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看着那堆白色泛黄的四孔圆形纽扣,开口道:“这是林恩找回来的吗?”
林恩让开一步,并不回答,还是希利尔说道:“是。是从某个偷盗组织手中拿来的,稍微有点曲折。”
懂了。林恩没少下死手。
宫理问道:“这堆纽扣也是圣物?”
希利尔并不正面回答,只是微笑了一下。
但其实宫理知道这件东西,她在方体的书中看到过,它叫做“注意力纽扣”。比如说当它被装饰在一个人的服装外,能被人注意到的时候,所有人只要视野里看到了这个人,都会被这颗纽扣吸引注意力,以至于忽略了那个人的所作所为。
当然装饰着这颗纽扣的本人,却并不会受其影响。
在旧冷战时代,多次间谍行为的受害者在后续的调查中,受害者都无法说出间谍的长相外貌,甚至连性别和衣装都说不出来,记忆里只有那颗白色泛黄的圆形纽扣。
不过这纽扣也有个特点,将它装饰在外衣上的人一旦脱掉衣服,这颗纽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在没人注意的时候“脱落遗失”。
哪怕将外衣锁在保险柜里,也无法避免这种“遗失”。
当人们最后找到纽扣的时候,它往往在很远的地方,像活物般成团聚集在房屋、街巷与仓库的角落里,像是它们能在人类注意不到的时候瞬移、抱团一样。
方体收容部也收容了一部分这样的纽扣。
希利尔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宫理也懒得问,但她觉得这纽扣与自己白色法袍上的纽扣十分相似,或许某些时候可以带走一颗。
希利尔正要说什么,忽然一位教士快步来到他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希利尔神色变化,跟宫理道:“你若是想回去休息就休息吧。”
宫理扮演着有信仰的教会社畜:“不,上次回溯的那件物品,我没坚持住,我今天再打算试试。”
果然如宫理所想,希利尔也没能信任他到放任他在这里独自游荡的地步。
希利尔看向林恩:“那件物品也是有风险的。林恩,你陪着西泽主教一起吧。”
反正事后可以问他关于西泽的一举一动,林恩不会撒谎。
希利尔匆匆转身离开,就剩下宫理大眼对头盔,林恩站在那堆纽扣旁边一动不动。
宫理往外走去,她其实想要回收之前放在这里的扫描仪,但现在林恩跟着确实不方便。她转身往外走去,林恩跟上,走在了她背后,一身铠甲但脚步无声,宫理偏偏头,能看到希利尔再次乘坐了电梯,但不是往上回到地面,而是往下去往更深处。
还有更深处?!
宫理皱起眉头,这深渊真是工装裤口袋,啥都能装啊。
看着希利尔乘坐的电梯往下降之后,宫理漫步在走廊里,也打算再仔细找找栾芊芊说的那个‘恶魔’道:“你下一个任务是找哪件圣物?”
林恩不说话。
宫理背着手,就在各个偌大的收容间前的小窗处走走停停,偏头道:“是不想回答,还是不能回答?”
林恩:“……”头盔里只有更重一些的呼吸声。
宫理站住脚步,笑起来:“玛姆也给了我命令教廷骑士的权力,你是想让我命令你试试看吗?”
林恩也站住脚步。西泽神父已经很高了,林恩仍然能俯视他。
宫理开口道:“我命令你跟我聊聊天。”
林恩总算是开口了,他声音异常沙哑,简直像是吞了碎石沙砾一样:“……聊天?”
宫理:“你上次不是跟我也聊天了吗?有问有答。”
林恩嗓子眼里咕哝了一声:“找那个,复制传单的、繁殖恶魔。”
宫理:“哦。追查了有一阵子了吧,难吗?”
林恩:“……没有难或,不难。”
只有命令是吗?
宫理:“摘下头盔吧,这样聊天我不习惯,就像是头盔
在宫理探头去看收容间其中一件圣物的时候,林恩摘下了头盔。
宫理回过头时,林恩垂着脑袋,他脸上竟然还有几道干涸的血痕,从额顶顺着鼻骨两侧流淌下来。他眉骨上有一道很重的伤疤,在眼皮上也有疤痕,头发也被这一道刀划断了一部分,皮肉长回来了,但头发没有,还是断着贴在额头上。
宫理知道他为什么说话声音非常沙哑了。
他喉咙处也有一处拳头大的伤痕,应该是整个被贯穿了脖颈。
宫理略显讥讽道:“挨完了一顿放血的鞭打,就上战场,有没有感觉自己离主更进一步?真想知道当时你满身是血‘赎罪’的时候,两手握着对主说什么呢?”
林恩伤疤凸起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沉默中显得十分丧气:“……没说。”
他本该在那时候默念祷文,应该祈求在这个虚假世界中为主沾满鲜血,所向无前,以求进入真实的世界。
但他当时在铁鞭挥起的声音里,听到了西泽点烟的声音,还有他不耐烦地换坐姿时衣服的窸窣声,他突然无法再集中注意力。
大脑中因为萦绕的烟味而空白,没有祷文抵御疼痛,他只感觉到因失血而发冷。
林恩也不太明白,他感觉西泽有种……主对待这个世界一般的气质,笃定又神秘,讥讽又尖锐。
灰蓝色眼睛每次看着他的时候,都让林恩有种错觉:西泽在透过盔甲看真正的林恩,而非骑士林恩、工具林恩,看着他的空空如也。
但西泽又对真正的林恩似乎高高在上,漠不关心。
就像现在,西泽看着他喉咙的贯穿伤,似乎有点悲悯又有些嘲笑。林恩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他突然靠近一步,将汗透的铠甲内的围领往下拽了拽,露出脖颈给她看。
宫理一愣。
林恩:“现在还。吃不了,干粮。”
灰蓝色眼睛里有了笑意:“不会是想来向我讨糖吃吧。你开口的话,希利尔不会不给你糖吃的。”
林恩垂下有污迹粘结在一起的睫毛:“不能索求。”
宫理稍微理解了一下才明白,可能培养林恩的时候,就强调过不可索求,真就是苦修清教|徒啊。
哪怕林恩真的开口要到了糖,宫理猜测希利尔或者玛姆必然也会提出别的要求。
只有宫理这儿既能要到,也能白吃啊。
别的都是拿肉吸引看家恶犬,她这是拿糖吗?
但宫理并没有给他,转头看向了十字窗内的收容间,里头是一只奄奄一息的白色球形生物,它像个瘪了的皮球一样,柔软地塌陷下去。
数个类似于营养液一样的吊瓶环绕着它,将透明液体注入它体内。
宫理道:“这是什么?”
林恩失望写在了脸上,宫理看出来了,他之前木木的,不是会隐藏情绪,而是当时就没有情绪。现在有点情绪,根本就藏不住。
但他还是松开了抓着围领的手,凑过来看了一眼,哑着嗓子道:“融派。”
宫理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泥土味与汗味:“什么?融派的什么?”
林恩:“融派。救世主。”
融派看来是某个教派了?
宫理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说,融派的信徒信奉的救世主、信仰的神,就是这个东西?那融派呢?”
林恩:“散了。”
也就是说,曾经有个教派信奉的救世主,现在奄奄一息地躺在收容间里?
宫理:“是谁伤害的这个……救世主?”
林恩摇头:“不知道。玛姆放弃它了。”
宫理感觉到有点离谱,这些教派信仰的救世主,就像是当时春城的那个外神一样,看起来可怕又深不可测,但实际是可以被伤害并装在这个小房间里的。
玛姆,放弃它了。
就好像有一种,玛姆可以管理各个教派的“救世主”一样。
这些救世主本来应该像是圣灵一样,现在却像是个苟延残喘的动物似的在修道院地下挂着吊瓶。
宫理:“还有别的吗?这样受伤的救世主。”
林恩:“大部分都死了。”
大部分都死了!
意思是说在过往,有很多教派的救世主死了,然后教派也随之消失。
宫理突然笑了起来。
林恩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宫理觉得自己因为修道院某种“神圣”的氛围,陷入某种思维定式,就觉得绘派献派这些救世主一定是类似于更高维度的存在,是她根本不可能探究或伤害的存在。
但她不是没杀过“神”。
有些的救世主都死过,外神被她搓扁揉圆过,她当然也能杀别的“神”!
宫理逛了一大圈,走进了她之前偷偷放扫描仪的地点。这也是一间收容间,但石台上只有一片薄薄的金属羽毛,正是希利尔要找的圣物的碎片。扫描仪大概也就比拇指大一些,外壳有自适应的迷彩,藏在石台下方的凹槽里。
但林恩碧绿的双眼一直紧盯着她,几乎一秒都没离开,宫理也没法当着面拿走扫描仪。
宫理刚刚一直没有给他糖,也是等这时候。
她对林恩招了招手,从口袋里拿出塑料包装的糖果,道:“回廊上还是会有别的教士经过,要是被人发现我随便给教廷骑士糖吃,说不定也会惹来非议吧。尝尝这个,我很爱吃的。”
林恩戴着手甲,看起来不好撕开包装,宫理好心地替他撕开包装,递到他嘴边。
林恩眉眼里有点高兴的样子。他咬住糖果,却发现宫理的象牙白手指没有离开他的嘴唇。
他刚觉得舌尖的感觉有点不对劲,宫理的义手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他紧紧蹙起眉头,不但酸得厉害,那糖还在舌头上有一点刺痛弹跳感。
他感觉太奇怪了,甚至想缩着脖子急急忙忙吐掉,但宫理却手指用力按在了他脸上:“别吐出来。尝一下,忍一下。”
林恩吃的都是没有味道的干粮,哪能受得了宫理捉弄人才用的超酸糖,他嘴巴里几乎要冒出口水来,嗓子吞咽着,脸都有些皱起来。他其实可以掀翻了宫理,但他却只是紧绷着整个肩膀没有动。
宫理头一次看林恩露出如此苦恼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她一笑,林恩却不挣扎着想吐出糖了,只是看着她。
宫理觉得也跟他不熟,捉弄一下就算了,松开手道:“受不了就吐吧,我还挺喜欢吃这个呢。”
她松开手,林恩却紧紧抿着嘴唇,像是卯着劲儿对付、品味这颗糖似的,连脖颈上的青筋都像是在对着这颗糖使力。
而这会儿,宫理将手收回兜里,在她一只手捂着林恩的嘴的时候,早就轻松将那个扫描仪从石台上收了回来。
她两手插兜,笑眯了眼睛看着林恩:“不怕我下毒呀。”
林恩想开口说话,但一张嘴好像口水会漏出来,他抿着嘴唇,直到过了一会儿,他对着宫理张开嘴。
宫理意识到这是他在表示自己都吃完了。
宫理差点脱口而出,夸他很乖。
林恩嗓子好像好了一点:“不怕毒。不会死。”
啧。下毒不行、外伤也无用。真是个锤不死烧不烂的家伙啊。
她却笑容更大,从将藏在手中的扫描仪混进口袋的一堆糖果中,然后拿了另一颗糖果,塞给他:“这是之前的口味。嘘,不要被他们发现了。”
林恩手甲包裹的捆着皮质绑带的手,从她手中接过糖,紧紧地攥着。
不知道养出林恩的人,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但宫理也意识到,两颗糖让他露出纯粹的模样,却不可能收买他,一声吹哨,林恩到底会听谁的命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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