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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1章 和解
    小七第一次推开驿站二楼的门,那是燕庄王十六年十月底的一个大清早。

    

    驿站养的鸡咕咕打着鸣,槿娘还在一旁酣睡,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从未令她厌烦过。

    

    槿娘的呼噜声令她确信自己尚在人间。

    

    小七悄然起了身,兀自裹紧了貂裘大氅,推门站在楼台上凭栏向远方眺望。

    

    那一片连绵壮丽的雪山矗立在那里已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初升的日光与其交相辉映,云与雪山尽被染得通红,庄严肃穆,无比神秘。

    

    人在雪山面前有多么渺小呐,人的生与死,在雪山面前不值得一提。

    

    魏境没有雪山,小七从前也没有怎么见过雪山,可也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那片从未见过的雪山是懂自己的。

    

    她长久以来就好似一个容器,娇小清瘦的躯体里盛满了无数的东西。有过家国,有过道义,有过情爱,有过善良,有过坚守,也有过背弃,然而家国道义全都抛弃了她。

    

    因而她痛苦挣扎,连人的尊严也都丢了个干干净净。

    

    她无数次想把躯体里的痛苦尽数排解出去,然而不能,她的过去使她一次次想要挣脱逃离,然而面对如今的公子又一次次地使她沉沦到过去之中。

    

    她自卑敏感,比常人更轻易体会到人间的哀苦。

    

    她无法与自己和解。

    

    但那延绵不见尽头的雪山,这驿站里逐渐响起的人声、鸡鸣、犬吠、麻雀叽喳,那庖厨传出来亲切的切菜剁肉声,那温暖的炊烟袅袅升起,这一切都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它们好似在问她,小七呀,你在难过什么?

    

    它们好似在说,小七呀,你并没有那么不好。

    

    也不知为何,这一个无比寻常的驿站清晨竟使她不可抑制地流出了泪来。

    

    近日薄薄的雪因了天气太冷的缘故还没有化开,这驿站的屋宇瓦当便也就覆满了一片白色,这驿站好似已与雪山连在了一起。

    

    她在风里站立良久,廊下的周延年并不曾开口扰过她。

    

    她问,“将军,你平时站在这里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

    

    身后的人低声回道,“并不会想什么。”

    

    “你也会看这片雪山吗?”

    

    “会看。”

    

    “你看雪山的时候会想什么呢?”

    

    “末将会想,这就是燕国的疆土,可那么大的一片疆土,是住不了人的。”

    

    “燕国有多少这样的雪山?”

    

    “十之有三。”

    

    她此时正在雪山脚下,这驿站的确鲜有人来,因而不管是屋舍还是楼梯,大多有些年久失修了。

    

    也许再过不久,这驿站就垮了,塌了,也就废弃了。

    

    “末将会想,今岁冬天来得太早,只怕北地的牧民又要冻死很多牛羊牲口了。”

    

    周延年向来不会多嘴,方才问他平日会想什么,大约那时他早已想过了许多,只是一时不曾想起,是因提到了雪山,他才想到了自己平日所想的。

    

    魏国是没有雪山的,小七不懂,但燕国的严寒她已经见识过了,因而问道,“牧民为什么不早早往南避寒呢?”

    

    她想,若是入冬早,牧民早些带着家当牲口往南转移,便不会冻死了罢?

    

    周延年望着雪山神情凝重,“往南?到蓟城吗?蓟城就那么大,盛不了那么多人。牧民就得住在高岭草原,不然没有牧草可吃,照样要死。”

    

    原来如此。

    

    这世间芸芸,各有各的悲苦,各有各的不易。

    

    “姑娘不知,这便是公子为何定要南下的缘故。”

    

    南下扩张疆土,去寻新的牧马地,去寻更宜人的地方居住。

    

    这天下四分五裂多少年,诸侯林立,经年混战,也许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想起许瞻曾经说的话,“魏人为何不能成为燕人?”

    

    他是雄才英主。

    

    他有一统的大志。

    

    若有人当真统一了这万万里的疆土,叫那边关不再受侵犯,叫那三军不再起征战,叫那八纮同轨,叫那江山永固,叫那列国的布衣黔首都能安居乐业。

    

    若是如此,那才是好事啊!

    

    再不必分什么魏人、燕人、楚人、羌人,都是同一个国家的人,说同样的话,读同样的书。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地同域,量同衡,币同形,这便是他的大志罢?

    

    可惜她从前狭隘,并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列国的君王必也不懂这个道理,不然何故屡屡纷争?

    

    也许是他们每一个人都过于懂得,是他们每一个君王都想要吞并天下,囊括四海。

    

    心里有什么突然十分通透,亦十分畅快。

    

    她恨不得抓住许瞻的手,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已经懂了。”

    

    恨不得亲口告诉他,“公子,小七也可以是燕人。”

    

    但她的理智又将她的澎湃压了下去,她的理智告诉她,小七,你走吧,你走了,他才能安心实现他的宏图霸业。

    

    不然,他必是每晚还要往这驿站里跑。

    

    不然,他必是还要与她再生那些小儿女的心思。

    

    你不必担忧,他有自己的夫人,也将有自己的儿女,他的大志、他的霸业自然有他的妻妾儿女与他分享。

    

    走吧,小七。

    

    今夜他来,与他告个别。

    

    小七并不曾回头,但人却是笑着的,她又问起了周延年,“将军,这里是什么地方?”

    

    周延年道,“这里是雪岭。”

    

    雪岭。

    

    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地名。

    

    小七温静笑起,她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该知道自己是在何处与公子告别。

    

    她也会告诉小匣子里的人,告诉他,谢玉,你知道我们是在哪里见的最后一面吗?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叫雪岭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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