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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062.六姐的软弱
    “听说那面已经连婚书都定下来了,正在四处看场地要开席呢——居然不在国宾馆包场子,张家现在行事也是低调多了,大抵也是因为以他们家的交游之广阔,国宾馆也接待不了那么多席的关系!”

    “一个是这一层考虑,还有一个,自助餐消费太贵,还是你那句话,张家便是能付得起,也得仔细留心,别抢了旁人的风头。你是不知道,这一篇文章推出之后,各级吏目都在考虑婚事,小吏目且不去说他们了,便是六姐的心腹近臣,尤其是女子,现在也不必等着六姐了,这半年一年内,必然陆续成亲,张大采风使可不得让他们一头地,先把余裕给留出来?”

    说到这里,这人也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此子素来标榜自己天真浪漫、不知世事,似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辈,其实行事老辣富有心机,考量之中,那股子吏目的油哈味儿,一点不少!细品之下叫人大倒胃口。”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张宗子一个绍兴少年,自从十余年前,大胆地率先来买开始,便屡屡得到军主青眼,平步青云,到如今大有文坛领袖的态势,文人圈子里,私下对他看不顺眼的人,必然也是极多。

    包括周报编辑沈曼君,也是如此,睁大眼睛看着,只等她行差踏错,便要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可能少。去年沈曼君姻亲在学生街出了一桩命案,当时坊间针对她家中的风气,就颇有议论,沈家连带姻亲的几家,低调了多半年,闭门谢客,许多社交场合,都不见他们的身影,也就是过去一两个月,才慢慢又开始活跃起来。

    这也就是近一两年的事,大家的记忆都还清晰,坐在上首的张天如,听着他这帮朋友的议论,也是漫不经心地一笑,手里拿着报纸,仔细地反复阅读着——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妒忌张宗子了,两人的发展路线并不重合,张天如眼下也是身份显赫的社会名流了,地位和张宗子比起来,低不了多少。

    他走的,是针砭时弊的政论路子,又有律法上的专长,这两重身份,虽然带来的更多的是社会地位的提高,没有过多的经济报酬,但他多年来经营的教辅班,也使得张天如全然不必为经济担忧,而且,和张宗子专长在普罗大众的文化娱乐这面不同,张天如主持的都是国家法度的大事,就算名声不如张宗子显赫,但权力感是丝毫不差的。

    要说身边的拥趸,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说来也是有趣,这里有不少还是张宗子的绍兴同乡呢:自古以来,绍兴就是容易出刀笔吏的地方,这样的积累如今也还在发挥作用。

    买地这里的讼师也好,判官、更士也罢,有不少都是绍兴籍贯,虽然买地这里,法律工作和敏朝已有相当大的不同,但他们也适应良好,而且绍兴人是特别爱做讼师的,天生就热衷于和旁人唇枪舌剑、互相辩论,这些人自然以张天如为自己的领袖了。反而对于张宗子比较反感,没有多少乡情——这张家在绍兴也是一等的富贵,眼里何曾有过他们这些小卒呢?

    越是这些曾被轻视的讼师,拱着张天如,和张宗子争锋的心思也就越强,恐怕连他们自己都未必自觉,但很多事情上都是比量着张宗子来的,包括婚事也是如此,消息刚一传开,张天如这里还没思虑到这一层呢,先后就有不少人来他家里报信了。

    把张宗子之妻的条件,打探得比张家自己亲戚还要完全:是个数学教师,在中级班任教,大概二十七岁,和张宗子差了十岁左右,系绍兴人,原来也是张家的亲戚,因为来买较早,思想十分开化,不是那等以早成婚为念的老思想,工作之后,有了闲空喜欢到处周游,因此也就耽误了亲事。

    “生得不错!很秀丽,就是肤色有些黑,短发,身高也不矮,人很灵动,还参加过一届运动会。据说都已经谈定了,成婚之后,会跟着张大采风使四处出差,到各地支教代课去!”

    “她这个职业,倒也是便宜,这门婚事也亏得张家找得出来,四角俱全,简直是比量着六姐那篇文章来找的!”

    “说是耽误了亲事,谁知道姑娘家是不是等着这个金龟婿,活生生等了三四年呢?要不是六姐发了这篇文章,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大采风使才肯开个金口,许下成亲呢。”

    大凡人们谈到张宗子,总不自觉有些含酸带醋的味道,大概是因为他身上的确有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东西,在他来说却是天然拥有,旁人都羡慕不来的。就说这样的亲事,对他来说,已经是称心至极了——婚后不论是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休完产假之后,六姐一句话交办下来,他总不会没有活计的,就是休产假期间,在羊城港住着,难道就不许他私下写些什么话本、报道,过上一段时日,再从容抛出来,又成为自己的一番功绩?

    夫妻感情要好,产假结束之后,把奶一断,孩子张家自然多得是人帮着带,他们再去天南海北的出差,若是感情普通,从此妻子就留在羊城港育儿敬老,也没有什么问题。

    别看这姑娘出身平凡普通,可要找到如此合适的职业、籍贯、人品、性格,却也不容易,张家人丁繁茂,人脉也广,这门亲事怕不就是他们遍寻人脉,物色出的所谓‘最优解’了,尤其最不容易的一点,就是刚才一人所说的——各方面都好似比量着六姐提出的标准来的!

    一强一弱的搭配,都参与社会劳动,适当的婚龄(虽然男方严重超龄了),合适的婚书、婚礼,合适的住所(或者太豪奢了一点)……张宗子的这篇人物传记,是假借他多次出差有感,总结了各地幸福感最强的普通人家,这样一个角度来发表的。

    原文说的是‘各地的百姓,在银钱上紧张,为生活奔波的,固然难免有些心事和苦楚,但豪商巨富,也有自己的压力,日益复杂的贸易环境,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根据本人的观察,在各个州县之中,为自己的生活而满足的家庭,似乎都有一些共同点……’

    这篇文章刊发之后,在社会上并未引发太大的反响,不过也的确引起了大众的议论和赞成:对百姓来说,这是采风使的一次社会观察,得到的结论,也并不标新立异,是能让他们赞成的。

    一个家庭,如果夫妇都出门工作,不管是在村里还是在州县中,经济总不会是特别大的问题,倘若孩子生了一个或者两个,那带孩子也是能带得过来的,比较的轻松——当然了,这种轻松是不是偷懒,大家对此的态度不一,很多人心里也还是存着‘多子多福’的想法,不过,孩子少,在孩子小的时候比较轻松,这个道理人人都认同。

    婚书写得比较平等,大家万事商量着来,婚礼办得简朴,婚后努努力,在沿海能住上水泥房子,在内陆的州县,争取是住上木板房,为建水泥房存钱……这都是很中庸的观念,就算和一些人的倾向不一致,也不能不承认,这种选择是调和的,不易引发冲突的。

    这样,民间反对的声浪并不大,不过暂时也就只此而已了,反而是在消息极灵通的上层,激起了很大的反响,大家都从各个渠道收到了消息,知道这篇文章背后的意义:这是六姐出手,给画的一个模子,这个模子终于是出来了!

    有了模子,该怎么做呢?对于这个级别的人物来说,答案是显然的,那就是立刻对照着这个模子去生活,就算不能百分百符合,也要估量自己和标尺的偏差。

    就譬如说张宗子,他立刻就成婚了,而且找了个非常标准的对象,这样,他和标尺的偏离就不算是太大的——别看大家嘴上说酸话,但心底谁能不羡慕?不是羡慕他找了个极好的妻子,而是羡慕他拥有了这种符合标尺的安全感与优越感!

    “毕竟是有好亲,这是他命好,我等命苦的人,还不是得自己为自己张罗?”

    接二连三,来张天如这里报信的朋友们,你一言我一语,酸涩之余,也是逐渐形成了共识:这些人中没成婚的,也把自己的亲事先放到一边,全心全意为张天如来搜罗一个符合标杆的妻子。

    毕竟,张天如虽然比张宗子小好几岁,如今才三十出头,但距离27岁这个标杆也有数年了,可不能再拖延。他和亲族之间,也早已反目成仇,张家人惴惴不安,合族迁居京城,连老家都不敢待了,就是害怕张天如调头来割他们的脑袋。指望张天如的亲眷做媒,这是不可能的,可不就只能由朋友出面奔走,为他张罗着相亲了?

    “天如兄,你是我们一帮人的颜面,我们这些无名小卒,如何生活,其实无关紧要,也不会有旁人来留意,你却耽搁不得!”

    这些陆续前来张宅,搞得这里临时开了个清谈会的朋友们,几句话之后,无不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全是劝婚催婚来的。也不管张天如本人怎么心不在焉,都是苦口婆心,从各个方面掰开揉碎了劝说。

    更有人异想天开,认为张天如迟迟不婚,是受了市面上一些新式话本的蛊惑,在寻找令人心动不已的命定良人,把爱情当做婚姻的必须前提,竟苦心规劝道,“天如,你可不要被那些歪书移了性情,去追寻什么情钟之人,这东西虚无缥缈,过日子看的还是各取所需,如此方能稳定!说句蠡测狂言,能和性灵投合的,志向才情焉能在小?”

    “你们两个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这日子也就长久不了,若你谈了个女吏目,理想叫她去南洋支援,外调高升,谁知道几年回来?你是要放弃自己在羊城港的摊子,跟她一起过去,从此几乎没有在《周报》上发文,参与立法的机会,还是让她辞职做个教师,在羊城港和你一处?”

    “这牺牲之人,心中不可能没有怨气,就算一时冲动做了这个决定,也很难体面收场,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彼此难堪罢了!”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都是点头,又举了六姐婚书的例子道,“以六姐之能,也只是要寻一朵不问政事的解语花,这人心还是不能贪得,婚姻是要过日子的。只要和标杆八成相合,你还有什么额外的喜好,尽管说来,我们尽力为你搜求,也是按着你的喜好来的,见了面,日子过起来了,渐渐地也就喜欢了。”

    张天如被这些朋友的好意,扰得看不下去文章,放下报纸,掩着不耐,拿起茶吃了一口——听着这些话,犹如听天书一般,一时间也难免兴起对牛弹琴,与燕雀为伍之叹:他之所以三十岁上还没有成亲,怎么可能是要寻找一个意中人?只是日常忙碌,而且对他来说,男女之念很淡,比起谈情说爱,更喜欢钻研政治风向,阅看各色论文,把握社会发展的脉络。

    他这样一个孤家寡人,和所有亲戚都是仇家,又是在买地这种自由得过头的社会风气里,除了个别年岁比他大的至交,掏心掏肺拿自己的心腹话,劝他找个知疼知热的人以外,其余人也没有什么话劝他,因此,从前的确没有感受到成婚的压力。

    但现在,模子一出来,张天如也意识到,自己是要快点向标杆靠拢,把自己的婚事安排起来了——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就无可无不可的,根本不值得占用宝贵的时间来仔细讨论。就这篇文章而讨论到个人婚事的,只能说是看到了第一层。都是想得太浅的庸才,甚至连开口交流的兴趣都没有。

    “相亲什么的,倒不必诸仁兄贤弟费心,我比宗子兄是要好找一些的——我在羊城港不太挪动,也寻个不挪动的,又不拘一定是教师,便找讼师同行,又或是那一等画师、乐师,做话本的,人选也很繁多。”

    他几句话便把大家的视野都开阔了,众人也是恍然大悟,都笑道,“是是!我们也是被张家给带死胡同里了,还想着也去托人相教师,倒像是吃他们捡剩下的了!你说的对,大家各过各的日子,个人情况本是不同!”

    “那天如兄你细看这文章,又是为何?”也有人问道,“本来还当你是不愿成婚,还在寻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会有?这是御意所作,必定是经过严格审校,六姐点头方才发出来的。”

    张天如低声道,“心灵的漏洞,却终于是展露出来了……”

    “心灵漏洞?”众人闻言,都是不解,纷纷拿起报纸检查,纳闷道,“大采风使在这篇文章之中,又泄露出什么心灵漏洞了?我是没有看出来。是他那一等富贵的出身,又让他‘脱离群众’了?”

    都说了是御制文章,反映的是御意,怎会有捉笔人的自我在内?张天如对这群庸人冷眼旁观,也不出言点破,只是暗暗摇头,道,“你们说,这篇文章见报之后,未来半年一年内,我军的大吏,必然陆续成婚——也就是说,他们看了这篇文章,便会立刻开始考虑自己的亲事了?”

    “可不是如此?”

    张天如这帮朋友,大多消息灵通,对于羊城港各圈层的传言,也都有所耳闻,听到这个话口,立刻就分享道,“据说——我也只是听说啊,报纸送到海军某将领办公室后,屋内都传来了拍桌声,听到有人叫道‘终于可以不必等了’!”

    这种事情,一听就是假的:军队内的事情,哪有可能流传到外部?而且,羊城港是海军大本营,将领很多,就是因此,没有明确指出是谁,大家都可以对号入座,又不容易去追究谣言的根源。

    这种半是笑话,半是谣言的故事,其实多少也是表现了民间包括一些吏目内部,对于自身婚事以及买地风向的看法——小吏目该干嘛干嘛,该成亲也就成亲了,可大吏之中,很多人的确早过了法定婚龄,迄今也依然单身,就算六姐颁发了模范婚书,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在等的是什么?无非就是六姐成亲,好依样画葫芦罢了。这种等待,一旦形成风气,对于有些其实并不是很想等的人来说,其实就是压力。六姐不着急,别人似乎也不着急,那你就算着急,不也只能忍着?

    这样等待着的吏目,多数都是六姐的同龄人,有男也有女,风气甚至蔓延到了很多年纪比六姐稍大的外臣之中,有很多举足轻重的大员,也长期保持单身,这种情况,显然是违反人性的,似乎也成为了买地高官的一个隐痛。

    现在,有了这篇文章,六姐把模子立起来了,那些不想等的人,可不就是如释重负,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家庭的组建之中了?传言虽然是传言,但能流传起来,或许也表达了部份的现实吧。

    但是,如果大吏目,只是从这份文章中看到了这些,那……他们的心思,或许也就有些过于粗犷了。至少在数字上、视野上,压根不具备和职位发展相配合的敏感与开阔。张天如反复咀嚼着文章中的许多片段,‘一个孩子或者两个,这是这些殷实的小家庭,从容自在的一大底气’……他心底有一种很复杂的感觉,和个人的得失没有丝毫关系。

    “这是不再逃避了吗?准备给社会人群分等了?之后会有文章正面谈到这个话题吗?”

    “还是,依旧和从前一样,避而不谈,在问题完全发酵之前,视而不见……再拖一段时间?”

    他摇了摇头,似乎竟为六姐也感到烦难和头疼了,“不行,模子出来了,两个政策导向之间的矛盾,也就完全明朗化了,再粗枝大叶的吏目,缓上一段时间也能回过味来……一个孩子或两个,这可满足不了为了耕地、矿产和倾销市场而扩张的大政策,所需求的人口增长数量……”

    一个要多生,一个要控制生育,其中的差额,谁来补足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必休产假,不受这些控制生产政策约束的人群,自雇者、商人和农户……除开占人口比例极小的富商之外,大多数多生育者要承担额外的生活重负,以及背离标杆必然承受的压力——连张天如刚才都体验了一番离经叛道的压力……

    “不再是一人之下,众生平等了,标杆一出,人群自然分为三六九等。道统所宣扬的理想大同,距离我们似乎又远了一些,生产力太有限了,只能做长期而巨大的妥协……”

    “那些狂热的乐观者,认为在有生之年能见到大同的人,必然会受到重大打击,但如果仅止于此,其实依然还是看得浅。能把事情连贯起来的人,从中可以看到的……”

    “其实,”他分外的难以启齿,“是六姐的软弱……”

    他并没有那种发觉偶像为假的激愤和恍然,一向是愤世嫉俗,得理不饶人的张天如,在这一刻却表现出了慈母般的谅解、宽忍和怜惜,他似乎甚至担忧着谢双瑶会因此承受的失落和指责,而不想往下继续设想了。然而,事实是冰冷的,就摆在眼前。“六姐……从推出同休产假政策开始,便应当想到今日的结果。”

    “倡导一个家庭只生一个孩子,是给整个种族慢性绝育,倡导不生育便更是如此,哪怕只是同休产假,所造成的特定人群生育率损失,都需要其余人群增强生育来进行弥补。”

    “这不该是她现在才来定下的标杆,现在才完成的思考,以六姐的性格,她早就该在《吏目参考》,或者是一些更上层更机密的会议之中,提出其中的矛盾,告诉大家,这是因为生产力限制而不得已的选择,这选择固然并不光彩,但又有谁会因此反对她的决定,因此失去对她的敬畏呢?”

    “她拖延的这些时间,是她软弱的表现,我们的六姐,我们的双瑶,她可以眼也不眨地夺走许多人命,但也有不愿去承担的罪孽。面对必然的矛盾,必然的问题和必然的答案,她竟然有意无意地,也和所有常人一样,选择了逃避……她甚至……或许从来都没让自己去深思,去拷打自己的道德体系……”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样急就章般的补救措施……六姐是在和张坚信的会面后下的决策,知识教大祭司一定给她带来了一个很不乐观的消息……促使她仓促地补起了从前的功课,或许,她是知道,再逃避下去的话,后果就不那么容易承受了……”

    逃避是轻易的,理由总是充分的,因为她是如此的忙碌,太多重要且紧急的问题在等着她的决策。一个不会在短期内酝酿出后果的,更多是顺着社会科学规律而自然发展的矛盾,又有谁会来提醒呢?

    不会有人把这种矛盾当成心腹大患的,尤其是买活军眼下主要的问题还在大量新增的人口之时,更是很难引起重视……看,理由总是如此的充分,但再充分的理由,也无法推开逃避必然的后果:逃避,是没有用的,逃避只能揭开那层厚厚的遮羞布,向四面八方昭示自身的软弱。

    一直以来,以无可挑剔、难以想象,跨时代的英主圣君姿态,出现在人前的六姐,也终于显露了性格上难免的缺陷。就算是张天如,都不愿意接受这一点,他知道人无完人,可六姐——六姐又不算是完全的人,六姐应当是完美的,她就是半神半人的,某种超级意志的化身,一个完美无缺的君主。

    直到这样的幻想,依依不舍地破灭之后,张天如才意识到,一向自诩清醒的自己,原来也陷入了某种狂热的崇拜之中。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依旧眷恋着这种全心全意的崇拜,不愿见到它破灭哪怕一丝一毫,在他人心中幻灭。

    可,他同时又意识到,伴随着新标杆的发表,伴随着六姐的软弱,被落在白纸黑字之中,任由咂摸品评,被必然地参悟出来,在这些精明的、大胆的、富有城府的大吏巨贾,这些对于时代拥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群中,所必然会造成的结果——

    伴随着买地走向全新的鼎盛时期,伴随着时代的水涨船高,这些弄潮儿距离神像越来越近,不可避免地发现了它的瑕疵,面对着逐渐走下神坛的六姐,他们会做什么反应呢?

    张天如并不担心会有人竖起反旗——这实在是太离奇了,甚至对六姐来说或许还是个好消息,镇压反军,能够再一次彰显武力,镇压人心,重新收获随着她步步走下神坛,而不断失落的,对于一个政权,尤其是如买活军这样有太多和现行风俗、利益互相抵触的新规矩,这样一个政权来说,至关重要的——敬畏。

    “太重要了……敬畏……决定了六姐的话,能不能被所有人听到,被他们记在心里。敬畏,决定了六姐的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实,而非浮皮潦草阳奉阴违。”

    张天如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他似乎也刚刚从一场漫长的逃避中醒来,觑见了买地这繁花盛景之下,正在不断蓬勃发展的种种危机,对于未来,他不再抱有盲目而想当然的乐观了。

    “敬畏,随着百姓开化而注定会不断淡薄的敬畏……这是六姐真正的根基,她必须永远保持极高的敬畏,否则,否则……”

    张天如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是潜意识地感受到了那个未来所蕴藏的不祥,他紧紧地攥住了手心的报纸,指甲甚至穿过纸张刺入掌心:说来也是好笑,张天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道统真正的信奉者,尽管他在很多地方非常喜爱这个新生的道统,更热衷于看到它在实践的过程中把旧的世界打烂。但他也从未相信它会完全在此世成真。

    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是个旁观者,一个胡作非为的疯子,在结局到来之前,尽情地在新的规范下,宣泄着内心深处对于旧世界的那股郁气。深心里,他一向以为,不管怎么对外宣称,甚至是自我催眠,新道统实际上,是他恣睢而为的倚仗和工具。

    可直到此刻,当他如此牵肠挂肚地对于那个未来感到恐惧时,他这才知道,或许——或许他依旧并不真正相信道统,那个和他的生活相距太远的东西,但是,在私下的讥笑、对抗、抬杠和怀疑之中……他早就成了把道统带来此世的,那个女人的最忠实的信徒,为了让她不至于坠入到那个不能细思的、黑暗不祥的未来中去,他甚至……

    品味着内心深处涌动的激烈情感,他惊疑不定地,难以接受地,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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