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另一个玻璃房间里传来了平树的声音,宫理走过去,看到一间半球形的房间,上面悬挂着一个黑色球体,表面像是松果一样有秩序凸起的,旁边有一些悬挂着的脑机,还有个记录仪。
“上传及记录记忆与体验,用于tec的感知课程。”
“上传时间列表-按时间降序排列-最近的上传”
“2175年12月27日19:03:54”
“上传者-tec”
宫理皱起眉头。看来是为了让tec理解人类的感知,这里可以上传许多人的体验,并且感知这些体验。但最后一段记录却是不久之前tec自己上传的。
它有了记忆与体验,还学会了记录并上传,那这其中是否就有它自身诞生的秘密,以及它和栾芊芊当年的事——
宫理戴上其中一台外接脑机,平树本来觉得这种行为有些危险,但看到她那不容置喙的样子,也只好戴上另一台外接脑机。宫理面前浮现界面,紧接着眼前的景象也跟着消失。这些外接脑机与宫理之前在万城接触到的不同,没有广告,没有花里胡哨的体验功能,就是只有它最本来的样子。
宫理看向系统列表,显示有上传体验、再现体验、数据调试等等功能,她目光还没来得及移上去,右下角又跳起来一个界面:
“该修改权限的权限非原持有者,该修改权限后的权限不明确,无法进行条件判断;修改后的权限,正在进行人类可否使用的程序判断,请稍后。期间可能出现种种异常,请不要摘掉外接脑机。”
什么乱七八糟的。
界面闪烁,似乎程序有些不对劲,宫理眼前界面也消失,只剩下一片黑暗。忽然身后感觉一道推背般的力量,几乎是撞向她的精神,她似乎定定地站着,又似乎轻飘飘地悬浮——
她感觉到冷,还有某些致幻剂的臭味,她睁开眼却像是借由别的眼睛,一会儿是第一人称一会儿又像是第三人称,如梦一般在混乱地切换。但宫理看到了窗户,窗户外是纷纷大雪,是天空中的黑环,是灰色的老旧的集体宿舍大楼。
这是铁城?
她听到了开门声,一个裙子上污迹斑斑的女人走进来,手里拿着沉甸甸的两包粉末状的东西,就往他肚子上搁:“平树,装进去,我们走了。今天边境只开一次。”
她看到一双小手费力地将最起码几公斤的袋子塞进自己体内,牵住了女人的手:“妈妈……我饿了……”
宫理:“?!”
场景在混乱中切换,一会儿又变成第三人称,面目模糊的人们站在一辆破烂的面包车旁,裙子脏污的女人吸着烟,尖声道:“这孩子刚刚还不这样呢!”
几个纹身的男人说着北国语言,其中一个棕发男人换了语言,口音蹩脚道:“……他这是吸食过量的样子,瞳孔放大,脉搏都很高——”
女人突然推了一下车座上瘦弱半昏的孩子:“平树,把货拿出来。”
孩子可能也就跟波波差不多年纪,他浑浑沌沌中乖乖应声,费力地拿出了两包粉末,其中一包角上破损,正有一些颗粒落出来,显然是掉进了他体内被他吸收……
……
因为系统错乱,她直接看到了连接到脑机上的平树的记忆和体验?
画面变为碎片后又重组,孩子被女人牵着走出医院,女人胳膊上还有注射留下的瘀青,她买了一根糖给他,摸着他剪的乱糟糟的头发:“没有妈妈的话,你一个人要怎么办呀?平树一个人的话,肯定活不下去的。”
孩子吃着糖,紧紧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幸福依赖,重复道:“平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镜头再一转,在一间狭窄的宿舍里,女人坐在躺椅上,手臂上扎着针管,身体干瘪,皮肤上出现花斑,似乎已经死去多时。两个穿着旧西装男人站在客厅里,把两包东西递给孩子,还在他衣服里装了定位器:“你去过很多次,知道该怎么做吧。”
孩子抬起脸来:“你们真的能让妈妈醒过来吗?”
男人敷衍道:“啊,当然能。她就是睡得太熟了。”
孩子放下衣服遮住瘦弱的身体,道:“……平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
男人一愣。
当孩子走出门外,有一个老太太牵着他,正教着孩子叫她“奶奶”,房门里传来两个男人的声音:“不用管,扔这儿吧。那孩子,北边老板要了,有了他运货太方便了。哈哈,现在只能运十几斤,练一练就可以了,或者等再长大一些。”
宫理心里一沉:练一练。
这几个字背后包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利用他的人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到十三四岁平树再被发现的时候,他当时身体里已经能收容几百公斤的物体了。
怪不得平树对铁城有一些了解,他遥远的童年就生活在这里。怪不得平树抱着波波的时候,恨恨地说“这个城里总是有这样的父母”……
他对波波红了眼睛,是不是也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之后的画面闪烁得更快,有时是平树在北国的雪里跟人走着,他可能八|九岁了,很难辨别年龄。没有戴毛线手套,手冻得通红,脚步在雪中踉跄着,紧跟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北国男人。男人教他说着北国语言,且道:“这是老板的意思。再说了,只要能跟着我,平树就不是一个人了,对吧。”
平树用力点头。
有时候他被棕发男人在内的其他□□打脚踢,棕发男人骂道:“你|他|妈就知道哭!”
有时候那个棕发男人在他面前用切面包的小刀杀了别人,血溅在地上,他坐在旁边专心致志地吃面包。
有时候他总是在抱着自己,在揉眼睛小声说疼;有时候他是在笑,面前有面包和红菜汤。
“平树,这一单不要跟别人提及就好。我给你买奶油面包吃。”棕发男人开着车道:“这是我们俩之间的秘密。”
平树小声道:“……可是,可是……”
棕发男人:“没有可是,你也不傻,不跟我走这一单,我会踹死你;跟我走了这单要是嘴不严实,老板会弄死我,也会弄死你。乖孩子,你一向很乖不是吗?”
平树紧紧拽着自己的衣服不说话,那双小手上依旧有冻疮的痕迹。
画面再次一闪,他眼前突然是棕发男人还在发懵的面容,脖颈上鲜血喷涌,棕发男人身旁桌子上还有很多粉末,他似乎还正处在极其兴奋的状态,都没意识到自己被割喉。
平树将切面包的小刀在身上擦干净,连同地上的几袋货包装好一起放进了自己的胳膊里,站起身来愣了好一会儿,又是哭起来:“你做这种事会害死我的,可我没办法呀……我、我这样就不会死了……”
血从沙发上躺下来,他的独自呢喃没有了回应,半晌小声道:“……平树又是一个人了。”
“要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呢……?我一个人活不下去的啊……”
突然有个声音似乎在脑子里响起来:“喂!你杀人之前都不想后果吗!是不是傻子——”
平树惊慌失措起来:“啊、又有声音,脑袋里面又有声音了……”
那个声音听起来也是盛气凌人的稚嫩:“你以为之前你挨打的时候就真的昏过去了?那是我在帮你!你连保护自己的脑袋都做不到!那时候要用手臂挡,要学会装死装吐血……笨死了!现在你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了吗?”
平树不说话,只有点错乱地抓着自己的衣服,后退几步:“可以撒谎。我想好了撒谎……他们会相信的。”
那个声音道:“哼,不只要撒谎,也要装作确实是敌对方来抢劫的样子。人都敢杀,你到底是拖油瓶还是麻烦精?烦死了,你真是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好吧!什么?……你敢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我比你聪明多了!”
……
……这是凭恕刚刚出现在平树体内的时候吗?平树虽然总是哭泣或顺从,却又似乎有奇妙的主见,更让宫理在意的是那被灌输的“一个人活不下去”的观念,应该正是催生了“凭恕”出现的关键。
因为有了凭恕,平树或许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宫理眼前再次一花,眼前切换回界面。
“记忆上传列表,请选择同步体验的记忆。”
列表中有很多记录,宫理往下看了看,有一些明显很重要,比如:
“管理员上传记忆012-2118年7月6日-留存率673”
“管理员上传记忆173-2123年4月21日-留存率753”
宫理却有点难以集中注意力在眼前,她在想哭泣的平树;她在想他小时候费力的将“货”塞进自己的身体,牵住母亲的手。
她觉得看平树的童年,不完全是看波波时那种心痛的感觉,毕竟她看到了现在的平树。她说不上来,她觉得像是咖啡的回酸……
“波波醒过来了!”
宫理听到tec的电子音,语调有些兴奋,她连忙摘掉外接脑机,也看到一旁的平树摘掉脑机,有些发愣地看着宫理。
宫理:“走,波波醒了。”
平树回过神来,连忙跟她一同往外走去。
波波躺在桌台上,虚弱地转动着眼睛,她有些恐慌地看着那些机械臂,似乎没意识到之前跟她有过沟通的tec并不是人类。直到她看到了宫理和平树跑过来,眼睛眨了眨,她想要咧嘴笑起来,嘴唇却干裂发痛。
平树手撑在桌台边低头看她,激动道:“太好了,太好了……波波,你能看到我们吗?”
波波眨眼睛。
宫理道:“你能开口说句话吗?还是想喝水?”
波波张了张嘴巴,她想指一指自己的嘴,却虚弱得抬不起手来。
tec:“她是天生的哑巴,听力也不是特别好。好像也没有学过手语的经历。她回答不了。”
平树惊讶:“我以为她是因为那些机器人不能发声,所以才不说话,总是用手比划。”
正说着,宫理余光看着波波挪了挪手指,小手指勾住了宫理搭在桌台上的手。宫理一愣,波波对摸到她这件事充满了惊喜,不停地打量着宫理,似乎觉得宫理用眼睛看起来跟用机器人的电子眼看来如此不一样。
波波似乎也不敢相信,眼前的宫理和平树是真的,而不是她接入脑机后做的一个梦,不是那些万城的光怪陆离的梦中人。
宫理拿起旁边那个小熊帽子,对她比划了一下,笑道:“看来这个帽子又要改小了。”
这个年纪,正是不知道伤心的时候,平树会红眼睛,她可不会,只是高兴得两只脚在桌台上晃来晃去。
tec的机械臂舒展着,却不留情面道:“我叫你们不是喜讯。她大脑里还有别的问题,她现在还有剧烈的头痛,肢体砸伤长久不治疗,导致的血栓栓塞如果随着回流掉入心脏、肺部随时都可能会死,现在要做手术,但调查了资料,在撤离时还留存的保质期最晚的医疗品都在舰港区。那边许多线缆都因为地震严重断裂,无法连通电力,可能需要你们去取回来。”
平树立刻道:“舰港区?你是指之前战争时期大型飞行器的停靠港?那跟研究中心也是地下连接的吧。”
tec晃了晃机械臂:“是的,地面上反倒难以进入封锁的舰港区,从地下研究中心可以过去。但许多线缆断裂,自动门锁死,我无法远程控制,需要你们自己撬开或者攻击开。路途不算远,我预计如果快的话,九到十二个小时足够你们来回。”
宫理却不太放心把波波放在这儿,说到底她对tec的信任从来没有笃定的地步。
tec感觉到了这点:“请你完全不用相信人工智能拥有道德水平,但请确信人工智能拥有逻辑,害你或利用你不必大费周折。以及,我检测到你明明因为好奇连上了记忆体验储存器,你难道不看吗?”
宫理目光忍不住飘到平树脸上:“呃……刚接上之后系统错乱,我还没等到系统恢复,你就叫我了。”
平树在桌案旁也挠了挠脸,似乎有些尴尬地避开了目光。宫理心里一顿:难道平树也看到她的记忆了?如果是她小时候,那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混蛋一般从小就是混蛋——
tec:“原来如此,那个机器本来只能由人类上传,我后来强行修改程序、让自己也能上传,可能系统错乱了。毕竟在我修改之后,也没有人类使用过了。你可以看,毕竟你都被我一路诱拐到这么远来了。可以都告诉你,其实不是秘密。”
宫理:“……等我回来吧。我先跟平树去拿药。”
平树抱着自己的胳膊,竟然耳朵有些泛红,他点头道:“嗯。波波也要乖,等我们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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