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啷个这时候才晓得回来噻”
“去去,多问你们娘睡下了”
“娘去外婆家里了,今夜怕是回来不得,三姐、四姐都和她一起,家里就大哥、大嫂和二姐在,爹可吃了酒豌杂面下一碗做宵夜哇厨房火倒还没熄的”
“有豌豆颠没有”
“晚上吃完了”
“那就算了。”全百户摆了摆手,使唤着一边揉眼睛一边说话的丫鬟,“梅香你去打些热水来,我洗脚睡下了。”
“哎”
小梅香噔噔噔地进屋去拿铜盆兑水,一屋子都是她的动静,全百户有些后悔,暗道,“少一句话,该叫她小声些,这小妮子倒是勤快,就是声响大,毕竟是乡下人。这下可好,小二又要来问七问八了。”
果然,全家屋舍不大,里外里两进的小院子,平时老大和妻子住在外院东厢,其余未出嫁的三个女儿住内院西厢,二儿子住内院东厢,两夫妻则住在内院正房,家里也就两个唤做养女的丫鬟,又有一对老夫妻住在外院西厢看门洒扫。梅香这动静一出,里外屋子都亮灯了,全百户赶在老大出屋之前,站在院子里说了一句,“大儿睡吧,没什么事就是吃酒晚了”
一转身,便见到西厢门打开了,二女儿伸个头出来,眼睛滴溜溜地转,不禁又是一阵头疼,挥手道,“你也莫烦睡去,睡去”
全二姑娘却哪里听他的话门一开,蹦到院子里来,“我来帮老汉儿洗脚”
全百户推脱也是无用,硬生生被扯进上方,听她嘴里七问八问,先问青渠村的事情,是否妥善解决了,到底出了什么事,街坊已经听说青渠村是闹鬼了,所有村民都被鬼灭门,连着那些官差一样都死无葬身之地,只有七八个好手凭借一身的血气,抵抗住了厉鬼,宁可放火自焚,也不愿意被厉鬼吞噬云云。全百户听得一愣一愣的,忙道,“你没有胡乱附和吧”
“那自然是没有的,我躲在院墙边上偷听来着。老汉儿你当我憨皮么”全二姑娘鄙视道,“姑奶奶我是好打听,又不是好说嘴,不该说的我啥子时候说过嘛,这要不是担心青渠村那些人的家属又上门来闹,我也不得去偷听这些”
是这般么全百户实在怀疑,他是最知道这个女儿的,自小就机灵,嘴皮子灵活得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把家里的老婆子哄得心花怒放,对她格外偏心宠爱,两人的性子也是一脉相承都是最好口舌是非的,和那些三姑六婆往来最好,三不五时就有个姑子婆子上门,或者是来送平安符,或者是来送那些因果报应的善文话本,反正几个女人在门槛上一坐,遮着嘴不说个半日可不会停,坊间的消息她们是一清二楚。唯独只好在一点,那就是她们一向也多听少说,没有给全百户在公务上惹来什么麻烦。
全家在这一次整顿城防之前,虽然也是左护卫的军官之一,算是官宦门槛,但远说不上是豪富,在锦官城一众豪商巨贾面前根本挂不上号,不过是民间殷实人家而已,就算想捞油水,出息也就是那几项,再多了没有,实际上也得算计着过日子。全太太娘家是经商的,节礼都送得实惠,因此别看全百户在外威风,在家却是个提不起来的粑耳朵,全二姑娘好口舌的性子,他说是看不惯,但有妻子撑腰也不敢深管。
久而久之只好无奈放任,居然也形成习惯,再加上全二姑娘居然自学认得了不少字,坐实了阖家最聪慧的名头,那就越发翻天了,连全百户都得让着就全家的家资,要说给儿女都读书识字,那是没有的,全太太自己就不怎么认字,全百户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连同两个儿子,也在武事上出身,上了五六年私塾也就罢休了。就全二姑娘和几个识字的三姑六婆来往得多了,不知道从哪里淘摸了一本书来,照着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又逐渐会读善文话本。
如此,那些婆子没来时,她就读给母亲和嫂子、姐妹们听,渐渐的,什么报纸也好,坊间话本也好,都难不倒她,全二姑娘看了这些文字在眼里,更是自视甚高,自诩为全家第一聪明人,俨然以全百户的军师自诩,家里家外的事情都爱多问几句,全百户抵挡不过,也只能由着她去了,因此今日他吃酒吃得晚,全二姑娘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待梅香打了洗脚水来,她就让梅香先回去歇着,真要给全百户洗脚,全百户苦笑道,“罢、罢、罢我吃不消你,梅香你下去吧,也不敢劳烦二姑娘,老子自己洗”
说着,痛饮了两口梅香送来的醒酒汤,被那又酸又辣的味儿整得一激灵,残余的酒意逐渐褪去,全百户便自己扯了鞋袜,全二姑娘不用给父亲洗脚,也是喜笑颜开老父亲的臭脚谁稀罕洗无非是要听故事罢了。全百户见她如此,借酒壮胆,在她头上结结实实地凿了一下,心道,“这姑娘如何还嫁得出去可怜我连日周旋,辛苦挣得几分家当,到末了还是做了她的陪嫁,怕是非得厚厚地预备上几抬嫁妆,才能把她打发走。到时大姑奶奶又嫌自己嫁妆简薄了,也非得闹起来不可,这样就又要填补她的,往下还有小三、小四,我这赚的钱,有多少能花在自己身上”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银子是否能到手还不好说哩,从蜀王府出来,全百户心中其实也是疑窦丛生,偏偏这件事又不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再加上也是有了酒,比往常要冒失些,竟松口道,“今日为父去蜀王府,果然是说这青渠村的事情。”
说着,便把青渠村事件他所知道的真相,娓娓道来,又提及蜀王府的反应,不过他如何与圆真观、王管事串通了骗钱的事情,就不需要和女儿明说了。全二姑娘听得全神贯注,听完了却是根本没往神怪那方向想,而是皱眉道,“这不是摆明了有人下毒,把官兵都毒死了,余下人一走了之吗至于那狗,更是再明白不过了,人中毒而死,死前多会呕吐的,又或者是屎尿齐流,那狗本是不懂事的畜牲,未必不是舔吃了这些,被残余的毒性给毒死了。”
全百户目瞪口呆,万想不到自己姑娘解释得居然如此简单,再仔细一想,却又入情入理,不由深深看了全二姑娘几眼,纳罕道,“这字真叫你给认坏了,如今竟成了百事通那我问你,毒死十几个人的毒药,你晓得要多大的份量,卖得多昂贵,多难买么”
这个疑点,全二姑娘也有点拿不准,嗫嚅道,“看报纸上常提醒旅人要注意山野间有毒的植物”
有些药草有剧毒,这个民间也是知道的,但具体是哪些药草,锦官城周围有没有分布,这就不是全家父女,甚至包括锦官城蜀王府的大人们知晓的了。全百户玩味了一会女儿的猜想,因其对局势不再重要,也就将其抛诸脑后,全二姑娘又问他为什么要禀告去蜀王府,全百户道,“你哪里知道厉害,左护卫那些人,出营房一步就要钱,衙门有钱还是蜀王府有钱想要彻查此事,必定要找个能出钱的人,再说,又焉知这事不是买活军的阴谋”
草草带过他去蜀王府的动机,又说起了在蜀王府结识的王管事,全百户低声道,“瞧王管事的意思,蜀王压根就不知道买活军的厉害,除了在府中作乐以外,一件事也办不成,府中诸事都是他们这些管事联手操持,蜀王只管着守财罢了。但王管事他们倒觉得很能守得住锦官城,半点没想着卷款逃走你晓得这是为了什么”
也不怪全二姑娘消息灵通,实在她听这些的反应叫人也舒适,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颇为急切,紧盯着父亲,仿佛完全被他的叙说给迷住了,全百户都不由得卖弄了一番关子,吃全二姑娘甜言蜜语,许诺给父亲做两双鞋,这才把王管事买药火和火铳的事情告诉全二姑娘。皱眉道,“都是叙州那边做主卖的,蜀王倒也知道这两样物事的厉害,毕竟也用了买活军的仙器,也看过了报纸,晓得买活军战无不胜,旁人都不敢打,就多在这两样东西上。”
这是个有权有势的白痴,除了守财一无所知,自然以为买了火器,万事大吉,自己的军队就可以和买活军的军队旗鼓相当了。全百户父女当然不会如此天真,知道这东西不可能全盘改变战局只是愿意出钱的人够蠢,因此能卖得出去罢了。全二姑娘听了,激动得浑身发抖,连声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那大王必定大把钱财撒下来,叙州的商人肥了,管事们也大赚特赚只是,叙州不是听从买活军的命令么怎么敢私下贩卖火器如此大胆他们的火器是从哪来的呢”
“正是这话了”全百户也是和女儿谈得投机,不由跟着拍了拍大腿,叹道,“我也觉得这事儿听着不靠谱,这可不是几把火铳,是上千把的买卖你要说药火,这个能偷些出来倒还合情合理,疏通大江航道是要用到大量药火的,这里就有上下其手的余地,折腾个几千斤,大概不算什么,但火铳这东西,上千把是怎么流出来的买活军那里有作坊私卖这东西还能通过大江运到叙州来”
这事儿听着的确有点儿玄乎,也和买活军一贯给人的印象不符合。全二姑娘也是潜心思索,过了一会,眼珠子一转,她展现出自己包打听的威力了。“我听干娘说,如今城里买活军的仙器,尤其是香水头油,仿冒的不少,尤其是叙州货,不如万州,是真假掺卖的,这火铳也是叙州货的话”
和女儿谈论此事,果然不无帮助,全百户叹道,“是了,我当时也是这样想,就怕是假的呢若真是完全炸不掉的假货那倒还好了,就怕弄了些真假参半的东西回来,该炸的时候不炸,不该炸的时候在库房里炸了,就如同,就如同前些年京城大爆炸那次一样”
若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就重演了京城的惨案届时别人不说,就在城门不远处的左护卫说不定都会被波及,因为他们在蜀王府眼皮子底下,附近又有仓库,蜀王倘若不愿意把药火储藏在自己府里,很大可能就藏在左护卫营房一带。全百户一思及此就愁眉不展,他第一次动了携家带口外出避祸的念头,也就愿意去深思锦官城的命运了,因叹道,“即便是真货,就能抵挡得住买活军么叙州就是再能耐,火砲恐怕他们未必卖得到吧”
想到这里,索然长叹,也没了再谈论下去的兴致,想着明日去接妻子时,再和她商议一二,要不要让孩子们跟着岳家去青城山避一段日子。便打发全二姑娘去睡了,因为说了这许多话,又有些肚饿,后悔没叫梅香煮碗豌豆小面,摸着肚子吹了灯,胡乱歇下不提。
全二姑娘这里,得了这个消息,却是兴奋得夜半不能成眠,第二日起身时便有些晚了,全百户和她大哥已经出门去了,家里只有小梅香并姑嫂二人,全二姑娘哪里还按捺得住,草草洗漱了,屈指算了算日子,便把大门开了一半,坐在门扉后头,时不时张望一下街巷,说是散散闷气,借光做个针线,她大嫂也不管她,横竖姑娘在门后坐着,也不算是抛头露面,她没事儿就爱听壁角,这么干是常有的事。
不过多久,一个中年道姑,背上搭了个土黄色的褡裢,手里拄着一根锡杖,摇摇地从街巷那头走了过来,沿路不少人都对她行礼,这就是全二姑娘认的干娘刘道婆了,全二姑娘一见她,眼睛就是一亮,忙开门招呼道,“干娘来歇一歇,喝口水又来送劝善故事啊”
把刘道婆让在院里,两人寒暄了一番,全大嫂也出来招呼过了,去厨房泡茶,全二姑娘抓住机会,牵着刘道婆的手,低声道,“组长,我这里有要紧消息禀报,是蜀王府内部的情报,说是叙州那里”
她嘴皮子利索,不过片刻功夫,便一五一十地把父亲那里的消息全部卖给了刘道婆,蹙眉道,“叙州内部必然有一条大鱼,常年走私造假,几年间赚了不少钱去,这会儿和蜀王府里应外合,还要再赚一笔,这火铳和药火是假的还好,就怕它是真的,那这事儿可就大了,要直接联系到鸡笼岛甚至是云县去”
“这事儿耽搁不起,组长你得尽快汇报给情报局知道,否则,锦官城局势恐有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