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豆对主脑挥着手,脸上带着单纯天真的笑容,她仿佛无法理解“生命形式不同”是什么意思,而只是把眼前这个会思考、会交谈的黑色立柱当成了一个新朋友,而不可思议的是,主脑也对此做出了回应。
郝仁把豆豆稳稳地抱在怀中,低头看了这只小美人鱼一眼。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发现豆豆一路上的表现都不太对劲,于是稍微询问了一下小家伙的情况——豆豆心智尚未成熟,所以并没能很清楚地说出她所感受到的东西,但通过猜测和推理,郝仁仍然隐隐约约把握住了事情的真相。
豆豆感觉到了一个族群的衰退和灭亡,这个族群只有可能是位于终焉堡垒中的人类,主脑的故障很可能与之有关。
“说实话,我跟很多种族打过交道,各种生命形式的都有——甚至包括元素生物和纯粹的灵体,但人工智能是我印象中最难对付的一种,”郝仁看着主脑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服一个具有顽固逻辑和严格思维过程的超级计算机,因为我目前所能提供的证据对你而言都是模糊且不可证实也不可证伪的。我只能说——如果你真的希望能完成你的使命,如果你真的仍然忠于自己的创造者,那么你至少应该尝试一下相信我们这些外来者,哪怕这样做缺乏任何逻辑上的支持,至少也是一种选择。”
主脑这一次沉默的比之前还要长久,甚至就连黑色圆柱表面的灯光都黯淡下去三分之二,就在郝仁以为这台超级人工智能死机了的时候,后者的声音却突然又响了起来:“人类就要死了。”
“人类……就要死了?”薇薇安皱了皱眉,“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豆豆在郝仁怀里使劲挥舞着小胳膊:“我爸爸可以帮你,我爸爸超级厉害的!”
回应郝仁一行的,是从大厅对面突然传来的一阵轻微机械摩擦声。
郝仁看到圆形大厅另一侧的环壁上突然出现了无数整齐排列的裂纹,以这些裂纹为基准,整面墙都仿佛水波般涌动起来,层层叠叠的金属在涌动中收缩、折叠,墙壁褪去之后,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道宽广的通道。
“通向终焉宫殿的大门?”郝仁看到那通道的一瞬间就意识到了主脑的意思,顿时大感惊讶,“你让我们进去?”
“人类曾经说过,不能放弃任何希望——哪怕它渺茫的就像一场幻想,”主脑静静地说道,“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我的逻辑系统无法继续推演这之后的事情,所以你们进来吧,或许这也是人类的意思。”
郝仁一行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他们想过要进入终焉宫殿面见那些人类,但却没想到最后主脑打开大门时竟然如此痛快。但无论如何,通往终焉宫殿的大门已经敞开,他们没有理由驻足不前。
和堡垒的其它地方截然不同,通往终焉宫殿的长廊内灯火通明,墙壁雪白,明亮的灯光驱散了大家这一路走来所积累的压抑之感,也仿佛在冰冷的钢铁世界里凭空增添了一丝生机与活力。
沿着走廊前行一段距离之后,两旁的墙壁上开始出现描绘着母星世界的壁画,那上面有青山绿水,有参天巨木,也有掩映在群山之中的繁华城市,那仿佛是一段段冻结在回忆中的历史,栩栩如生地挂在墙上,供人们去猜想将近一万年前的那个田园牧歌般的美好时光。
而在穿过这些美好的往日风景之后,只能是冰冷的现实。
郝仁眼前出现了另外一个圆形大厅——这个圆形大厅与主脑中枢所在的大厅规模相当,只是主色调为明亮的白色,周围也看不到嗡嗡作响的伺服器和电缆管道。大厅对面的墙壁是一层透明的聚合物,透过那层聚合物,郝仁可以看到一个有着各种植物和集成式房屋的大型“温室”,然而那温室里并没有任何人在活动。
莉莉好奇地跑到那层透明“玻璃”前:“主脑,人类在哪啊?”
仿佛是为了回应莉莉的询问,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圆形大厅的地面中央便打开了一个圆洞,随后一根仿佛巨型试管般的玻璃容器从这个圆洞中缓缓升了上来。
那圆柱状的玻璃容器中盛满了淡粉色的营养溶液,溶液内却浸泡着一团团扭曲变异的血肉聚合物,那些聚合物就仿佛以最疯狂的方式揉碎、混合而成的肉块,它们没有任何固定的形状,也看不到任何具备理智的活动规律,它们只是被浸泡在营养液内,漫无目的地蠕动、变形,时而互相融合,时而分裂开来。
每隔一小段时间,那些蠕动的肉块表面就会有淡淡的血色渗出并弥散在溶液之中,尽管容器内似乎有着过滤装置在运转,但弥散的血色仍然将溶液染成了淡粉色。
伊扎克斯在看到这些东西之后下意识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人类。”主脑的声音从大厅角落的扬声器中传来。
“人类?!”郝仁目瞪口呆,“你们这边的人类长这个样子?”
说着他就看向了不远处的n-6,结果看到n-6脸上同样带着惊愕而难以置信的神情,很显然,这位代行者记忆库中下载到的人类资料也不是眼前这堆肉块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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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安皱着眉:“人类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模样的?”
“变异一直在发生,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点,从这场战争开始的那天,或者说从创造者们第一次逃离母星的那天开始,行星吞噬者的力量就已经烙印在人类的身上,”主脑用缺乏感情的电子合成音说道,“在创造出代行者之前,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人类永远都无法逃脱行星吞噬者的力量,这力量难以用世俗的知识去解释,并且终将彻底终结他们的文明——新生儿的成活率下降,致命疾病和肢体变异越来越多,有数百万人逃离母星,但他们的人口却每年都在下降。所以他们才创造了代行者,让代行者代替他们完成使命,夺回家园。”
主脑的声音仍然在继续:“最初的几千年里,人类还可以和代行者一同活动,他们在那段时光里教会了代行者很多东西,包括如何思考;在那之后的一千年,由于畸形问题和体质急速下降,人类难以继续维持社会机能,于是他们建造了大智库,将人类的知识和思维方式变成可以被代行者下载并理解的数据,同时他们也创造了我,并赋予我守护、指引整个社会的职责;再之后的一千年,发生在基因层面的变异终于恶化到完全无法缓解的地步,堡垒中的温室环境也无法维持人类生存,于是他们不得不进入培养容器。
“再之后的一千年里,没有任何新生儿诞生,人类在培养器的帮助下存活着,长久地存活。
“再之后的一千年,他们开始失去形体,甚至失去了互相之间的个体隔离,他们越来越接近原始的细胞群落形态。在古老的历史记录中,类似的形态也在母星上出现过——那是行星吞噬者释放出的赤色血潮所导致的现象,生物体被赤色血潮接触之后会在短时间内溶解成为这种细胞群。
“再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薇薇安的眉头仍然紧紧皱在一起:“……外面的代行者对此一无所知?”
她看了旁边的n-6一眼,从后者近乎死机的表情上,她已经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秘密被埋藏在堡垒深处,”主脑答道,“普通的代行者并不知道人类身上发生的事。”
莉莉好奇地问了一句:“因为这样会导致他们崩溃?”
“代行者的使命是协助人类夺回母星,这一使命在每一个代行者走下生产线的时候便铭刻在他们的记忆库深处,”主脑答道,“如果失去了人类,我们还剩下什么?”
郝仁的视线在陷入呆滞的n-6和大厅中央的玻璃容器中来回移动着,若有所思。
“这么多年来,人类的情况一直在持续恶化吧,”他抬起头,对着空气说道,但他知道主脑一直都在看着自己,“几年前恶化到了临界点,这导致了你的故障?”
“人类创造了我,让我为他们服务,但却没有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离去,我应该做些什么,”主脑淡淡地答道,“数千年来,我全部的任务就是完成他们交代给我的使命——建设月面基地,发展代行者的社会,制造军队,反攻母星,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需要我这么做。”
郝仁缓缓吐出一口气:“但现在,连‘人类’本身也即将消失了。”
这就是主脑发生致命故障的原因。
他早已经发现,这颗星球上的人类所创造出的主脑和代行者其实并不是同一种东西——如果说代行者是一种极端模仿人类,从言行到思维能力都和人别无二致的、有感性思维的智慧个体,那么主脑就更像是一台运算力超群但却缺乏感性思维和模糊计算能力的超级电脑,这一设计最初应该是有着深远的考量,或许是为了保证整个代行者社会的稳定,也可能是为了保证“夺回母星”这一长远目标的永恒不变,但无论如何,这种设计到现在所产生的结果已经和人类最初的目的相距甚远了。
当任何科技手段都无法挽回人类灭亡的命运,主脑那严格的逻辑系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他永远都无法完成创造者交代给他的任务了。
所以他开始产生故障,开始迷茫,开始进入自毁的倒计时。
“‘人类’还有思维能力么?或者说,还能交流么?”郝仁问道。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主脑答道。
就如郝仁所想的那样:已经没有人类可以修正主脑的逻辑冲突——他们或许曾经有这个机会,然而现在,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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