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他不能停下来,必须尽快出手,否则西泽会反击的!他要为玛姆杀死恶魔西泽!
不不不。
他不能。他怎么可能……
林恩仿佛此刻才理解生命逝去是什么样的滋味,没有忏悔室内为他解答疑问时奚落又含笑的眼睛;没有给他分吃的糖,与他稀松平常的交谈与解释,没有街道中疾驰的摩托……
一切都是无。
原来他曾经给那么多人带去如此多的……无。
原来当下的就是真正的世界,原来他早就拥有了主创造的细致的喜悦。
不……他做不到。
但脑中的声音太强大了,他感觉自己皮肉都被剥去,骨架上被捆上丝线,当做傀儡。玛姆仿佛是在他空洞洞的大脑中用尽全力嘶吼与命令。
林恩低下头。宫理刚刚被烧伤后又恢复的半张脸,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张略显冷淡的锐利剔透的脸,银白色的双眸清晰倒映着他的长剑与扭曲的面庞。
陌生的。但又像是剥去了壳。
那张脸甚至不像一个男人,而是……
林恩震惊与痛楚中,沙哑道:“你的脸……”
随着他开口,血沫也从他嘴角溢出,像是他一直含着一口血咽不下去般。
宫理看着林恩颤抖的紧握长剑的手,他脸上的表情已经痛苦扭曲到了极点。
啊,难道是她的脸因为烧伤已经恢复了一些?
他这是更确认自己被骗了,才气得手抖吧。
宫理不介意再激怒他一点。
她躺在满是玻璃碴的地上,露出了一点笑容:“你不会相信了吧?那些关于主的屁话。我不是西泽,而你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林恩碧绿色瞳孔缩紧,死死盯着宫理的脸。
宫理手悄悄握住了地面上的玻璃碎片,在林恩最不可置信的时刻,迅速抬起手来狠狠刺向他的右眼!
他砍了她好几刀,这点还手还是轻了。
林恩甚至没有惨叫,只是身子猛地一顿,鲜血淌满半张脸。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叫她,但又不知道她的名字。
林恩哑着嗓子,声音难听艰涩道:“……名字。”
他想问她的名字。
宫理摊开手,平躺在地上:“不告诉你。”
他脑中某一根弦骤然崩断,宫理明显看到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起,似乎在抵抗着绝对的力量,甚至连他眼角都渗出血来。突然,林恩脸上的扭曲表情一瞬间消失了,他呆呆地将长剑劈砍下来,用力贯穿她的脖颈!
与此同时,林恩听到了爆炸声,尖叫声与发动机轰鸣的巨响。他抬起头来,只看到公圣会的一艘飞行器朝他和西泽的方向坠落而来。
那飞行器动力全开,阵阵轰鸣。
不是失事坠落。
而是要彻底杀死西泽。
林恩在那飞行器翻转着朝他坠落的前一秒,才仿佛从强烈的精神钳制中逃脱,他甚至能听到玛姆声嘶力竭后在他大脑里失控的喘|息。
林恩僵硬着转过脸去,看向自己的长剑。
西泽偏着头,银发散落在地面上,静静躺在满地晶莹剔透的玻璃碴中。
他亲手斩下了他或她……的头颅。
而她半闭着眼睛,嘴角似乎还含笑。
断裂的脖颈处还探出触须般的软肉,想要去找寻头颅。
但都不重要了。
在林恩大脑空洞的呆滞中,火浪与巨物吞噬了呆呆跪着的林恩与……的尸体。
……
目击到公圣会的飞行器突然调转方向,自|杀式袭击向西泽的不只是林恩,还有无数方体干员。
方体随船已经逐渐接近包围,那艘公圣会的飞行器几乎就是从他们眼前坠落!
许多干员还在发愣,有些人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平树失声惊叫道:“宫理!!”
他放下,猛地起身朝前扑去,撞在棱镜的透明结界上,瞪大眼睛看向那艘飞行器。
追上去,她紧紧抓着平树的裤腿,听到平树盯着即将坠落的飞行器喃喃道:“不不不——”
突然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她也惊恐起来。
宫理,宫理!
那飞船要坠落下去砸死宫理了!
旁边几位干员只听到尖叫起来,手握拳用力砸向棱镜结界,但结界抵挡外界的精神力入侵,也阻碍她的精神力去控制那艘坠落的飞行器——
只有磅礴的力量陡然从她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来,将结界内遍布的黑色芭蕉叶瞬间化作齑粉!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平树与眼睁睁看着那艘飞行器全速撞向地面,留下一片火海与碎片,甚至落地滑行后撞在附近的大厦上,直将大厦的幕布玻璃彻底撞碎,如瀑布般洒落下来。
呆愣地望着眼前一切,鼻血缓缓流淌下来。
而平树死死盯着几乎是夷平了半个街区的灾害现场,面如死灰,嘴唇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突然起身,抓住的手回过头道:“加速降落。我们把随船降落在地面上!”
“她不会死的。她一定有办法的。”
……
快速降落的不止是收容部的随船,还有数艘附近的行动部、战略部等等的随船,几乎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地降下来。
有些部门还在向直接命令他们的临时委员会汇报情况,那端却没有了回复和任何指令。
十几艘随船停在道路上或周围的建筑天台上,许多干员戒备着朝坠毁的飞行器接近。而空中还有几艘公圣会的飞行器被方体逼停,以“造成城市灾难”的名义被强制原地停留。
但在数位干员之中,却也有压根不在乎周边情况,直接往里冲的。
平树脚步不稳的走进零散的火光之中,与他一同拼命搜索的还有数位蜕皮计划的组员,老萍紧紧跟上来,转头看向平树。
平树脸色苍白,黑色瞳孔就跟鬼火一样亮着,只用眼睛拼命搜寻着。老萍
平树感觉,在这种级别的撞击下,他可能根本没法找到她的……全尸。
但还有一种可能。
宫理曾经说过,她活在那小小芯片之中。只要她的芯片没有被毁掉,tec就有可能给她制造新的躯体,将那颗小小芯片装入新身体之中……
对吧。
但很快,几位干员就发现,他们不用找了。
一位身着黑色毛衣的教廷骑士就像是傀儡一般呆呆立在火海之中。他并不是平树之前见过的那个林恩,而是之前仅剩的活着的教廷骑士之一。
他手中似乎拿着一把隐形的武器,而那武器尖端沾满了鲜红血液,向下滴答滴答。
而他脚边就是银发的头颅。
平树呆呆的看着那头颅。突然从黑色毛衣骑士背后的飞行器残骸中,卷出一根触手,将傀儡般的他整个拦腰捉住,那骑士瞬间失去了四肢,躯干也随着回缩的触手消失在飞行器遗骸之中。
周围干员惊骇道:“收容物还活着!”
但几个收容部的干员却能察觉出,献天使的触手上都是灼伤,气息也几乎虚弱,它疯狂的捕食正是因为它快濒死了——
平树突然开口对光脑道:“准备收容,不要让它轻易死掉。”
而他自己却在说完这句话之后,朝那颗头颅小心翼翼地走去,老萍袖中弹射出数条丝线,护在他身侧,防止那只触手再伸出来。
火光摇曳下,天空都似乎变成黑色,平树半蹲下去,手指轻轻地捧起那颗银发的头颅。
他脸上本有着暗火般燃烧的希望,却在看到那张脸正面的一瞬间,脸上一切都熄灭黯淡下去。
平树身子一软,紧紧抱着那颗头颅坐在了地上。
……
班主任站在黑色帷幕前。此刻已经距离公圣会的飞行器坠落过去二十七分钟。
外头的会议已经转向了后续保护、公关与处理余灾。
她看不到帷幔里的情景,从刚刚开始任何递进去的消息都再也没有回复了。
班主任也是强压了一口气,才能勉强站在这里。她见过太多身边干员的死亡,她以为自己连jqk他们几个的死都能接受下来。
但宫理……偏偏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学员时,认识的宫理……
刚刚在那艘飞行器坠落的时候,所有的指挥中心、临时委员会与计划组都死寂一般沉默。也有些干员听说过宫理多少次出生入死的事情,哪怕坠毁的飞行器已经让直径一公里的区域都快变成废墟,他们也不信宫理会死。
直到前线传来消息,说判定自由人干员宫理已经死亡。
有些人已经发呆了,他们很多人都没与宫理说过话,但也是多次在暗处帮助宫理完成春城计划、红毯计划和蜕皮计划的后勤型干员。
他们虽然没有超群的能力,但作为辅助,作为计划的参与者,他们也无数次心中雀跃,与有荣焉,觉得并不出众的自己参与进了了不起的事件中。
宫理虽然做事狂妄老练,出其不意,但她其实也不是人人皆知的那种人物。在社会上她本人的名字无人知晓,就算在方体内,也有太多人只知道她做过的事,而没有见过她的脸,没有知道她的名字。
许多在方体内默默付出的干员,保护民众却像是活在阴影中的干员,每每想到连宫理,就觉得心里得到许多安慰与力量:甚至连她都没有宣扬过自己的功劳,没有为自己而不平过。
而在前线确认宫理的死讯后,会议厅内最先站出来不相信的就是班主任:“谁确认的?她是仿生人,她的身体都是一个谜,没人能随便断定她死了!”
来报告的干员垂着眼睛,将平板递过去,轻声道:“是收容部的平树干员确认她的死亡。这是现场的录像。哪怕是仿生人……这也足以确认死亡了。”
班主任接过平板,看着屏幕中的……宫理,眼前晕眩,差点没能站住。
此刻,她拿着平板站在黑色帷幕之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知道甘灯与宫理的关系。而且,从之前宫理还活着的时候,甘灯在众目睽睽之下派遣方体干员营救就能看出,他完全乱了阵脚。
把方体跟西泽直接扯上关系,是百害无一利的臭棋。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
帷幕之中沉默着,班主任觉得以他的消息源,此刻应该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录像。
班主任斟酌片刻,还是开口道:“委员长,前线确认了……”
她听到在帷幔中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信。”
班主任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甚至像是又拿起了笔,在批示写画什么,帷幕后传来笔尖滑动的声音,公事公办的声音紧接着传来:“先去处理后续的事宜吧。”
甘灯听到脚步声退开,他按动了按钮,黑色帷幔后的空间像是旋转着,帷幕外的已经不再是会议厅。
他甚至无法再听会议厅里不可置信的干员们关于宫理死去的窃窃私语。
他只觉得恼人。
宫理不可能会死,他们对她一无所知。
他发白的指尖紧紧捏着笔,想要写下文字,但手却哆嗦得厉害,甘灯伸出左手用力扣住了右手的手腕,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桌子。
甘灯脑子里此刻并没有任何的想法。
他无数地绞尽脑汁,盘算揣测,在此刻全都凝固了。
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甘灯想要张口说“进来”,一张嘴嗓子发紧,竟然发不出声音来。
外头助理的声音道:“委员长,是前线的收容部干员回来了。他说有要事直接跟您汇报。”
有另一个声音道:“是我。”
甘灯听出来了,是平树的声音。
他也从前线汇报消息中看到,是平树确认了她的死亡。
甘灯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有些沙哑的声音:“进来吧。”
墙壁上一扇半隐形的黑色小门打开,帷幔后昏暗的小房间里,平树走了进来。他还穿着方体的制服,只是制服上有许多灰尘与灼烧的痕迹。
门合上,平树就站在门边,脸色晦暗不明,眼睛黑沉沉的像是不反光的天鹅绒。
沉默许久后,平树开口道:
“她死了。我把她剩下的部分带回来了。”
甘灯甚至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露出严厉的神色:“她是仿生人,又与当年塔科夫创造的仿生技术有关,只要脑中的芯片不毁,她就不会——”
平树站在房间里离甘灯最远的地方,他掀开了自己的上衣,将两只手融入他腹部的肌肤上,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体里,捧出了银色长发的头颅。
甘灯看过一部分现场视频,他知道她被砍下了头颅,但此刻仍然呼吸一滞。
而平树手指沾满了红色的导液,他轻轻怀抱着她头颅转过脸来。
她脸上还含着笑,银白色的睫毛低垂着,像是她装乖或骗人时的模样。
而在宫理的眉心,出现一个贯穿的血洞。
血洞附近被方体义体师用工具切割开了一个十字,恐怕是为了检查她的脑内芯片。
在她额头正中,如同大丽花一般的伤口中,正露出了一枚被彻底洞穿毁掉的芯片。
甘灯只感觉自己被攫住了喉咙,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