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姑娘的人像是木刻的, 大概只有五十厘米高,她的生平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几乎跟她的像差不多大。
上头用的是一种很口语化的表达,跟大白话没什么区别。史湘湘看了个开头就激情输出了一通, 这时候空下来了又返回来津津有味地看。
史湘湘有点鄙夷:“这种白描方式跟我也差不了多少。”
段圆圆:“所以外界对度人庙中的女人像很怀疑, 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宁家自造的‘伪史’。”说到最后两个字, 她紧急刹了下车, 现在一个姓宁的男人正站在旁边, 这么说太没有礼貌了。
宁宣没听清楚段圆圆在说什么,但靠猜也能猜得七七八八,他脸上一点怒意也没有,甚至还云淡风轻地接了下去:“我的老师说,把这些东西合起来很像一本现代人的记录, ——像一个姑娘穿越到古代, 然后记下了自己看到的一切。”
他盯了一眼周围, 坦然地说:“天方夜谭。”
连宁家人自己都不信, 段圆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但就算是个不知真假的故事,这也足够让人愤怒。
上边记载说,史姑娘家是做茶叶生意的, 祖母养死了几个孩子又想养她的哥哥, 史家父母只剩这一根香火,当然不肯把孩子再交出去。
史姑娘在这个时候第一次表现出了不一般的觉悟, 她站出来说:“我愿意替哥哥去照顾老太太。”
读到这里段圆圆皱起眉头,她不认为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真的能说出这么深明大义的话,这太违反人类天性了。
这个“史姑娘”像被人为造出来的幽灵。
不管怎么说,史姑娘在和睦的家庭氛围中长大了,孙女孝顺自然祖母慈爱。
老太太舍不得孙女嫁出去, 最终给她在能干的下人中挑了一个夫婿入赘,暂替尚在念书的亲孙子扛住家业。
事情就是从这里起。
史姑娘的哥哥史二郎中举之后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家业,他荣归故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个出身低贱的赘婿赶出家门,想要为史姑娘再谋一门好亲事。
史姑娘又一次“觉悟”了,她说嫁夫从夫,自己已经是赘婿的人,怎么能留在家里再嫁?
史姑娘担心出身低贱的丈夫让兄长颜面扫地,甘愿收拾嫁妆跟着赘婿到外头去过苦日子。
这是何等的节妇?段圆圆忍不住感慨。
史二郎很明显也被感动了,他为这个赘婿改了良籍,给赘婿在城里分了一座小宅子,不至于让妹妹蒙羞,又时常接济赘婿父母兄弟。
好景不长,很快土司动乱,史二郎当时在郊外喝酒没能及时回来,赘婿一家都以为他死在了城外,为了保命,长相秀丽的史姑娘主动请缨说愿意以身活人。
赘婿一家痛哭流涕求她留下来,史姑娘固执己见,她把自己用一千钱的低价嫁卖给了守城的于狗儿为妾,让赘婿带着一家老小带着金银细软偷偷溜到了乡下种田。
于狗儿看史姑娘谈吐说话都不一般,经常问她是哪里人,史姑娘只是坐在家中默默地做针线,瞒下了自己姓史的真相。
城里流血流得越来越多,于狗儿得到了一个外出剿匪的机会,他想带着剩下的正头婆娘一起出城,把婆娘送回乡下和父母孩子团聚。
史姑娘年轻貌美,在路上和家里都是个活靶子,于狗儿起了把这个美妾转手的念头。事有凑巧,史姑娘转到刚死了媳妇的宁老二手上。
宁老二认出来这是姻亲家的姐妹,两个人谈话之后,他感动于史姑娘的大公无私,于是花了二十两银子把人带回家好吃好喝,和和气气地招待。等城门一开,宁老二就领着史姑娘去了史家。
史家是当地有头有脸的大家族,史姑娘短短半个月嫁了两次人让史家丢尽颜面。史家人却对这个姑娘十分优容,史家父母说这是世道之错,非女之错。接着史二郎怀疑是赘婿哄骗诱拐史姑娘私自改嫁,迅速到衙门状告赘婿嫁卖生妻。
赘婿一家都被抓了起来,赘婿被杖责一百,史二郎收回了送出去的宅子,皮开肉绽的赘婿拖着病体缩到了城隍庙里边挨日子。
二十三岁的史姑娘也被接回了史家,为了不使丈夫含冤,不使家族蒙羞,她爆发出了一生一次的“高光”。
——“史姑娘‘从容自尽’了。”
这份觉悟让她被永久被葬在了宁家祖坟,成了宁老二的贵妾。
段圆圆读完这份生平,顿时明白了不少,这样就能说得通为什么史姑娘的像如此与众不同。
因为度人庙只有她是以妾的身份进入宁家的。
那史姑娘旁边那个矮小瘦弱斜眼看着她的老妇人又是怎么回事?是史老太太么,可她又没改嫁到宁家。
一个“失节”的中上层妇女,能这么容易就进入宁家祖坟吗?这完全说不通。
段圆圆觉得更可能是宁史两家达成了某种约定。
现在这种故事不算什么好东西。
史姑娘受到的香火很少,段圆圆在网上搜了一下,零星几条内容都是在唾弃“史姑娘”是惊天动地第一恋爱脑,比王宝钏都可恨,活该她死。
史湘湘看完终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她愤怒地说:“这鬼地方就是个变相的贞洁牌坊,一个人怎么可能‘从容自尽?’唐僧的妈是自尽,妖怪公款吃喝,完了照样上西天,温娇忍辱负重,等到大仇得报,她一点福没享说了句自己‘不洁’也自尽了,她们是为了不当‘罪人’自尽的,屁的从容!”
史湘湘回味了一下,觉得自己说得不错,很快坐在花坛上把这段话又编辑了八百字,发在朋友圈。
宁宣的姐姐,新娘宁玉未第一个点了赞。
宁玉未:这庙子早该拆了。
史家父母紧随其后,感动地发了三个哭泣的表情。
史妈妈:女儿,你懂事了。
史爸爸:爸爸的乖娃娃不吃野菜吃山珍。
两口子泪流满面,看来度人庙专治恋爱脑,早知道就多捐点香油钱了!
段圆圆盯着史湘湘手上吃了一半的莲子糊问:“你这个是从哪里买的?”
史湘湘指指门口:“刚刚有个姑娘跟她家婆在摆摊,很好吃,你要不要去买?”
徐志远奇怪地看着她:“门口没有卖莲子糊的婆孙,我一直跟着你都没看到你什么时候买的。”
史湘湘看着喝了一半的莲子糊,骂了句脏话,她以为是其他三个人合伙骗人,还跑出去问了一圈。
卖莲蓬的大爷翘着二郎腿慢悠悠地说:“莲子糊?庙里有食堂,你进去买吧。”说着他还提醒史湘湘,“我们庙里不许带外头的东西进来,也没小摊摊,食堂莲子糊十八块一杯,不如忍一忍到外头买,才六块钱。”
他坐在大门外卖的,不算违规。
那她刚刚喝的是什么?史湘湘没顾得上说谢谢,扭头对着草坪开始干呕。
吃下去的莲子糊不见了,史湘湘胃里空空的只吐了几口黄胆水。
段圆圆看见一个影子慢慢钻到了史湘湘的影子上,她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是“史姑娘”。
吐完过来史湘湘心里毛得厉害,但开口第一句却是反驳记载,她眼冒凶光地说:“不,不是这样!”
“那是怎么样呢?”段圆圆盯着她的影子问。
史湘湘有点儿茫然,但她有强烈的直觉,就好像有个人站在她耳边说,上边记的东西不对!
这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史湘湘头皮发麻,好像“史姑娘”就是她一样。
徐志远多少有点不自在,一是被莲子糊搞得心里发毛,二是共同阅读史姑娘的故事后,他觉得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有点微妙。
史湘湘说不出个一二三,徐志远也觉得理所当然,史湘湘是瘟猪儿她靠家里的钱念大学,跟自己这样真正的社会精英不一样。
徐志远体贴地揽住史湘湘说:“出去吧,天这么热,你妆都化了,我们找个地方吹空调歇一歇。”
史湘湘想到莲子糊又恶心又害怕,飞快说了句好。
段圆圆又扫了一眼地上的影子。
刚刚爬进史湘湘影子里的“史姑娘”顺着两个人合二为一的影子慢慢爬到了徐志远身上。
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个姑娘脸色都不好,又不想回宁家闻烟味,宁宣只能开车在周围找了家冷气很足的馆子进去开了个包间,
包间布置得很有格调,一看就价格不菲。
宁宣把菜单递过来段圆圆才发现这是刘贞糕点铺。
刘贞糕点铺在全国都很有名,老板娘四十多岁,至今单身,是个很有魄力的女人。刘贞出身在贫困的山区,从小就帮着家里割猪草养猪,读完初中她就自己跑出来摆摊卖馄饨,挣了第一桶金够她边念书边开店,不到三十岁已经靠着手艺成了住上大平层的富婆。
她很少说自己的经历,当然人怕出名猪怕壮,从“世界一味”栏目来过之后,刘贞山区养猪女的身份瞒不住了,她钱赚多了也想开了,反而把自己的经历做成广告在店里循环播放,力图进门的顾客看了能多消费。
很快上了一桌子甜品。
“东西好吃,但吃相太难看了,谁会这么贩卖自己过去的经历?”徐志远很不喜欢刘贞。
段圆圆和宁宣都没开口,不喜欢也没见你少吃啊!
史湘湘脸黑了:“人家又没说假话,再说她好不好关你什么事,偷你的抢你的了?又不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徐志远脸色也不好看了,史湘湘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家里有几个臭钱吗?他都同意入赘让孩子改姓了,这么大的牺牲也不值得她敬重?
他飞快算了下价钱,把自己吃的那一份单独列出来想要结账。
宁宣看他拿钱包立马误会了,他跟两个姑娘都沾亲带故,在他看来这是宁家“家宴”,吃得是简单了一点,可也轮不到一个明摆着想吃绝户的男人雄鸡展翅,他飞快把服务员叫过来又点了一堆,然后把卡递过去让她结账。
徐志远自尊心受损,冷冷地瞧着史湘湘不说话。
史湘湘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一直小心地赔着笑脸,她解释:“我真不是在说你,我给你花钱都是我乐意的!”
段圆圆笑喷。
“史姑娘”的影子也从徐志远身上微微抬头,凝视着不到一臂之距的史湘湘。
看来“史姑娘”见不得恋爱脑啊,段圆圆还没出声提醒史湘湘,徐志远听到这话,直接站起来红着眼跑了。
这一跑,“史姑娘”也跟着走了,显然徐志远恼羞成怒的样子更让她倾心。
段圆圆收回目光,对于这些鬼怪她也无能为力。
史湘湘脾气也不好,看男朋友这么下自己脸也不说要去找他的话,只是嘴挂油瓶大口吃奶油。
成功撵走了不速之客,宁宣对史家父母有了交代,吃完就领着两个人回家。
史湘湘精神好了很多,只是觉得很疲倦,一上车就睡着了。
宁宣让段圆圆坐到副驾驶,留下史湘湘一个人在后座睡得四仰八叉。
“她身上有什么?”他攥着方向盘问。
在度人庙里宁宣就很在意这个,段圆圆看史湘湘的样子让他发毛。
段圆圆从镜子里看了一眼在打呼的史湘湘,小声说:“她吃了史姑娘做的莲子糊,被她附身了。”
宁宣一下从脚后跟凉到天灵盖。
段圆圆提醒他看路,心里也有点忐忑,宁宣是精神科大夫,他今天对自己这么特别,难道一直是来自医生的关怀?
宁宣:“它现在在车里?”
“跟着徐志远跑了。”段圆圆说。
宁宣:“那就是没事了?”
虽然这么说对徐志远不太好,但段圆圆还是点了下头,想吃绝户的男人,她不可能有一点同情心。
不过对于这么快就能放弃唯物主义世界观宁宣,段圆圆认为他很可能已经判定自己是个精神病,直接进入治疗了。
她挣扎了一下无力地解释:“医生我没病,我找人看过了,真的。”
“想什么呢?我没说不信。”宁宣被逗笑了,他觉得这个表妹是真好玩。
段圆圆很窘地说:“还不是你信太快了。”
原来信太快也是错?宁宣轻松地表示:“因为我也有秘密。”
半下午三个人回了宁家。
宁家摆了五六桌麻将,客厅烟雾缭绕,看段圆圆喝史湘湘都捏着鼻子,宁宣把人带到二楼书房。
宁家书架上有很多度人庙的小雕塑,宁宣说本来宁家打算把这些东西做成盲盒在景区抽。
史湘湘有点无语:“谁没事抽贞洁牌坊回去……”
段圆圆觉得主要是做得丑,完全是豆腐渣工程啊,难怪度人庙都要被人拆了……
晚上宁家人席面做得更好了,段妈妈一个劲给段圆圆夹菜,段圆圆扫了一眼史湘湘那桌,史家父母也在一个劲给史湘湘夹菜。
去了一趟度人庙,徐志远就不见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史家和段家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晚上只好留在宁家。史湘湘抱着枕头找段圆圆一起睡,白天她没感觉,天一黑度人庙的威力就出来了,想到就哆嗦!
这天晚上氛围很古怪,段圆圆想到白天的事一直没睡好,史湘湘倒是很快开始打呼了。
段圆圆想着事,等她回神的时候房间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突然的安静是很奇怪的。
段圆圆翻了个身背对着史湘湘,很快她听到下床的声音,史湘湘好像出去了。
段圆圆对着门,她睁开一条缝,看到史湘湘手放在门把手上,脑袋侧着盯着她。
这是“史姑娘”,她回来了。
“史姑娘”似乎意识到了段圆圆的目光,她似笑非笑地又看了她一眼打开门往外走。
段圆圆不能让她就这么把史湘湘带走了,只能下床开灯跟在后边。
从这个角度看,史湘湘的脚是踮着的。
段圆圆发现“史姑娘”没有伤害她们的意图,更像是在带路。
“史姑娘”轻盈地走到宁家二楼一间房门口,她熟门熟路地打开门跑进去,耗子似的到处翻动,很快找出了一个箱子出来。
这是个被层层保护的密码箱,“史姑娘”的手伸到箱子里搅动了一下,隔空拿出一本厚厚的书放在地上,静静地盯着段圆圆。
这是想她过去拿?段圆圆站着没动,人鬼殊途,接了鬼的东西就要为她做事。
一人一鬼僵持了一会儿之后,段圆圆拿出手机开始播放公鸡之歌。
雄鸡一唱天下白,史湘湘“醒过来了”。
谢天谢地!
史湘湘醒过来之后吓了一跳,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个房间!史湘湘惊恐地缩到段圆圆身边,问她:“我怎么在这?我可没夜游症!”
段圆圆把她被“史姑娘”附身的事说了一遍,又把手机拍到她隔空取物的视频给她看。
要是昨天史湘湘听到这些多半要说句神经病,经过莲子糊和空手拿书的事,她什么都信了。
“我们现在怎么办?”史湘湘脸白得比鬼上身还难看。
段圆圆把她领回房间去了:“先弄懂她为什么来。”
回房间之后,段圆圆怕“史姑娘”再过来,看之前先在屋子里循环播放鸡之歌,保证屋子里公鸡鸣叫不断,做完这个段圆圆还觉得不保险,又飞快从网上下载了一张人名币上的头像设为桌面。
世界一下安全了。
段圆圆放心地开始研究带出来的书,她用手机小心翼翼地把书全部拍了一遍,这东西过于珍贵,她不敢大幅度翻动原件,这么拍下来看是最好的。
史湘湘也要了一份。
段圆圆拍的时候就发现了,记录者的字迹跟自己很相似,很多别人可能会认不出来的地方她也可以顺利地读下去。
不过这本书虽然厚,但用的不是文言文而是通俗易懂的白话文,跟度人庙的叙事口吻很相似。
很可能宁家人一直是这么记录的,他们想要把东西传下来?不然怎么会写得连中学生都能读懂?
总之这是一本很破旧的书,里边记录的都是跟宁家有过来往的、形形色色的女人。
段圆圆匆匆扫了一下,她手上这一本果然写的是史姑娘生活的那个时代的事。
不过攥写人没有留下名字,全书使用的都是第一人称。
书开头有一个小小的序解释了一下这本书的来历。
“我有幸做了乡下地主的女儿,没有经历过缠足的痛苦,也没有被家庭轻视,从十四岁开始,因为未婚夫的关系,又开始频繁出入一些中上等家族。”
当时榕城繁华,遍地锦绣,连最穷苦的男人也能出门享受春日的风光,但我和母亲姐妹们只是待在一片小小的天地,猜想墙外的铃声是不是货郎带来的。这个时候长日无聊,大家在琐碎的生活中争吵、和好、老死不相往来,但毕竟生活安定富裕,只要活着,我们总是相信还会有见面的时候。”
战乱开始以后一切都变了,榕城又变回了那个还没有修建城墙的榕城。为了方便逃生,我和其他妇女开始结伴在外走动熟悉街巷。我们认识的城,一直是战乱后的样子,对于它被无数次追忆的繁华,只是偶尔从夫兄男仆口里得知。”
我和姐妹妯娌们最怀念的不是在轿子里惊鸿一瞥的酒楼食肆,而是那些可以一起畅快聊天的日子。在女儿长大成人后,我慢慢有了自己的想法,想要把结识过的女眷记录下来,书稿初写于女儿十五岁,完稿时女儿收养的孩子也已经这么大了。这时记录中的许多人已经去世,无论爱恨,她们如此真实地活过。”
段圆圆想了一下那个大大的保险箱,如果里边装的都是这样的记录,那显然不可能是一个人完成的,应该是从这个姑娘以后,宁家姑娘把秘密这个习惯继承了下来,然后代代相传。
想到这里,段圆圆呼吸暂停了一下,她真想立刻把东西全部偷出来,这么珍贵的东西放在宁家生灰,真是暴殄天物!
事关身家性命,史湘湘也看得很认真,很快她找到了记载史姑娘的那一页。
这是一个跟度人庙记载完全不同的故事。
记录者说:
“史姑娘原名叫史宝章,她在四五岁时被父母遗弃,作为哥哥的替死鬼交到了老太太手中。
老太太没有养孩子的天赋,史宝章在她手上偶然长大了,最后仍然英年早逝。”
其他的记录都跟度人庙写的差不多,不同的是这本书把史姑娘之死归结为一句话。
——“史姑娘被逼杀而亡。”
段圆圆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她接着看下去。
“在史二郎只是个秀才时,史姑娘的夫婿只是史家买来陪姑娘的玩物,在史二郎中举之后,史家的身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史家不再需要这个跟下人成婚的姑娘,她跟着赘婿一起被父母赶出了史家,史家不再承认这个女儿,只是史二郎偶尔会派下人送点米面。”
史湘湘惊呆了:“她是被赶出去的!不是自己要走的!”
这样出门的古代姑娘会有什么下场都不奇怪了。史姑娘从生活优渥的大家闺秀跌落为需要自己洗衣做饭伺候公婆的底层妇女。
那么她被走投无路的丈夫在危难时刻嫁卖是显而易见的事,因为当时的底层社会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史湘湘不是很懂“嫁卖”。
段圆圆:“嫁卖已经成亲的妇女需要立契,契约会明明白白地写上某丈夫的因为什么原因把妻子嫁卖给什么人,是做妻还是做妾,一般民间嫁卖妇女都会跟娘家商量,要是娘家不同意,夫家独吞了再嫁妇女的嫁妆,娘家知道了跑去告官,婆家多半要遭殃。”
“度人庙果然是乱搞,上头还说史宝章隐姓埋名嫁给的于狗儿,史姑娘跟这个赘婿的事又不是秘密,随便打听下赘婿一家不就知道了?”
段圆圆点头:“史宝章两次被嫁卖,她的几个丈夫肯定都知道前因后果,很可能就是冲她是大小姐的身份买的。既然隐姓埋名是假的,她‘主动’被卖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书上也是这么记录的,记录者说:“史姑娘被嫁卖了两回之后,才被宁老二带着告诉史家并索要封口费。史姑娘还活着,但史家内部的目光和外部的流言蜚语她已经无法承受。”
段圆圆看愣了,史家一直在城中,他们没有出过城,他们只是不再关心这个被扫地出门的女儿,对她的下落也没有再打听。
“我在史姑娘自尽前机缘巧合之下见过史姑娘一面,当时史姑娘的房间茶水虽然新鲜,但院子已经生了不少杂草,打扫庭院的仆人代表着主人的行为,显然这个时候史家已经没有人想史姑娘活着。
史姑娘自己也很明白,她躺在床上滴水未进,形容枯槁,只是偶尔说一句‘我会顺从他们’。她也拒绝逃跑,她说:‘我素来喜好名声,到了要成全名声的时候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在第一任丈夫和第二任丈夫家中,我已经彻底体会到‘失洁’之后活下来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史姑娘回家半年之后,她偷偷溜到老太太院子里翻了一包耗子药,兑了两碗毒药在粥中,一碗服侍着老太太吃了,一碗自己吃了,当夜两个人都毒发身亡。
这件事传了出去。
史家对外的说法是史姑娘中邪,又怕她死后再来作祟,于是做了两尊小像,一尊祖母的用来看守提醒史姑娘是不孝的孽障,又用头发塞入她的口中防止她在阎王殿前开口。”
关于史姑娘的记录到这里就完了。
段圆圆看得浑身像掉进水里,她爬起来把所有灯全部打开了。
史湘湘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都没看到有一个为史宝章打算的人:“太可怜了,可能也就是她的哥哥对她有一点真心。”毕竟史姑娘的故事里,史二郎只有一个行为,告官抓赘婿和派下人接济妹妹。
段圆圆:“你觉得史二郎为什么要打官司?如果他想要替妹妹找回公道,他已经是举人,可以有很多种办法无声无息地弄死欺负过妹妹的人,但他为什么要选择打官司闹大这件事?”
史湘湘被问住了,她认真想了一下说:“难道是因为一个处心积虑为妹妹奔走的兄长听起来特别有情有义?”
段圆圆没有回答,史二郎怎么想的不重要了,很明显史宝章恨他。
史家老太太用礼法教导史宝章要三从四德,但在夫妻关系上,史宝章又处于主导地位。她无法在这两种关系间找到平衡,最终走向毁灭,甚至不忘在临死前把教导自己的祖母一起带走。
她恨自己的祖母,当然也会恨其他的史家人,史二郎显然包括在内,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史湘湘毒杀祖母这件事没瞒住。
这是泼天丑闻,史二郎还要当官,他不可能主动把事情张扬出去,包括还想活着的史家人也不会捅出去,宗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段圆圆有点唏嘘,她找了几次都没在目录上再找到史这个姓。
她说:“我推测,史家出了这样的事,史二郎官途已断,只能在家安心做生意,史宁两家关系亲厚,历代都是姻亲,后边的记载中既然没有再出现史家的姑娘,只能说明至少在作者的有生之年,史家一蹶不振,再也没能爬到和宁家相等的位置上。”
史湘湘听到这里整个人都不好了,这个史宝章跟庙子里的史宝章完全不一样,这里的她固然有可恨的地方,但落到这么个下场也太惨了,宁家竟然还把她改头换面说成是“自愿牺牲的节妇”。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既然这个史姑娘是被篡改的受害者,里边的其他人像呢?
段圆圆不寒而栗。
活生生的人不得不走向死亡,但是周围的人却毫无救她的办法,甚至还要看着她被打造成另一个样子。保险箱里所有的记录者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些无法挽救的悲剧?
真相就藏在这些书中。
段圆圆忽然很想让那个保险箱暴露在阳光下。
早上九点,两个一晚上没睡的姑娘顶着黑眼圈出门,打算各找各妈回家。
段圆圆看了下史湘湘,下楼慢条斯理淑女得不得了,她似乎把徐志远彻底忘了,无论电话怎么响都不接。
史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还把段圆圆为难的书又送了回去。
她究竟想怎么样,想让她们把那个度人庙的记录改过来?可度人庙马上就要拆了!拆掉之后那些谣言就会彻底消失。
一晚上过去,史湘湘不怕史姑娘了,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受——“我”就是史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