里都种了不少。我估摸能吃到明年春上了。”
方宁听得好奇,就多问了几句,田氏十分喜欢她,对她是有问必答。方宁这才问清楚,原来这番薯从南边传来没几年,而且是官府下了大力气推广的。这么做确实是缓解了饥荒,但种得多了又有了麻烦,根本卖不出去。而且这里的税制也改革了,直接按田亩数交钱。粮价低,卖不出钱,可田税还得照交。这正是灾年百姓苦,丰年也苦。别人家过得不好,她们家又何尝容易?
方宁心里暗自感叹,她再看看田氏,她比方氏小得多,看上去却比方氏还大。皮肤又黑又糙,一双手就跟树皮一样。村里大多数妇人也都是这样。再好的容颜也经不住这么常年累月的辛苦劳作。不由自主的,她心中涌上一股对未来的迷茫和担忧。以前,她也有不少烦恼,像是成绩下降,亲戚极品,父母不够重视自己等等。但是跟这里相比,那些都算得了什么呢?
方宁神游了一会儿,眼看就到了晌午,方氏母女几个就开始准备午饭,田氏也跟着到厨房帮忙。只有刘双庆有十拘谨,硬邦邦的坐在凳子上。方氏只好让方宁陪着他玩会儿。刘双庆比方宁大一岁,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已经不大跟女孩子玩了。他最后磨蹭到杜朝南身边去了,帮他递递东西打打下手。
她们正做着饭,李三顺打猎回来送上了一只松鸡,方氏再三推辞,李三顺硬是扔下东西就走。狗蛋比他爹的话多一些,像小大似的摆着小手:“你收下吧。我们家不能老吃你家的。小木头给我一只青蛙,我就回送他一只蛐蛐呢。”众人看着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完这句,狗蛋又嘱咐一句:“方奶奶,你一定要把鸡屁股洗干净,上次我爹没干净,我差点吃了一嘴鸡屎。”这小家伙总是弄错辈分,按村里的辈分他该叫方宁姑姑,但她只肯叫她姐姐。
“好好,弄干净。”
李三顺有些尴尬,扯扯他的耳朵:“小鬼头,又卖我的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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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看着李三顺父子俩的身影,眼神十分复杂。方宁隐隐约约的听别人议论过,这个李三顺跟她家多少有此些瓜葛,她大姐春宁当年跟他似乎有一些意思,但何氏嫌他家穷,硬把她大姐嫁到外县那户富裕的人家。据说,何氏还曾上门辱骂过李三顺一家,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什么的。从那以后,两家人见了面总是远远的避开。后来李三顺的媳妇死了,何氏还拍着大腿大声庆幸自己英明有远见,说春宁要是跟了她保不齐就是这个下场。
午饭一做好,方氏照例让方宁给两家邻居端一碗。方氏又问杜朝南:“要不要给她奶端一碗?”
杜朝南迟疑了片刻,本想说端吧。方宁却悄声对方氏耳语:“娘你忘了当初我爷可为这事闹过呢?万一我奶得着信来骂一通,我田婶他们脸上多不好看。”方氏怕的就是这个,但她给邻居都端饭了,却不给公公婆婆端,让何氏知道了指不定又怎么说嘴。
夏宁也出声声援方宁:“爹、娘,咱给邻居端饭是有讲究的,这鸡本来就是三顺哥给的,给他端是情理之中,咱家白住着胡奶奶的房子当然要想着人家。再说,今天的客人又有些特别,还是下回吧。”老宅那帮人简直就像瘟疫,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躲避。现在在小妹的熏陶下,夏宁看得越来越透彻,换作以前她肯定会为这种想法愧疚,觉得老人再怎样,做晚辈的也不能不敬他们,可自家小妹说了,人得要尊敬自己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尊敬。像那些没有长辈样的老人,晚辈就没必要顺着他。人要孝顺不假,但不能愚孝。
“嗯嗯,不端就不端。”杜朝南一向都不是个固执的人。
方宁再一次进入胡奶奶的院子,那条狗已经认识她了。她这次来还特意包了几块鸡骨头给它,大黑狗十分兴奋,一边啃骨头一边不停地对她摇着尾巴示好。
“胡奶奶,您在做饭哪?”
“你家能做多少?怎么又端饭?”胡奶奶的语气听上去比几次温和了许多。
“小方宁来了?”屋里传来一个沙哑暗沉的声音。
方宁征求胡奶奶的意见:“我能进去看看爷爷吗?”
胡奶奶点点头:“去吧。”
“胡爷爷。”方宁笑着走进去。这是她第一次见胡爷爷。只见他头发花白,面容消瘦,浓眉毛大眼睛,精神看上去还好,并不十分萎顿。
方宁想来想去,突然蹦出一句:“胡爷爷,您年轻时肯定长得很俊。”
胡爷爷哈哈一笑,朝他竖竖大拇指:“小丫头好眼力,一眼就看出来了。”倚在门边的胡奶奶脸上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方宁看看屋里有些阴暗,忍不住问道:“胡爷爷,你怎么不拄着拐杖出去晒晒太阳?”
胡奶奶脸上的笑意一闪而过,重新布满了阴沉沉的怒气:“他被那些畜生打瘫了,我一个人抱不动他。”
方宁心里一阵刺痛,连忙补救:“其实还可以坐轮椅的,书上就有,我抽空给你们找找图样子。”
“嗯。”胡奶奶心不在焉地答道。
胡爷爷勉强对方宁笑了一下算是对她的安慰。方宁又说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一家人吃过午饭,夏宁和秋宁去收拾碗筷,方氏和田氏继续坐着闲叙,又呆了一会儿,田氏就要起身告辞。方氏知道她家里情况,也不敢留她。她和杜朝南两个都是实在人,占了别人便宜心里就不安生,就想着多回送刘家一些东西。这下两人又起了争执,一个非要往车上装,另一个死活不让。最后还是田氏让了步,说家里缺罗筐,拿了杜朝南编的几个筐子。方氏又借口说给骡子带草料,悄悄在草里面装了些东西。一家人一直把田氏娘俩送到村口才回来。
众人一回到家,就见一个身着淡绿夏裙、身形娇小的女孩正背着小手在她家门口徘徊。
方氏一阵楞怔:“这不是老宋家的小闺女吗?她咋来了?”
夏宁俏皮的笑道:“都怪方宁吃早饭时拿了三根筷子,今儿净来稀客。”
“柳柳。”方宁很高兴地招呼道。
宋柳慢慢转过身,冲方氏等人打了个招呼,煞有介事的夸道:“你家的景致挺不错的,值得一看。”
方氏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呵呵,那你就使劲看。”然后她连连给方宁使眼色让她上前接待。方宁落落大方的说道:“走吧,我带你去看值得一看的景致。”
宋柳点头,待到离人群远了,她侧过头,眨巴着一双慧黠的大眼睛说道:“我昨晚吃到你送的糖了。”
“哦?”方宁想了一下才明白原来小木头把糖拿回家了。
宋柳继续说道:“我爹和我哥对此事有不同看法?”
“嗯?”一块糖而已,至于引起家庭纷争吗?
“我二哥说你给了别人一块,唯独给了他两块,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这人把狗蛋和虎子直接忽视了。
“我爹说你要是一直这么大方下去,你家肯定富不了。”不愧是宋老抠,在任何事上都有自己的独家观点。
“你大哥呢?”方宁笑问,她突然有那么一点点好奇心。
“他说这全是圣人的功劳,你一读书就明白了‘达则兼济天下’的圣训。”
“噗。”方宁忍俊不禁。宋乔到底是天然呆还是后天呆?
“所以呢,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宋柳递给方宁一支毛笔和一包墨碇。
“这……我不能收,我正准备买。”方宁有些为难。
宋柳把东西往她手里一塞:“这不是我送的,你找我大哥拒绝吧。——他今早上去镇上了,范先生办了一个文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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