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把新材料完全融入旧的建筑样式,也并非全不可能,传统多层建筑,亭、台、楼、阁、塔,都得益于竹筋混凝土技术的发展,引入玻璃窗之后,真正做到了宝相庄严、巍峨宏伟,令在高层建筑上居住的舒适性大大地提高了,尤其是水泥建筑的体量不受梁柱规格的限制,又可引入暖气、火墙等设计,令到屋内空间和舒适度的关系不再成反比,在预算充足的情况下,可以尽量扩大房屋内室的尺寸,依旧确保良好的居住体验。”
“因此决不能说华夏传统建筑没有参与到水泥化的浪潮中来,但是,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的城市化浪潮中,涌现出的大体量公共建筑的设计,依旧沿用了买地仙界的建筑传统,常见经过改易的大拱廊、高穹顶等设计来强调建筑的空间感,而这些设计拥有明显的异域色彩,可知在仙界中,或许是西方建筑先迎来了水泥化的浪潮,并且达成了从老式建筑到新式建筑的转化。需要注意的是,在买地呈现的新式建筑,以及教材中所接触到的建筑样式来说,新式建筑本身,和东西方老式建筑均有很大的不同,属于一种全新的东西,它只是在审美和排布上带有一定的西方色彩而已,而如今我华夏建筑界当务之急便是要发展出一种新的审美流派,将东方美融入新式建筑之中,探索出一条兼顾新旧的建筑设计之路。”
“新华夏建筑,不能仅仅是简单的在水泥建筑上加个重山顶,或者是简单地把现有的建筑等比扩大,这样的建筑仅仅仍旧囿于原有的功用,却无法满足水泥化、电气化,人口急剧扩张的新城市所需要的多功能大体量建筑,笔者个人愚见,就以京城中买地使馆超市为目标,有志于建筑业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当以设计出符合我等原有的简明大气、严谨庄重的风格,又合乎诸般客人购物游览需要,使其感到行事便宜的设计为第一目标,填补如今华夏工匠在设计上的空白……”
不疾不徐的清脆念诵声,暂停了片刻,张九娘抬起头,从八仙桌中摆着的烫金盘子里,取过一片苦涩微甜的‘恰可豆’牛油饼,用门牙啃了指甲盖大的一小块下来,眯着眼惬意地品味了好一会儿,待得这油酥浓郁的芬芳充斥了整个口腔,饮了一口泡得恰好出色的龙井茶,这才轻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把双腿都缩到了牛皮沙发上,随意地点评道,“这个人,不知是不是传说中宫中的那位,又是不是在新京招标时献上图纸,还被采用过的那位,据说那个建筑师也是我们敏朝的宗亲,因此不愿泄露身份——你说这可巧不巧呢?”
“不过,不论如何,这篇文章倒是写得挺好的,用的白话,叫人看着舒坦顺畅不说,这里头的道理也是一通百通的,别说建筑了,就连服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华夏气韵,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买地的许多衣裳样式感觉就是没有华夏气韵,透着一股子西式的味道,尤其是那个衬衫,感觉就是给洋人穿的。当然了,胡服骑射,服饰又不同于屋子,一会儿时兴这个,一会儿时兴那个,也没必要那么计较,可话说回来了,见到人人身上都穿着那样的衣服,也怪别扭的。倘若大家都这样穿了,我们华夏的好料子,织出来又卖给谁呢?”
“是这个理不假。”她斜对过坐着的卫妮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过她吃零嘴儿的模样可比张九娘豪快多了,象棋子大小的小饼,她是一口一个,吃得满嘴咯嘣流香,还点评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恰可豆的牛油饼,我却更爱吃薄荷味道的,吃起来清凉——以你这管织造的身份来说,也算是你的公务了,倘若人人都穿着那棉布素面的衬衫,叫这样好看的提花缎子做什么用处去?难道只用着做包袱皮、拿来当窗帘么?那也太暴殄天物了!久而久之,怕不是棉织品大行其道,丝织品暗淡落寞,那也怪可惜的。虽说这裤装的大方向是不好改的了,但形制改一改,料子改一改,把这华夏气韵再复兴一下,我这粗人都也觉得很有必要!”
“得了吧,卫姐儿,咱们可是同榜,你若是粗人,我们不都全成粗人了?”张九娘噗嗤一笑,晃着脚道,“以后你呀,说什么话可都得把咱们这一科的面子算在里头,别那么瞎谦逊了!”
“那不是在你跟前么,在别人跟前说这些,我可不是疯了?哎,我说,你喊我来,就为了读报纸给我听?”
“这不是商议着随团南下的事情么——咱们可说好了,在船上就住一间啊,我这人觉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睡觉不打呼噜,我得赖着你睡,不然换了其余几个小陈、小李她们几个,那都是壮妇,一到晚上,呼噜震天,这船也别坐了,三四天我就得跳大运河!”
“就这事啊?”卫妮儿哈哈大笑,“你就矫情吧!到底是国公小姐,这话再别对旁人说了,不然,这才是带累了我们一榜的名声呢!我们这一榜也就你没出过京了,你但凡出去公干几次,这矫情病也被治好了!还打呼呢,老鼠就在你头顶上叫,累极了也是照睡不误,只要不来咬脚后跟就行啦!”
她形容的画面有点儿惊悚了,张九娘皱了皱鼻子,把九宫攒盒往卫妮儿方向推了推,意思也很明显——还堵不住你的嘴么?不过,卫妮儿说得倒也不假,从外形上,一看就知道两人过的根本不是一种生活,卫妮儿虽然年轻,眉头却已有了纹路,面上的风霜之色,双眼四射的精光,举手投足的气魄,在在都说明这是个手握实权,惯于发号施令的厉害人物。
而张九娘呢,说起话来轻声细语,一双手水葱儿似的,浑身上下细皮嫩肉,也早已经不是多年前那走一步想三步,一点儿出格的事情不敢做,一句出格话不敢说那娴静谨慎的模样了,透着一股颐指气使的骄矜之气,这一看平素就是被人拍着捧着的过日子。要不是这两个女特进士,是同榜的交情,而特科官吏历来走动得紧密,真很难想象她们怎么能做朋友。
这也是因为两人在官场上走的路不同的缘故:卫妮儿入仕之后,一开始就是去京畿州县开扫盲班,那真是沉到一线去做事,后因为表现优异,被提拔去通州,主要走赈灾中转后勤对接,全是琐碎活,常年要和通州三教九流的人物打交道,她还是女官,必须精明外露甚至有点儿江湖气,这才镇得住场面。而张九娘呢,中进士后,虽然也去了州县,但她是国公府小姐,难道还真去睡稻草床?国公一家既然站在皇帝这边,安排张九娘出来考特科了,自然方方面面就能安排停当,又让人挑不出错,又让张九娘安安稳稳只管升官。
张九娘在州县上就住了半年,便因为政绩突出,回京进了织造局——别看她娇娇怯怯的样子,却也不是全靠家里,进了织造局之后,的确大展身手,因她别的不说,在服饰设计上的确有专才,织造成衣也是敏朝难得能返销买地的制造产品,否则,敏朝卖原料,买地卖产品,这局面完全是一边倒,敏朝衙门也是面上无光。在张九娘的带领下,织造局专攻名贵面料、手工缝制的买地成衣,也算是在买地的纺织品冲击之下,守住了自己的老阵地。她所上的几篇奏疏,也是特科制造业难得一见有亮点的工作报告,其中一些‘顺时而动,发掘自身优势’的话语,受到王良妃赏识,也被皇帝圈红,成为特科官吏必读,令她也颇为积累了一些政治上的声望哩!
国公府现在年轻一代由她挑头,后续陆续虽然也有人考特科,但表现不如她亮眼,因此自然对张九娘倍加呵护,张九娘专业能力虽然强,但工作之外的事情是可以一概不管的,这人心里想的事少了,物质条件又改善极多,自然而然就养得越发金贵娇嫩,且这些东西都是她凭自身本事赚来的——张九娘现在是入仕了,设计便都算是公用,倘若没入仕去买地工作,凭本事也一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因此,她的金贵中更含了十足的底气,一个不承爵不起眼的九姑娘,现在倒有了点嫡长大小姐的味道……
她这新式的套房里,冷热自来水,上下水、淋浴、马桶、浴缸、暖气、玻璃窗、风扇、电灯、自行钟、大镜子,全都一应俱全,还有取代了贵妃榻的牛皮沙发三样式,这享受,真别提了,就像是把使馆超市的设施都在家里照搬了过来一样,别说京城,在买地都是最顶级的配置——别看京城现在市容和买地新京当然是无法相比的,但单单说这些奢侈品,两地的富裕阶层享受得还真都差不多,甚至京城的权贵条件还要更好一些,奴仆如云这不说了,便是屋子也要比买地富户宽敞多了。
买地富户没有园林,都和六姐看齐,‘户不私产’,这意思不是说真不许富户有私产了,而是说富户也不敢去营建过分奢靡的园林豪宅,风气还是较为朴素的。而京城,皇帝修了海清河晏园之后,陆陆续续,在清晏园附近的荒地,也有很多小规模的水泥化新式园林开建,这使得京城的水泥价格长期走高不下,这且不说,还有其余奢物,在京城的销路也是极好的,不然,这么常年的奢物买卖,也无法维持下去呀。
这两个特科女官,都是第一科就出来的元老了,虽然一动一静,外形做派迥异,但彼此的交情也是越来越好,因她们这一届,在官场上职位最高的就是彼此二人,就算一开始交情平平,这会儿也该抱团了。反而是一些原本刚中进士时往来频繁的姐妹,这些年下来,因为都在州县就职,通信不变,联系也是渐疏。不过,一般做客都是卫妮儿登门,毕竟她家不如张九娘,在国公府里独居两进小院,逍遥自在,如今也不过是堪堪在城里买了整院子,院子里还住了其余亲人。
她每一次上门,张九娘这里就能多添些新鲜物件儿,这一次就是两样特色的烤饼——听说这是仙界的食谱,连西洋人都没有吃过,虽然都叫小甜饼,但其中加了大量的牛油,吃起来油酥掉渣,和洋番所谓的小甜饼完全不是一回事儿,洋番的甜饼虽然也加黄油,但要烤两次,吃起来硬得可以崩碎牙齿,都是拿锤子砸碎了泡牛奶吃,就和鞑靼人的炒米是一个意思,都是远洋航行的时候准备的干粮。
买地的这种油酥小甜饼,在京城的洋番也极为喜欢,又因为比起奶油蛋糕容易保存,在使馆一经推出就立刻风靡京城,据说在云县也广受各类洋番的欢迎,以至于洋番自己开的各种面包店,都争相抄录报纸上公布的食谱配方,还有人自行添减,在一些地方小报的厨艺专栏撰文探讨——消息一经传开,这几期小报又是身价陡增,京城的名门大户都在设法搜求,没办法,现在各地的小报实在是太多,而且还时不时的都有一些好文章,就譬如说这小甜饼干里添加‘恰可豆’,就是从小报里得到的方子,有没有看到这篇文章,还真的差了很多。
就说使馆的奶油蛋糕好了,如今各家大户很多都能自行仿制,因原材料对她们来说是易得的,就超市都有高筋面粉这些原料出售,虽然比起普通杂面,价格当然昂贵,但和成品蛋糕比那又便宜得多了,家下人口多的大户也要过日子啊,当主母做管家的肯定就想,家里这么多人呢,都想吃蛋糕,一笔就是大开销了,还不如自己买些材料,弄点牛奶来在家做,不说往出卖,大家大族的不靠这个,可待客也好看哇——这不就需要方子,也需要一个地方来探讨烘培的心得了么?
除开烘焙心得这种人畜无害的东西之外,现在京城大小家庭,书案上随处可见的各色小报,有些探讨的问题可以说是非常敏感,就比如说张九娘刚刚读的这篇文章,就在索隐派的小报上发表,她作为一个朝廷命官却公然收集购买这样的小报,还和同侪讨论!这就可见小报在京城有多么的猖獗了,而更荒唐的是,张九娘这么一谈起来,和卫妮儿心照不宣,都认为这个发文章全用买地白话口吻的建筑师,身份是宫中那个地位尊贵的宗亲——这事儿在圈子里几乎也是昭然若揭了,除开他以外,还有谁会用这样当家做主的口吻,给敏朝各地的建筑匠人下命令的?
这句话是说烂了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顶头上司都是如此了,这些特科女进士更是买化得理直气壮的,除了还留长发之外,这日子过得几乎比买地的百姓还要更新式,先一个,张九娘、卫妮儿到现在都是单身,卫妮儿直接就没成亲,张九娘这里,家里说是在给说亲,可一说就是几年,眼看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自己不着急不说,家里人也不着急,这不能不说是买地的风吹到京城之后,哪怕在最上层的官吏圈子里,也是带来的,最直观、最明显的改变了……
“真烦死人了,要不是御舟有限,制式都是统一的,真想不如我们自己包一艘船……反正现在也还都没定下来,御驾出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礼制,礼部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我们先说好了,若是都要乘官船南下,我们便一个隔间,倘若可以自己包船依附而行,每日靠岸再去觐见,那咱们也一起乘一艘船下去,彼此也有个伴。”
张九娘在六部的消息要比卫妮儿灵通多了,反正她们两人都是定了要随团一道南下的成员,早些商议也不算有错。卫妮儿笑道,“那我偏了你了。你放心,我睡觉一点声儿没有,还警醒,一来人我就睁眼睛,保管没人能害着咱们俩。”
张九娘也笑道,“那我可就安心了,我自小长这么大,还没一个人睡过呢,这次出巡人人都不许带丫头,说实话心底真有点发虚。你我姐妹,哪来什么偏不偏的?你且起来,我给你量量身子——上头前儿行文到织造司,说随团的都要给做几身新官服,我这里忙忙的都要各处的尺寸,你既来了,便由我亲自给你量身——我这里还做了几件便服,都是时兴的款式,都是给你的,也正好收收尺寸,咱们这些乡巴佬,去了买地新京,可不就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又似林黛玉进贾府,免不得处处留心,事事在意,也穿些鲜亮衣裳,免得被人小瞧了去!”
她是织造司郎中,时常给卫妮儿送点新衣,卫妮儿也习惯了,起身笑道,“可了不得!我们这是为你做模特去的,可不得打扮得花团锦簇的,叫那些买地的富豪见了以后,流水价花钱,来年你们织造司的账目又好看了!这南下的事情一定,愁苦的是太常寺、礼部,你们织造司的小算盘,却是早打起来了!”
张九娘也不否认,抿嘴笑道,“如今京城上下,还有谁不被陛下出使的事情迷得团团乱转的?你平素在通州,不知是什么样子,我告诉你,如今且不止是官,就连民间风声也是大得很,很多人虽然不在使团之列,却也是想方设法,自发地想要去赶这个热闹,比往年去泰山赶香会还要踊跃呢!就为这,谢团长他们也是忙成一团,嘴角直长燎泡——你别急着插嘴,且听我给你仔细说来就是了——”
说着,便不疾不徐地,将朝廷对外宣布,皇帝将会亲下买地,去新京羊城港参加定都大典的消息传出之后,京城的大量反馈,对卫妮儿娓娓说道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