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人家中,家人突然朝着某个方向的虚空看过去,那么顶多会联想到“忘了事”或者“附近发生了什么”之类的事。
但在一个由巨兽强者,尤其是顶尖巨兽强者组成的家庭中,所有的尺度都被理所当然的放大了。
就像现在,冴子一开口说的就是地球另一边的事情。
因为她很清楚,这就是白堂镜的视野。
“镜,那里发生了什么?”
冴子按捺住内心的不安,向身前的白堂镜轻声发问。
她很清楚非洲是个何等危险、疯狂的地方。
那里是被无数的巨兽强者、野心家犁了一遍又一遍的血土。
那里是人类这一族群中,最无法约束的混乱与权欲交织的大泥潭。
最重要的是——那是她的儿子第一次离开自己,去“度假”的地方!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
天上,超高浓度的能量尖啸带来了彷若实质一般的压力。
连天空的背景都被染成了炙热的橙红。
但白堂镜的目光却并没有放在头顶。
他依旧饶有兴致的观望着非洲的方向,并且对冴子说话。
“嗯......学姐,我曾经预想过,会有人首先破除掉在内心之中对我的恐惧。”
“这是肯定会发生的事,再强大的力量也压抑不住强者们炙热的欲望。他们越是怕我,欲望的火苗反而就越是旺盛。因为我对他们的弹压本身,就是他们梦寐以求的最终形态。越是显露权威,追逐者们就越是追逐权威。这很正常,非常正常。”
“强者,本就是为了自己的力量和欲求,能将一切践踏的东西。现在,‘强’的具现化就在眼前,他们又怎么可能放弃那追逐之心呢?”
风衣的下摆在风中飘摇,白堂镜的神情没有倨傲也没有自谦,只是平铺直叙的描述。
在说到强者们最终会摒弃对于自己的忌惮与恐惧时,不论是白堂镜本人还是冴子,都显得十分平澹。
这本就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情况。
甚至没有多放上去一分精力的价值。
但说着,白堂镜却话锋一转。
那说话的神情语气却好像......突然在动物园里看到了长相奇怪的猴子。
很有趣、很出乎意料,但是没有感觉到一点威胁。
“但是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先出言不逊的居然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蠢货?!”
天上,迦楼罗的【泰坦威装】再一次凌压地表。
已经凝固的黑曜石再次融化,而白堂镜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一具活灵活现的拉顿冰凋就再次凝结。
男人的表情有些好笑,并不是针对天空之上再次被无声无息切成细雪的冰凋。
而是对万里之外的大陆上,那出言不逊的某人。
在他的预想中,强者们对自己“无理要求”的反抗,应该康慨激昂、应该壮怀激烈。
应该合纵连横、集结所有蠢蠢欲动的人们。
然后再杀出一个坚毅果敢,嗜强如命,哪怕是正面与自己对轰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反而心血澎湃,酣战不休的强者。
他应该压服所有的刺头,然后穷尽智慧与气魄,将他们拧成一股绳、一根矛头。
最后,他们的势力与力量会将整个世界拖入血与火的战争之中,朝着自己的胸膛捅过来才对!
到那时,也将是自己重新镇压、清理整个世界的,一个“够格”的舞台。
白堂镜这十年来的所有修行和行动,也一直都是朝着“以一人之力,镇压整个世界”的规格去的!
但现在?
......这什么臭鱼烂虾?!
他甚至没资格察觉自己质变过后,放置在他身边的念气!
我无法覆盖半个地球三十亿人,但我还能放着非洲大陆上的十个顶尖人物不管不成?
他不是蠢,他只是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真的有人,能在力量上和他拉开这种连察觉都没资格察觉的差距。
而这种“不愿意相信”在白堂镜眼中,和愚蠢并没有太大差别。
“用不着担心,学姐。”
男人语气平澹的宽慰着。
“他没资格过得了山姆那关。”
“小正,也不会在只有这种器量的人身上栽跟头。”
冴子的心放下大半,白堂镜的估计就是她信心的来源。
现在的些许不安,是身为母亲的本能。
“我......希望如此。”
紫发美人如是说。
~~~~~~
“芜湖!”
白色外套、短裤的黑发男孩,走在人来人往毫无秩序,汽车鸣笛不断的嘈杂街道上,反而像是解开了束缚的欢快小马驹一样。
人类的心理,总是有所偏好的。
在喜欢,或者熟悉的环境里总是更容易感到高兴。
白堂正对于维克罗的奢华宫殿群没什么喜好。
也就是刚刚见到的时候,因为没见过的建筑风格而觉得新鲜罢了。
他在日之本的家虽然僻静,占地也不大,但真要是说内在价值......
每一块木地板都被当世强者自然逸散的念气洗练过,每一项科技造物都是实验室级的技术验证机。
这才是现在这世道,堪称“贵不可言”的装饰。
与之相比,非洲这地界的宫殿群,真就只能占一个“新鲜”。
而在宫殿群中,普通人谨小慎微,伏低身段的模样也让小小的白堂正浑身不舒服。
反而是非洲这里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杂乱街道。虽然第一眼看上去让小朋友反感。
但是自宫殿群里那从普通人的言行之中,无形散发的压抑氛围里出来后,这种烟火气息反倒是让他舒服。
山姆披着一大块沙漠迷彩的布料,将自己一身的外骨骼和村雨刀罩在里面,跟在白堂正的身后。
如果没有这些打扮,以非洲的风气,他所过的地方别说烟火气,基本上所有人都该立刻跑掉或者当街跪下。
你可以说非洲人穷、奸、恶,等等不好的形容词,但你不能说活到现在的非洲人傻。
他们早就用自己身边人的血肉,学会了辨别危险。
非洲这个地界,巨兽强者们都巴不得显耀自己的力量和身份。
所以一大张迷彩布披上来,首先大家就不会再怀疑这是个巨兽强者了。
哪有隐藏自己的强者?这估计是个来找食吃的佣兵。
山姆在这十年里没消停过,他几乎是亲眼看着这种风气成型的人。
所以早就料到了。
隐藏在斗篷阴影下的嘴唇玩味的翕动着。
“你的兴趣还真别致,阿正。这些黑人每天累死累活的做工,累到双眼发直、步履蹒跚。然后还要在这混乱的交通线上挤成一团,用喇叭摧残别人、折磨自己,天天如此。真难为你能在这里感觉到自在。”
至少他们很“真”。
白堂正在蠕动的车流中蹦跳着,心里下意识的想。
相比在宫殿群里的普通人,他们很累,但是很“真”。为了“吃饱”这一个简单的欲望奋斗,为了“养家”这个简单的目标拼命。日复一日的痛苦确实看不到头,但却什么其他的都不用想,这就是“真实”。
这就是让他能够在混乱的街道上放松心神的原因。
——这里很“真”,很简单。
就在黑发小孩想要将自己这新鲜的感觉,向自己的舅舅倾诉的时候。
一个黑不熘秋的人影从街道两边的店铺里,被直接扔到了白堂正的身上。
身影又瘦又小,是一个能够清楚看见肋骨之间凹陷的黑白混血小孩。
山姆没有出手,因为他完全没感觉到威胁,这就是一个被普通人扔出来的力道。
白堂正也没有躲,理由同样,并且这小子现在属于看什么都新鲜的阶段。
瘦小低矮的黑色人影被扔到白堂正的身上,这种软硬度的对比几乎就相当于被直接扔到铜墙铁壁上。
扑通一声,黑色小个子被弹到地上。
可他也没哭也没喊,背后的坚硬触感估计让他以为自己撞到了什么机械,下意识就蜷起身子,滚到一边。
周围密密麻麻的行人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继续自己的脚步,有的则连看都懒得看。
白堂正因为阅历的不足,现在才反应过来。
这是......弱势的小孩被欺负了?
他的心里除了些微的愤怒和怜悯,立刻就诞生出一丝有趣的惊喜。
自己这是终于要行侠仗义了?
可惜并不是。
扔出小孩子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系着带有浓重油污围裙的黑人。
看起来,是路边一家餐馆的老板兼大厨。
以白堂正的眼力,竟然一时之间分辨不出究竟是他的肤色更黑,还是那围裙上的油污更黑。
他原本扔出小孩子之后,嘴里骂骂咧咧地就要接着上来揍他。
但是当他看见被殃及池鱼的白堂正,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衣着得体,脸上挂着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平和笑容,还有一丝跃跃欲试。
然后小小的体格被撞了之后居然纹丝不动。
他立刻脸色一变,行云流水般顺畅地把黑小孩扶了起来,还给他的破布衣裳拍了拍灰。
“你不能怪我心急啊,罗丹。咱们说好了工钱,我都给你一天一结了,你却还想要带走一份卷饼给你婆婆。你问问这条街上哪有这种事?”
“那是因为你的工钱从来就只给......”
没等黑小孩急切的说完,老板兼大厨就飞快的瞄了一眼旁边的白堂正,然后从兜里掏出来一把零钱,不由分说塞到黑小孩破布衣裳的口袋里。
“好了好了,你一个人照顾婆婆也不容易,卷饼是没有了,我再多给你一天的工钱,你回家吧,我也要关门了。”
说完,那张还在肉疼的脸努力表现得自然,然后赶紧回到店铺拉下卷闸门。
“他......不用数数吗?我看那一堆钱还挺零碎的。”
白堂正挠着脑袋,略有些尴尬地出声。
反倒是刚得了一把零钱的黑小孩,现在才转头,上下打量一番这个把自己硌的不轻的家伙。
这一下硌的可比被打还疼不少。
“他又不傻。”
黑小孩上下打量的目光很明显,以至于就算是兴奋状态的白堂正,脑筋一转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好吧,他自己把自己行侠仗义的情节给泡汤了。
“淅淅索索-给,这是你的。”
黑小孩从破布兜里认真地数出来一堆零钱,交给白堂正。
衣裳像是宽大的斗篷一样,在摆动间显露出他瘦到见骨的身体。
“不,我不需要这些......”
“你帮我要到了拖欠的工钱,按道理就是该分你一份。你需不需要,看不看得上,都跟我无关。但我必须给你报酬,这是婆婆教我的。”
黑小孩的语气很坚持,并且有一种穷苦人家特有的执拗。
身上很脏,头发被剃到露出头皮,眼神下意识的躲闪。
看得出来,他在面对一个至少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时,心里也虚。
和他坚持塞钱给白堂正的举动形成了反差。
“那万一......你惹我生气了呢?刚才那个胖揍你的大叔可是都被我吓跑了哦!”
“那你就打我好了,只要你不嫌脏了你的手。”
他并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乃至是生命。他觉得自己的生命没什么珍贵的地方。
所以使用起来也像是破罐破摔。
白堂正从黑小孩的语气里听出了这种思想。
这种思想自他踏足这穷苦的大陆以来,就见了不少次。
也许是出于对接触同龄人的渴望,也许是黑小孩的怪异举动让白堂正好奇。
“这样吧,你给我做导游,我想在这个城市里玩玩,这些钱虽然应该不太够导游费,但是我也帮了你一把,就当打折怎么样?”
说来说去,白堂正反倒是说的像是对方吃亏了一样。
这是他刚刚用聪明的小脑瓜领悟出的人情道理。
对于这种恩怨分明的人,以吃亏的名义好像更容易说动对方。
黑小孩之前还有些躲闪的目光,现在像是看大傻子一样,看着直挠后脑勺尬笑的白堂正,然后轻轻一瞥一直站在身边的迷彩斗篷。
他嘴唇嗫嚅几下,最终没有拒绝。
“我叫罗丹,罗丹·扎维。”
“我叫白堂正!扎维......扎维?你和宫殿总管的名字一样诶!”
“别妄想了,重名而已,扎维多了去了,那种大人物怎么可能跟我有关系啊。说正事,你想先去哪玩?先说好,这城里好玩的地方不是我这种人能去的,我也知道的有限。”
“我外地人,什么也不知道啊!导游看着办。”
“啧......有钱人。”
两个小鬼,在拥挤的车流与人流中吵着嘴走远,两人的脚步都越发轻松。
披着迷彩斗篷的山姆,从始至终一直看着白堂正的表现。
看着他兴致勃勃、看着他尴尬挠头、看着他为了那渺小到根本不会出现在他生活里的零钱,和一个刚认识不久的小孩子吵闹玩笑。
这应该就是对于阿正,最好的“休假”了吧?
山姆在内心这么想。
可是看着在愈发纷乱的街道上渐行渐远的两个小鬼,他原本浪荡不羁的眉头陡然皱起。
外骨骼手掌轻轻抚摸到心口的位置。
那里刚刚,发生了不正常的抽动。
“来源是质变还未完成的念气?这是镜所说的......‘心血来潮’?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思索良久,山姆始终想象不到在这片大陆上有什么能伤害到自己,又或者越过自己伤害到阿正。
“念气的质变我还不熟练......八成弄错了?”
他只能这么推测。
随即,他继续跟上两个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