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那些数学家们给了回复没有?能给出多少复印件?这样一来,后方的展板就有东西可以悬挂了!”
“哈维说他们的确有些论文是可以给出手抄稿子的,但是,他们也认为这不是什么好主意——真的找不到什么英吉利画匠了吗?这可真有点儿……说实话,这些年来往的船只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什么画家想到华夏来讨生活吗?”
“已经托人去打听了,还真没有几个……至少比不上那群高卢土匪准备的背板,该死的,他们的运气可真好,恰好就有这样一副油画可以做背板的展览!”
“哎,没法比,前头还有葡萄酒呢,我们能拿出的只有朗姆酒而已,不算是多受欢迎……”
虽然已经逐渐入秋,度过了最热的时间段,但在羊城港的中午,依然难以穿着长袖,国宾馆的两层窗户大敞着,屋角的电扇也发挥着作用,把前方的大冰盘吹出凉风来,送到屋内每个角落,再加上墙体中埋藏的所谓‘水冷系统’,这才让会议室保持着体面的味道,说实话,这种室内温度对于亚洲人来说,大概是有点偏冷了,但也是无奈之举:在这样的气候地带下,让白种人保持室内的清洁味道,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哪怕是涂抹了买地这里流行的特色香氛,但只要有三五个白人聚在一起,倘若又都出了一点汗,那股子又香又臭的味道简直能呛鼻子,就连他们自己都闻得出来,认为十分不雅,再加上他们的确比较喜冷怕热,这也让洋番商人异常依赖电扇,一住进国宾馆就恨不得一天到晚地开着,他们房间的电扇,三不五时就要更换一台,因为马达往往过热烧掉,而客人们虽然表示遗憾,但却轻易不会更改自己的使用习惯。
这种理所当然的劲儿,和东瀛、高丽、建新的那些外番,小心翼翼,生怕把房间搞出一丁点问题的作风,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国宾馆的干事也觉得他们的毛病算是轻的——至少电扇的确有助于减轻房内的味道,很多南洋、身毒使者的房间,不开电扇(他们非常不怕热)、不开窗,又普遍有狐臭,香料味和体味混合在一起,真别提了,进去做打扫的时候都觉得熏眼睛!他们自己还浑如不觉的,这怎么能让服务人员不对他们产生意见呢?
一等番是高丽,儒雅、无味、爱干净,二等番是建新、东瀛,大多数无味,和气无味,三等番是黑白人,有味儿,但香氛味道还行,至少还知道洗澡透气,四等番是南洋土著,味道大还不通风,而且自己啥也闻不到。
至少在做房间的国宾馆清洁工这里,大家是这么品评的。而随着博览会召开消息的传出,番国接待楼的服务员意见就更大了,他们往往和做内宾接待的同事一起互相诉苦:本来么,大家不是去吃自助餐,就是出门逛,就算在屋内,也主要是在看楼下跑马车,如痴如醉的不太会有别的举动。可自从要开博览会,不得了了,全是访客,大家动不动聚在一起议事,会一开就是大半天,抽烟、上厕所,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极大地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还有嗅觉负担!
但是,的确也没有办法,因为是有太多的事情要商议了,这会儿,三等番英吉利使臣的屋内,就聚了有七八个人,愁眉不展地商议着他们的展区布置问题——这个决定是如此的仓促,大家都要筹措展品,对内宾们来讲,这种事情虽然也难办,但却也不是没有办法。排队花钱呗,给家乡衙门传信,让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来自己的特产,或者干脆就在附近协调借用——比如说,绍兴的油晶布,这东西本来就在羊城港大超市里有展览的,借来一用就行了。有些羊城港找不到的,在海边搞个快船送来,也就是十天半个月的功夫。
沿海这里是好办的,其他内陆地方,那就有些着忙了,就在英吉利使臣他们的屋舍楼上,也还能听到敏朝使团在开会的隐约声音:北方敏朝地界,官方有使臣,民间也有很多大豪以商会的名义过来,而博览会是以地域为标准来划分展区的。这反而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两股人马不得不搅和在一起了——敏朝和买地,是大小宗的关系,因此是以‘道’来划分大展区,内部再细到州县,给了很大的区域,民间的商会想要把特产摆到自己的展区去,必须联系使团,这是商业上的利益,从脸面上来说,使团也非常需要现在就在买地的民间商会,因为他们要想办法把展区填满。
在这件事上,很多矛盾都被默契地搁置不提了,商会‘里通外敌’也好,敏朝州县上的统治多昏庸剥削也罢,双方积攒了多少矛盾也罢。或者说这些商会携带的商品,在长达数月的展览过后,会否会损失利润什么的,大家都没有去提,都是想到一块去了——这会儿的羊城港,真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来了!再没有聚得这么齐的时候,大家都在搞展位,自己的展位能拿出什么东西,代表的可是家乡的脸面!
“建新女金他们的摊位已经都想好了,你们知道吗?”
当然了,敏朝州县,和敏朝州县自己比,买地的州县肯定也是和买地州县比,因为各家展位的大小和标准都是不一样的。番国们就和番国比,甚至具体细化一下,还可以说,高丽和东瀛比,建新和虾夷地比,英吉利的使臣目前主要就是和弗朗基、法兰西比了,他们听到别的展位的消息,稍微能平静点,没那么焦虑。“他们当然好说了,首先蓝莓、树莓罐头什么的,就能来半面墙吧!别的还有什么?他们的人参、灵芝,还有菌菇干——”
“还有熊胆、虎皮……都是他们的贸易品!药材、水果和皮草,此外还有哥萨克人用的恰西克——你们知道吧,就是一种华丽锋利的骑兵刀。他们的背板也想好了,之前我遇到了迪米特里,那个大胖子告诉我,建新的背板会用一大片虎皮,连头的那种,他们本来是打算献给六姐作为贺礼的,但现在暂缓,先用来展览了。”
“他们这些内番,就算是往买地运货也比我们快得多!”
虽然不算多焦虑,但大家也难免有点儿酸溜溜的,“高丽和东瀛也是如此,他们要填满展位不难吧!”
“不难,高丽两汉道的大米,公认的口味上好,和如今建新、开原的大米相差无几,还有他们的高丽参、菌菇干、水果罐头,还有鱼虾酱,鱼干、泡菜……他们境内的宝石矿……都是刚好把贡品展出就行了,甚至不必回国去弄。至于背板,他们是打算用挂画,据说已经在路上了。有两汉道和东江岛的关系,消息传递得很快!”
“东瀛使臣也在市面上散布消息,他们带来的贡品是大米——东北地方都喜欢带大米,还有一些特产的药材,以及大量漆器,这是为了做漆器买卖的缘故,现在他们很希望能在市面上收到一面金漆屏风,作为背板的展览物。”
“上帝保佑,这听起来比高丽画要好得多了,我认为高丽人也可以考虑他们的螺钿屏风。”
英吉利人对于高丽和东瀛的货品是知根知底的,因为他们长期也和这些国家做买卖。不过,此前他们的往来并不多,在买地,番人多数是以自身族群为交际圈,眼下算是个例外,这几个月大家都住在国宾馆,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加上大家都会说汉话,也就结交起来了,因此,英吉利人随口谈论起高丽和东瀛的情况,也显得相当的了解。他们比较妒忌的是这些使团物资的宽裕,以及调配物品的容易,如今在买地活跃的很多高丽、东瀛的走私商会,也和官方的使团捐弃前嫌,积极地供给起货物来。
这种大融合的情况并非罕见,就说这英吉利使团好了,其实就是长老会和圣公会在买地的传教士使者联合拉起来的团体,大家完全搁置了长期的矛盾,积极联络散在买地的各层次洋番,理由也和敏朝一样朴素——全都是为了家乡的尊严!所有的番国都是一个展位,大家都在想办法填满,如果自己的国家只有两三样寒酸的普通商品,岂不是要遭到观众的耻笑和轻视吗?
说来也是好笑,很多来自欧罗巴的洋番,他们的国家意识却是在这一次博览会中才第一次诞生的,就算是出生低微的私生子海盗,也不想看到自己长大的家乡被外人指指点点。这种情绪从上而下达到了空前的统一,也促使着本来暗地里是竞争关系的教士们坐下来愁眉苦脸地商议对策:买地的定都大典,这件事要传到欧罗巴都需要几年时间,更别说派出使团了,因此,欧罗巴的使团都是手中空空,不像是高丽等国有贡品挪用,他们必须在市场上搜求特产作为展览品,这就是第一道大难关。
而第二个难关,要比第一个更让人烦心——有商人的配合,搞点东西来做展品还是能办到的,只是未必能达到设想中完美的程度,但买地对于展位的布置是有要求的:大家谁也没有办过这样的博览会,都不知道该怎么搞展位,必须由买地来指定标准,于是,买地就做了一个示范展位:必须有一条完整的进出口动线,必须租赁玻璃柜展台,把展览品都罩起来,同时,除了商品展示之外,必须有国家、地区的历史、文化介绍,同时在展区的背板上,最好有国家地区的人文艺术成就展示——反正你得挂点东西,不能让背板空在那里。这是博览会,又不是单纯的商贸会。
好了,这下八成以上的人都抓瞎了,听说买地内部还好,短暂的慌乱后,很快大家都找到了效仿对象:示范展位的背板挂的是一副花鸟图,那就是挂画呗!最好还是和州县有关的画作,那好说啊!我武林西湖十景,金陵琉璃晚照……这些市面上都是有不少画作的!真品舍不得展,搞个大差不差的仿品来挂着也行啊!
除了画之外,名家书法之作也可以,最好还是弘扬本地典故的,或者是和本地有关的诗句,什么‘昔人已乘黄鹤去’,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这不都可以嘛!据说这一阵子,大才子钱受之,写字写到手腕劳损,插着针还在写,全都是买地州县衙门跑去请他写条幅,还有辞官养老的画家,一个姓董的老先生,也被快船接到羊城港来,敏朝使团明争暗斗,都想让他为自家的名胜画图……
行行行,你们东道主,有地利之便,这是我们洋番学不来的,那我们就看看其余番国是如何准备背板的,看看能不能学呗——事情进展到这里的时候,英吉利使团的内心还算是平稳的,可等到他们四处刺探了一下其余番国的背板准备,心态就开始有点小崩了:怎么大家个个都有思路啊!而当他们听闻到法兰西使团,为背板找到了一副大油画的时候,心态完全大崩了——输给谁都行,怎么能输给法国人呢!
不行!
这下,筹备委员会的斗志已经完全燃烧起来了,他们上下一心,只有一个想法: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法国人,英吉利的背板必须别出心裁,至少要和法国旗鼓相当!
决心是很不错的,意志是坚定的,但困难也是明摆着的,历数这些年来华的同乡,英吉利使团不由得都有点仰天长啸的冲动了:怎么回事!英吉利的文化艺术就如此乏善可陈吗?这些年来运过来的基本全都是商人、数学专精者,居然甚至连画家学徒都找不到,更不要说小有名气的画家了!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本国籍的画家,就不能外聘其余国家的画家来绘画英吉利的景色了,但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就算想聘都来不及了,油画的创作需要时间,尤其是大型油画更是如此,法兰西的运气不错,在于他们本国的画家之前就完成了一副巨幅油画,虽然题材和法兰西无关,但算是对上了国籍,也能征用。英吉利这里,就算请同一个画师,几个月内他最多也只能完成一半大小的油画,两厢对比,那就完全是可耻的失败了!
不行,不挂画……但挂什么呢?绝望的委员会甚至把目光投向了一般和这种场所无缘的数学家们,认为可以张贴一些他们的数学论文,迎合买地重视理工的风气。但是这想法就连数学家自己都觉得不靠谱,这会儿更是有人提出了一个不祥的设想:如果……法国人打听到了这个消息,秘密地把背板也换成了他们的数学论文集展览,那该怎么办?要知道,法兰西过来的数学家成就无疑比英吉利更高一些,至少数量更多!在这方面,英吉利也没有优势!
……虽然非常不情愿,但似乎这种观点的确是正确的……传教士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大家眼底的绝望,甚至有人低低地嘟囔了起来,“实在不行……要不,还是请现在进入知识教任职的老兄弟们,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