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 本应立场微妙地相对立,见了面即使不是打得你死我活,也应该吵得天翻地覆。
不应该是这样……气氛和谐的啊?
而且, 陆饮冰还大方地摆了摆手,道:“罢了, 我知道纪姑娘对我多有偏见……想必是心里怪我将盛指挥使拖下水, 是也不是?”
纪折梅冷笑道:“你倒是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陆饮冰咳嗽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道:“纪姑娘的熊熊怒火, 快要把在下化成烟了……在下又哪能毫无所觉呢?”
宋槿月:“……”
啊, 这两个人居然还针锋相对地聊了起来, 真是奇哉怪也。
她开始不安了起来, 看看纪折梅,又看看陆饮冰。
空气中仿佛浮荡着一股火药的气味,就好像只需要一个火星子,就能瞬间引燃这个房间里令人窒息的空气似的。
她不由得期期艾艾地问道:“……陆大哥,你是早就算出来,我离开侍郎府以后,纪……纪姑娘会暗中跟踪我, 以找到你的下落吗?”
陆饮冰闻言笑了。
“是啊。”他干脆地点了点头。
宋槿月:!!!
“不过,这样也好。”在宋槿月自责落泪之前,陆饮冰又满不在乎地说道。
“我虽然空有报国之心,但我只是一介江湖人士, 要掀动朝堂风波,靠我一个人可怎么行呢?”他吊儿郎当地笑道,把目光投向皱着眉头的纪折梅。
“我看不惯那些凤子龙孙、朱紫高官们趾高气扬的样子……都是为了那个位子流着口水算计百出,谁又比谁高贵些?”他冷笑。
“若是个好人上位, 倒也罢了……但那些人里,哪有甚么真正的好人?——啊,对了,盛六郎倒是算一个,因此他下了大狱……”
纪折梅啪地一声拍了桌子,震得桌面上的茶壶茶杯都一阵叮里咣啷作响,倒是成功打断了陆饮冰的话。
“……你骂其他人我不管,但事涉六郎,还请慎言!”她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来。
宋槿月觉得纪折梅那句话说得直是咬牙切齿,虽然用的是客套的措辞,但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客套,反而像是想要把陆饮冰的骨头都碾碎似的。
陆饮冰浑不在意,笑了一声,继续道:“啊,这么说来,我是有点对不住盛指挥使……不过,不把他拖下水的话,我也想不到还有谁地位足够高,又能这么方便地让我陷害啊——”
唰的一声。
一道白光划破夜色,继而砰的一声,是什么坚硬的物事撞入掌心的声音。
宋槿月:!?
她此时才看清,被陆饮冰握在手中的,竟然是一只茶壶盖!
桌上的那只茶壶是最普通的白瓷,此时缺了盖子,壶中的茶水也已失了热气,依然静静放在桌面上。
而陆饮冰若不是及时出手抓住那只壶盖的话,那硬瓷的壶盖就要径直砸到他前额上去了。
陆饮冰咂了咂嘴。
“啧啧,脾气真是太暴啦。”他说,“盛指挥使即使在江湖上也有几分声名,却不料中意的竟然是这种悍女吗?”
宋槿月从他的话中听出一点端倪,愕然地望向坐在一旁的纪折梅。
陆少侠的意思是在说,刚刚丢出壶盖、差点把他的额头砸出个大包的,竟然是……纪折梅?!
纪折梅哪里有这么好的身手了?!她不是一直留在江北盛家村里,早年丧父,后又丧母,无依无靠,才不得不上京投奔师兄的无知村姑吗?!
可是陆饮冰与纪折梅,哪个人都无意于为宋槿月解惑。
纪折梅冷哼道:“你若还是不修口德的话,下次飞过去的就不是茶壶盖了。”
陆饮冰笑着,把那只茶壶盖啪地一声重新又扣回茶壶上,说道:“罢啦罢啦。真相总是伤人的……纪姑娘,你想想,若我有一些真相想要揭露,又不知道那些龙子凤孙、高官显宦会不会为了遮掩真相而直接将我灭口,你会怎么做?”
纪折梅没有说话。
陆饮冰道:“我自然是要不遗余力地搅弄风云的……浑水只有足够大、足够深,才能把所有人都淹没其中,无暇顾及追究始作俑者……你说对吗?”
纪折梅依然一言不发。
但宋槿月知道,她正在听。
很好。因为她自己也想知道,陆少侠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陆饮冰道:“纪姑娘,事关重大,你不敢现在就相信我,我也很能理解……这样吧,我姑且给你一个重要线索,你去求证了,就能知道我说的不假了……”
纪折梅终于微微颔首,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慎重的神色。
“请讲。”她说。
“我自会去求证。如若陆少侠所说确为实情,那么陆少侠想通过我办到之事,我也会尽我所能。”
陆饮冰露齿一笑,屈起手指,用指节笃笃叩了两声桌面。
“如此甚好。纪姑娘果然爽快!”他不甚走心地赞了两句,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唇角也落下来,似乎在凝神思考着什么。
片刻之后,他忽然长长呼出一口气,道:“……那枚私印。”
纪折梅愣了一下,宋槿月亦是面上微微变色。
那枚私印可谓是一切动荡的起源,陆饮冰为何要从杜家盗走它,迄今原因不明。如今他倒是知情识趣,为了换取纪折梅——或许还有重获自由的盛应弦——的配合,他居然一上来就把最关键的秘密给倒出来了!
陆饮冰倒也干脆,抬起眼来,直视着纪折梅,说道:“传闻那枚私印,是前朝遗藏,四壁上阴刻有‘江山锦绣图’,将其一一拓印下来,再放大重绘,便能得到一幅藏宝图。”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灼灼,气息似乎都因此变得急促了一些,道:
“……传闻前朝末帝为求仙问道,穷奢极欲,敛集大量财宝,民不聊生,引发动荡。可笑在义军遍地之时,他依然做着将大量金玉制成宝器、上奉于仙人,以得大道、摆脱这人间混乱的美梦……”
宋槿月:!!!!!
她听到了什么?!这真的是她能听的秘密吗?!
她惊愕地下意识转头望向旁边的纪折梅,却发现纪折梅虽然也一脸震惊之色,鼻翼微微翕动,像是惊讶到了极处,但身上依然有种力持镇定的自若感。
这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巨大自制力,居然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让宋槿月深刻体会到了自己与她之间的巨大差距。
……或许,师兄想要的,正是这样的女郎?站在暴风雨之中,亦能从容镇定,不屈不倒?
宋槿月不由得有些出神,耳中继续钻入陆饮冰的声音。
“……为了不让那些作乱的义军找到他来日上奉仙人、东山再起的宝藏,他遂在自己随身的私印‘问道于天’之上,刻下一幅地图,记载藏宝地点……”
“这就是‘末帝秘藏’。”
陆饮冰的声音变得冷漠而死板。
“奈何后来战乱纷起,末帝被杀,那枚‘问道于天’私印落入他人之手,四壁上的藏宝图也被磨去三张……”
“最后,不知为何,那枚私印终究是没有流落出京,而是留在了宫里。”
他的声音里逐渐带上了一丝讽刺的笑意。
“然而,四去其三的藏宝图,还能成什么事呢?”
纪折梅终于出声问道:“是啊,藏宝图四去其三,你还偷盗这枚私印有什么用呢?”
陆饮冰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说道:
“后来,不知为何,又传出了新的一种说法……”
“……那就是,这枚私印当初除了刻下藏宝图之外,还是‘进入末帝秘藏之处的开门钥匙’。”
“而藏宝图被人磨去其中三张之前,磨掉图案之人也并未打算让‘末帝秘藏’永远不见天日,而是将上面的藏宝图失落的部分,绘成了一张新的图画……”
宋槿月听得入神,忍不住脱口问道:“那幅画……也存于宫中吗?”
陆饮冰失笑,道:“怎么可能。”
宋槿月一愣。
“难道是……流落民间了吗?!”
陆饮冰还没有说话,纪折梅忽然“砰”地一声,拍案而起。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喃喃道,目中光芒由暗及明,最后猛然一抬头,竟然绽放出某种令人不可逼视的冷光。
“多谢陆少侠。”她竟然抬手向着陆饮冰一拱手,是个标准的江湖儿女致意的手势。
“我承了陆少侠这个情。待我回府将一切理顺,必将再回来找陆少侠回报这场大情面。”她郑重其事地说道。
陆饮冰抬眼望着她,半晌之后,忽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散漫地朝着纪折梅随意地摆了摆手,道:“那就要快。我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呆太久的。”
纪折梅咧了一下嘴,但很难得地,她居然没有笑得出来。
宋槿月呆呆地注视着他们两人,恍惚间觉得自己可能是知道了什么非常不得了的事情,又不知道这件事终将把他们都带向何方。
在纪折梅走后,陆饮冰还端坐在桌旁,似是陷入了深思。
宋槿月不敢出声,只能也一直陪坐在旁。
不知过了多久,陆饮冰忽而嗤地一声哂笑,蓦地站起身来,对宋槿月说道:“宋姑娘这几日且在此处好好休息。我便先走了,待有事时,会再回来。”
宋槿月不由得也跟着站起身来,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今夜她所听到的事情,远远超出了她的想像。
方才,她注视着侃侃而谈的陆饮冰,以及仿若了然于胸的纪折梅,却只感到自己一头雾水,仿佛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懂。
这种感觉实在糟糕。
就好像她忽然明白了,为何师兄不会青睐于她。
……在命运与秘密掀起的巨浪之中也要砥砺前行的海鹰,谁会看上只会在阳光与花圃之中跳跃戏耍的白鸽呢?
陆饮冰走到了房门口,轻轻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又回手近似无声地替她把房门好好地关上了。
宋槿月不由得跟着他的动作望过去。
这个过程之中,她的目光偶尔扫过了墙面,忽然一顿。
她抬手点燃了刚刚已熄灭的烛灯,拿着灯走到墙边,微微抬高了手,用烛光照着墙上悬挂的一幅装饰用的画作。
这间上房的装潢自然也是别有一番风格的,一应物事都能满足上房应有的档次。这幅画作虽不是名家之作,可也自有一番意境。
画上画着暮色苍茫的原野,远方是雪山,近处是一树红梅,有一俊秀郎君,身姿翩然,袍袖飞扬,在树下一地白雪之中舞剑;而在他的头顶,天空里仿若有两只大雁,在成双成对地盘旋飞翔。
一旁的题字竟是半阙词作,宋槿月品味再三,鼻尖一酸,眼眶中涌出泪意,一时竟是痴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