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重煜知道这句话,恐怕比外面无数传言都要伤人。
可他忍不住。
他会想,想她曾经慢慢才能恢复的伤口,想她一定会满不在乎的笑着,还想她离开之前身边没有人陪着她。想的停不下来,脑子里只塞满了这一切,明知道她不会心疼自己,她不会悲伤,但他就心疼的停不下来。
甘灯一言不发,仿佛因为这句话喘不过气来。
原重煜用力抹了抹自己的脸,也忍不住道:“抱歉,我只是……”
甘灯在他身后,半晌声音轻的像一缕烟似的:“是啊。她总不在意,但一定很疼。”
两个人之间沉默下来。原重煜大概知道,甘灯是跟他截然相反的人,他心思深重,这段时间早就把自己折磨的半死了吧。否则也不至于身体……
原重煜低头切割着药片,道:“你要装义体吗?如果是瓷质或玻璃的话,或许过敏不会太严重。”
他端着托盘转过脸去,就看到甘灯身上盖着薄毯,但应该有右腿的位置却是一片平坦。甘灯手里捧着一本书低头盯着书页发愣,但他似乎没在看,那本书翻在了章节相隔的空白页。
能看到他脖颈苍白的已经失去血色,更显得身形伶仃嶙峋,锁骨都有些突兀的支棱着线条,延伸进上衣衣领里。
原重煜知道,他身体比过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差劲。甚至有其他的医疗干员说甘灯昏迷后醒来的时候,身体都在发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他似乎在滥用能力对自己的大脑进行一些攻击或修改,也导致断肢处的伤口又开始恶化。
但现在,他似乎已经从有点疯狂的状态下彻底安静下来。
原重煜又用力抹了抹眼睛,才把药拿给他。甘灯接过去,道:“义体就不了,就这样吧。”
原重煜觉得不好再劝他,转移了话题:“公开宫理的档案,你投了弃权,你知道吗?”
甘灯仰头将药一饮而尽:“……我知道。”
他将玻璃杯放回托盘上,声音平稳道:“我决定不了这件事,既觉得公开后,又会有很多人会把她歪曲成脑子不清不楚会被我骗着送死的人;但我又觉得,她做的事太多,知道的人太少,应该让别人知道这世间的格局,有她很大的功劳。”
原重煜看着他,眼前浮现的是上次他跟甘灯谈到宫理的时候,他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活气,那种初次体会幸福感的人味。
但现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原重煜觉得自己或许过很多年会走出来,会想起宫理跟他有过的笑闹还会莞尔,会想到她的离去只觉得黯然。
但他总感觉甘灯一辈子恐怕也走不出来了。
甘灯翻过一页书:“当时你问我们的关系,我没回答你。但,我们……没有关系。”
原重煜一愣。
或许那时候甘灯不敢要太多,或许他也很难描述自己的渴望,甘灯从始至终亲吻过她,希望她陪伴他,却没找到一个词来定义他们的关系。
宫理更无所谓的样子。或者说她对他有种审美志趣,而不是想要走进他的心,更多的是他单方面在头也不回的往她的世界里闯去。她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候可以不请自来,可以随时离去的状态,她或许也喜欢他的自甘折磨,她喜欢与他斗嘴,喜欢舒适懒散的蜷在他旁边,她也了解他,信任他。
但距离爱,似乎有难以逾越的一道坎。
甘灯又觉得心里苦涩,又终于理解了小原说她是“好情人”的意味。
他也明白,事情演化成这个样子,他已经不配再说他们有过什么情人关系。
甘灯轻声道:“她很自由也很清醒,也不是因为跟我有什么关系就为我卖命的人。”
原重煜声音低下去,道:“他们都在借着宫理攻击你,都在说那些事情……”
甘灯点头:“我知道。我会处理的。”
原重煜挠挠头:“要不你、你还是休息一段时间吧。”
甘灯垂下头,手指按着书脊,道:“哪怕我此刻都有些怀疑这一切的意义了,但我会想,想我软弱或狼狈的话,她会大声嘲笑我吧,她会直接说:‘甘灯你没本事就滚蛋吧,跟你共事过真是浪费我的时间。’想一想,就觉得已经这么做过几十年,上了发条,就这么一步步再……”
像个空壳一样走下去吧。
或许他真有一天,会变成利用其他人后就随手扔掉的阴谋家。
也或许,他可能会变成真的值得被宫理信任的样子。
……
“我不会带着你走的。”平树看着死死抱着自己肩膀和尾巴,瞪着眼睛看他的柏霁之,还是坚决道:“甚至我就不应该让你看到她的……”
柏霁之似乎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的死讯,像是天塌了一样,发疯的奔来找他。从柏霁之见到宫理的面容之后,就动弹不得,死瞪着眼睛浑身炸毛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他眼眶发红,却不肯哭,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她不可能。她绝对不可能死的。”
平树很想安慰他,但他觉得自己对柏霁之的痛苦也难以感同身受。毕竟她和他曾经真的……
狭窄的办公间里,只有柏霁之长时间的呆坐在角落里的低声喃喃,他双手甚至化成了爪子,指甲扣进了自己的衣袖里也没发现。
平树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收容部了。
他弯腰从柜子里拿东西的时候,听到了柏霁之轻声道:“……我还问她,若我以后长大些,能比现在更成熟了,会不会她还愿意再与我亲近……她还抵着我的脑袋,那样安慰我……”
“我再长大,再变得能独当一面,也没有她来见证了。”
平树手一抖,忍不住垂下眼去,他觉得自己认为她没死这件事,是很残忍的一条没有头的路。他不应该把这想法也说给柏霁之。
柏霁之终于将目光凝在他身上一些,燃起一些希望似的道:“你在做什么?”
平树低头将文件从柜子底下捡出来:“我要离开方体。”
“方体干员是脱离不了的身份。除非……死了。”柏霁之道。
平树快速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但我想也没人会拦我,我就是不回来也不会杀了我吧。”
柏霁之似乎是从他眼里看到了什么希望,他猛地站起来,探着身子过去:“平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她总是不会瞒着你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平树半晌后摇摇头:“只是我总觉得她没死。但……我没法验证这件事。不过我已经给自己定好了计划,我会去找。”
柏霁之眼睛里亮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她不会死的,她一定不会——”
平树却不认同:“是我亲自确认的,芯片都碎了。柏霁之,我或许没什么本领,也没什么价值,做这样的事对我刚刚好,但你不应该把大好的时间投入到这种虚无的事里来。”
柏霁之急切道:“可是、我没法再待下去了!我想到她、我想到方体,我就忍不住觉得……”
平树却还是摇头,他道:“如果我找到了什么值得跟你分享的线索,哪怕是多一丝可能,我都会分享给你。但你在门派那边的事务不正是走上正轨的时候吗?而且你心里也明白,这个可能性有多低。”
柏霁之或许一直在等,等有一个人像他一样不肯相信,平树的话语也给了他虚妄又坚决的幻想:宫理一定没有死。
她不会死,她不舍得……失去生命的。
柏霁之道:“下一步呢?你要做什么?”
平树拎起几个袋子:“先去开她的车,把雨刮器给换了,把定期保养做了。马上要雨季了,把她的衣服里容易发霉的都挂起来。然后大概会调查几个地点,看能不能联系上某个活在网络里的家伙。”
平树像是一个常年旅行的人,在规划一场以年计算的远门。
柏霁之那一瞬间有些震撼,他感觉到平树那种安定的要一条路走下头的决心。
平树不介意自己后半辈子都耗在这件事上。
柏霁之突然后知后觉。
或许有人比他更爱她。
……
深夜的万城,今日恰好是无云无霾的弦月,哪怕是经历过重创,万城也像个会自动生长的怪物一样快速的恢复着伤口,灯红酒绿依旧,霓虹姿彩不变。
只有弦月中黑暗的阴影里,如星一般闪耀的空间站,还在俯瞰着大片黑暗中数点明亮的地球。
柏霁之绕了一点远路,去往下城区的市场,以前他不敢来的地方,现在倒是熟悉了许多。
他去往之前就看到过的一家卖祭祀与神龛的小店,买了一座不太高的可以放在矮桌上的龛台。小时候,他们说暨香儿早就死了,他半信与不信之中,总是会在小小的神龛上放自己爱吃的东西,或者是点一炷香。
说是祭拜,更像是寄托,是对话的窗口。
只是抱着沉甸甸的龛台回住处的时候,看着熟悉的街道,看着曾经亮起的窗口,他多少次爬到楼上不请自来的去找她,多少次他拿着饮料她拿着啤酒在阳台上吹风。
他说着不哭,但在坐电梯的时候,看到被磨损的按钮,想到她的指纹曾触摸过,就有些忍不住了。
神龛就摆在早晨的太阳也能照到的地方,他不打算摆相片,不要搞得像她离开了一样。他只是摆了几罐啤酒,一盒肉脯,还有电子烟。
他下定决心,如果平树能坚持,他也能一直相信着……
柏霁之盘腿坐着,没忍住眼眶发酸,拿起了那罐啤酒,打开易拉扣,朝他们常常吹风的阳台走去。
夜幕之下,平树从停车场附近拎了几桶水来,正准备擦拭一下房车的后备箱与一些楼梯缝隙,擦到雨刮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更换之后他还没有试过。
他走上房车去,启动了车子的电源与发动机,坐在驾驶座上打开了雨刮器。
在雨刮器来回摇摆的时候,平树忍不住有些发愣的看着夜空。多希望他们眼前没有俊男靓女扭动的天幕广告,而是星星与云,她在副驾驶座上半困不困的打着哈欠,他握着方向盘不断向远方驶去。
只是平树突然看到视野中,夜空之上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但在数公里之外,拿着啤酒瓶罐站在阳台上的柏霁之也看到了,甚至是阳台下路过的行人也抬起了头。
人们已经不知道是先看到那些总第一时间弹窗的新闻,还是先抬起头。
无数人都看到了那已经悬挂在太空中二十年或三十年之久的空间站上,炸开了一团火光。
而宫理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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