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尔求城里的优秀人才,大部分是挑选出笼的肉鸡,而开始交换的时刻,就是每个月月末的“合眼时间”。
那些年长的真正科学家、艺术家与学者们,早就挑选好了自己的替换对象,在这三分钟之内,他们将实现灵魂互换。
渴望大放异彩的年轻人,在这黑暗的三分钟后睁眼,就发现自己满身插管困在一具衰老的病痛的身体中动弹不得,而那些真正的精英正在年轻的躯体里感受到无尽的创造力、多巴胺与轻盈身躯。
而在合眼时间之后,尔求城就会公布“晋升名单”,宣布一部分市民能够升入浮空岛享受更高的待遇。在名单上的人,大部分就是这些被夺舍的身躯。
浮空岛上的黑衣人,会在合眼时间后立刻找到这些人,敲响他们的家门。他们的朋友与爱人,甚至还来不及意识到躯体内已经换了人,就看到黑衣人们面带微笑地将他们送上豪车,送去浮空岛。
旧的灵魂、新的身躯将回到自己的研究所与乐团,用新的激|情与丰富的经验,重新投入新一波的创造。
而因为这三分钟之后,尔求城还会推出新的政策、新的集成式建筑、新的城市活动,也是清算积分发放工资,更新各种履历的时候,所以合眼时间的三分钟,就像是游戏版本更新的维护时间一样,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使用积分、参与活动、分析新的政策,极大地掩盖了大众对晋升名单的关注。
毕竟晋升名单上还只是少数。
但这个“晋升名单”里,并不完全是这些被灵魂交换的精英,也有一小部分,是确实在尔求城内取得成就的人。这种成就不是说成为网红、明星、文化名人就够了,而是尔求城的高层们认为,这些人的灵魂,有延续下去为人类进程做贡献的价值——
他们进入浮空岛,会继续在最好的设备条件与同类之间,进行自己的创造与贡献,在取得了足够的成果,他们也会拥有挑选下一具身体的机会。
不过,浮空岛上的精英,也并不会不停地交换身体活下去,当他们创造与探索的灵魂之火燃尽,当他们十数年内都没有取得成就,没有伟大的创造时,他们就会失去再延续的机会,会在当下的身体里走向最终的死亡。
不知道他们暮年沉沉时,会不会惊恐地看着镜子里陌生的脸,完全忘记自己出生时的模样,忘记自己被母亲爱抚过的脸,而后再想起,他们最早的躯体,早就在灵魂交换后被“无害化处理”,变成一缕黑烟飘入了空中。
宫理能查到真相,就是因为“灵魂交换”的事情,已经在极小范围内被人所知,但一直没有扩散开来。
知道真相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成为浮空岛上的人。但他们显然没有足以传世的才能,可任何系统和制度,都是能被慢慢腐蚀的,宫理打探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就已经听说,晋升浮空岛的名额正在以高价被暗地拍卖……
叮。
电梯到了。
宫理和平树走出去,扫描了肩膀上的二维码,整个组对于复制与蚀刻这个极其特殊的二维码,研究了几个月,当然不会有问题。
浮空岛上的电梯出入口管理机器人,也只是扫描了他们的条形码和出入境记录,都不看他们的脸,就让他们通过了。
宫理和平树的假身份,就属于是“黑衣人”类别的。
这类人常年往返在浮空岛这座灵魂之城与尔求城这个养鸡场之间。
他们为浮空岛做事,能够出入上下,待遇会比尔求城内的普通市民高很多,但并不是浮空岛的“精英”,主要就是为浮空岛处理各种事务和不安定因素。其中一部分黑客、杀手与技术员,会因为能力出色,在受伤或者年迈时,也允许替换身体。
只是他们替换的身体,就不能自己挑选,而是浮空岛为了他们更好完成任务而挑选。
宫理和平树扮演的这对儿杀手搭档,就是“黑衣人”里的高手,已经因为受伤替换过几次身体,所以上下浮空岛的人根本不看他们的脸,而是对条形码更熟悉。
出入口管理处的机器人拧过机械臂,问道:“需要为您两位叫车,并送您到集团吗?”
宫理摇头:“不用。我们任务已经在交货的时候汇报过了,我们就在街道上逛逛,走回宿舍。”
黑衣人们没有独栋住所,很多福利设施也无法进入,但他们还是有在浮空岛上逛公园的权限的。
宫理看了一眼表,两个人就在出入口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两杯咖啡,像是下班后闲聊的情侣,喝着咖啡沿着蓝色灯光的整洁街道散步。
平树的咖啡里加了很多奶,他道:“距离机械计算机运算出第一个解,还有二十九分钟了。”
算出第一个解,也就是服务器卡死,尔求城与浮空岛陷入混乱的时候了。
宫理慢慢悠悠走着,鞋跟敲在地上,有种扬琴似的轻巧回响,她笑道:“不着急。”
平树也放慢脚步,路上遇到一些浮空岛的精英,他们有的已经年迈了还没获得换身体的允许,正在跑步锻炼,想要这个躯体再多活几年;有的是肌肉男人的外表,但姿态习惯还非常女性化,可能是更换了性别,正在街边抽烟。
这些精英有的很不喜欢“黑衣人”,皱眉避而远之。有的则把他们当普通人,微笑点头示意。
平树感觉自己就走在某个大城市的富人社区,他道:“我还挺想知道,那个假问题是什么?为什么你就笃定他们一定会急于验证计算。”
风衣腰带扎紧,浮空岛周围有减风气流装置,但夜风仍然吹动了她鬓边没被盘起来的银发,宫理勾起嘴唇:“阀门里的问题并不是假的,只是验证方式、解题思路都是假的,甚至连最后会计算得出的结论,都是我编的。我跟研究中心的人说,这道题的假答案一定要是42。”
她喝了一大口咖啡,热咖啡已经在风中渐渐变成常温,宫理吐了一下舌头:“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就是常温的黑咖啡。”她说完就把那杯咖啡塞给平树,从平树手中抢过那杯加了很多牛奶。
平树早就习惯她不爱吃不喜欢就给他。
他在收容部的办公室里,塞满了她买了不爱吃的肉干,用了不舒服的坐垫,买多用不完的香薰——平树都觉得自己像是回收站了。
宫理喝了一大口,才道:“其实,我们这次论证计划,远比你想的重要。可能比我之前任何一次任务都重要。就因为太重要,所以我们才要让这个任务看起来轻描淡写。”
关于“论证计划”的核心,甚至连平树对此知道得都不多。
他只知道提出“论证计划”需求的,是方体的[研究中心]。
研究中心,是个连人员构成和领袖都说不清楚的部门,由“收容部·特化研究二所”与“天灾及成因科研所”两个部门合并的。
宫理也是成为了委员长之后才触碰到研究中心的存在,她才知道当时自己抓到的古神“星茧”的后续研究、原重煜主导的污秽者治疗,都跟研究中心有关。
研究中心下分有多个学科,天灾成因、异变病理、收容物分析、超能力分类学、新基础物理、异化数学理论等等——
在这个时代,超能力与天灾几乎是颠覆了曾经的各个基础理论学派,[研究中心]就像一个新型理论学府,专门研究被超能力和天灾改写的新时代气象学、物理学、社会学、医疗等等。
研究中心跟收容部是关系最紧密的,两个部门就像是相贴的肥皂泡。收容部负责大量的收容物的分类、早期研究与实际应用;而研究中心的部分学科,会对个别的收容物再进行深入的研究——
所以平树也接触过一些研究中心的人,但也是在对面的研究员全都面部打码并且变声的情况下。
也就是研究中心的全部研究员,几乎都拥有超高等级的保密权限。
宫理在浮空岛上的夜风中,看着远处的天空,道:“研究中心的‘新基础物理’与‘异化数学理论’两个学科,你可能没听说过。这两个学科的学者人数未知,没有现实世界的身份,甚至在方体里都没有身份卡。可以说是世界上最隐形的活人。”
“全都是顶尖的物理学家、数学家,他们有的是获得了超能力,有的是专门研究天灾物理学,有的是相信物理学与数学正在被颠覆改写。其中,这两个学科有一项共同进行了五十多年的研究项目——”
“这个项目叫做‘最后的问题’。”
平树皱起眉头:“最后的问题?”
宫理低声道:“他们认为天灾与超能力的存在,是数学理论上的错乱,导致了可观测的物理现象上的变化。”
以宫理的文化水平,最早听到时也是懵的。
面部都是马赛克,连名字都是用编码做代号的学者,问了宫理一个问题:“如果1+1不等于2了,或者说,世界上所有的数学理论都有另外的解,你认为会怎么样呢?”
宫理当时真的像个文盲一样笑:“是以后吃烧烤算账都算不对了吗?”
学者却没有笑:“是一切都不存在了。”
这段对话,她复述给平树听,平树也没太明白:“什么叫一切都不存在了?”
宫理也觉得解释起来有些困难,不过她讲的都是研究中心真正要做的事情最外侧的皮毛,便站定在一处公园附近,从旁边的树丛上摘下一片叶子,道:“你能观测到数学吗?那些你可能听说过的基础数学理论,人类是如何意识到它的存在的?因为总有物理现象来验证它的存在。”
“红移验证多普勒效应,双缝验证波粒二象性。但后来,定理与数论越来越抽象,真正尖端的数学理论研究,就和证明上帝有多少只眼睛一样,它的假设越来越极端,越来越不可能有验证它的物理现象——现在我们的物理学,还是在验证一百多年前的数学理论。”
宫理说这些话,让平树瞪大了眼睛。
怪不得……之前有段时间,宫理在疯狂钻图书馆,他还在想,到底是什么任务能让她这么懒散的人去恶补学习。
“但是人们总是相信,数学是永恒的,逻辑的联系是不变的,哪怕这个宇宙爆炸后只漂浮了一颗氢原子、一颗电子,也会有庞大的量子力学、广义相对论、微分几何、泛函数分析无数浩瀚如海的真理,支撑着这颗电子的存在。数学就是这样的。”
宫理他们两个人的闲聊,吸引来了旁边几个正在喝酒聊天的“年轻人”,他们没想到会看见两个干苦活脏活的“黑衣人”讨论数学,竟然拿着易拉罐靠近过来一些,主动对宫理道:“数学就是这样啊。”
其中一个穿着牛仔裤和衬衣,容貌身材堪比模特的女性学者,微笑道:“哪怕是我们仍然无法将微观的量子力学与宏观广义相对论统一为一个模型,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触碰到万有理论的法则。”
另外一个学者也笑起来:“除非你是上个世纪流行过一阵的柏拉图主义者*。”
宫理也笑着,拿咖啡跟他们碰杯,就像是大学朋友:“可是,为什么要有统一的真理?这就像是迷信一样,人们总是拒绝复杂的世界,想要用简单的事物解释一切。下雨的理论多么复杂啊,要是说有神明不高兴了所以才下雨,多么容易被直觉理解。”
“一样的,为什么要有统一的完美的,能解释万物的理论呢?要是这个世界就是复杂的混乱的,不止是量子领域的混乱,甚至连宇宙大爆炸之初,这个世界的数学模型就是混乱的呢?甚至是,如果一些基本的数学理论是可以变化的,会怎么样?”
牛仔裤女学者立刻道:“那就不存在了,一切都不存在了。要知道,只要改变一点点最简单的数学理论,那么连碳原子的质子数、电子层数和质量都完全不一样了!你是碳基生物,数学的一点微小变动,就会让连碳这个元素都不存在了!如果数学理论变化,连电子光子存在的形态都变化了,现在的我们、宇宙、万物就都不存在了。”
女学者解答了刚刚平树的疑问,并且狐疑与不耐地看着宫里。
宫理却笑道:“可如果那些莫名其妙的天灾,背后原因,就是数学理论在某个空间和时间内,就变化了一皮秒这么大的尺度呢?要是我们拥有的无法解析原因的超能力,都是我们熟知的数学在某个人身上,发生了一夸克这种尺度的改变呢?要是这件事真的能验证呢?”
一群学者都拧起眉毛来,有人嗤笑,有人却瞪眼:“我听说物理和数学研究所那边的大拿,都说收到了很离谱的验证题目,一多半的人都跑去看它的初步运算了。难道是这个?你也是从哪里听说的吗?”
宫理笑着摇摇头:“我们就两个没有文化的人,随便假设着玩罢了。”
她和平树就要踩着公园的台阶,往远处走去,反而留下一群学者面面相觑,有人顺着思考下去,有人却嗤之以鼻,还有人说起什么不一致数论是否能作为验证这种离谱假设的工具——
就在他们其中还有人盯着宫理和平树远去的背影时,忽然公园的路灯闪了闪,紧接着——建筑的灯光,自动贩卖机的屏幕,喷泉旁的轻音乐,公园的驱虫灯,道路附近打扫机器人,全部都黯淡停止。
黑暗与寂静像是浪潮,快速且平稳的从四面八方席卷了整个浮空岛,刚刚跟宫理他们探讨过的学者,呆呆地看着四周,他们从未意识到夜晚原来可以如此黑,黑到看不见彼此眼睛里的光,他们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
平时夜空都被下方的尔求城染得五彩斑斓。
此刻却是一片幽远混沌的黑暗,显然是因为浮空岛下的尔求城也黑暗了。
宫理和平树攥了一下彼此的手,仰头看着夜空。夜空像是深到了138亿光年外宇宙大爆炸的边缘,他们甚至能看到如碎钻般的星星,
宫理的轻声细语,被浮空岛上精英们惊恐的呼喊掩盖,只有跟她肩靠着肩的平树能听见。
她道:“你还记得以前我们说过吗?基础理论领域,已经上百年没有大的突破和发展,我们像是碰到了人类智慧的天花板。空间站修建几十年也没能发展出轻松飞出太阳系的办法,超级计算机不断运算却没算出突破性的进步……”
“论证计划,就是想证明另一条世界理论的思路。想要论证:在这个科技退潮的时代,是不是该摘掉我们的鳍与尾巴,该进化到走上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