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山脚下可真热啊,这都十一月了,太阳还这么灼人, 再这样晒下去,皮都要晒爆了,可穿长袖的话,干活又热得慌, 若是能有什么透气挡阳又便宜的布料就好了, 现在市面上卖的布料,想要透气就不耐用,耐用的那些都好厚重, 穿着太燥人了!”
一大早, 钟楼刚敲过五点的报时钟,蓝六慧便已经把自己的小车子往外推了,这辆车是有讲究的:用的是橡胶轮,虽然沉重一点, 却很适合在现在崎岖不平的羊城路面上推动, 车子是三轮的, 在路况好些的地方, 能够蹬着走, 后头的车厢则用竹子造了一个柜台一般的模样, 四面用可以活动的栏杆锁住, 这样, 到了地方之后,只需要打开一面栏杆,再把栏杆后的活动搁板一架,就是一个小小的饮食档口了。
面对摊主的这一面, 有两个灶眼,锅灶边上是几个箩筐,用白纱布遮盖着,还能隐约看到透着水汽的绿意,这是三点多就去城门口的早市买回来的青菜,四点多就要全部清洗好装筐,五点出摊,到了地头五点半,正是食客们出门准备上工的时候——广府道这里,近年来逐渐是流行起独有的‘夏令时’了。
也就是说,虽然时间是跟着标准来,但不论是商家还是工厂,甚至是衙门,都是早起、长午休,晚歇,尤其是如今遍布羊城各地的施工队,更是如此,他们也不想顶着烈日做活啊,因此都是习惯天将明时吃饭,天光便开工,干到早上十点多,烈日灼人的时候,便去午休,或者是乘机上课——总有很多粗工,他们是初来乍到,连扫盲班都没毕业的,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工钱着想,也是想方设法抽时间上课。
这样等到下午三点之后,太阳没有那么厉害了,他们便干到晚上七点多,一个班能保证有八小时的工作,说来还算是多干了一些时辰,施工队的进度是可以保证的。而小摊贩们也因此调整了自己的经营时间,做早餐,或者是热食的,那就是五点、五点半开市,一般到七点、七点半,等一些不干体力活的人过来,吃完早饭去上他们的早课了,早市就算是差不多了。
再接下来,这些热食摊贩再开张,那就是晚上七点左右了,大白天的谁也不想吃热汤热水,中午最热的那段时候,过来出摊的是卖凉茶冷饮的——凉茶倒是热的,这个受到广府道本地人的欢迎,冷饮的话,看起来非常的醒目,一般都是一台自行车,后头车座上放着一个大货柜,用棉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一路走一路叫卖着,“薄荷饮子、里木饮子、酥油冰奶茶——加倍放糖,甜到扑街!”
后头这酥油冰奶茶是罕见的,因为本地的奶牛并不多,奶制品也不好保存,因此价格卖得很高,却也不愁没有销路,本地人不爱喝这样又甜又腻的冰饮,可洋番通译们却是爱得不得了,冰奶茶用的是红茶,又加了奶,还非常甜,不论是黑肤色、白肤色,还是从大食等地来的褐肤色人,都是爱得发狂,卖冰奶茶的小贩,不要看他只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但收入着实不低,也要有一定的本事,不但要会说几句各国的洋话,而且很明显,货源上要有自己的门道,要能买得到新鲜的牛奶羊奶。至少,六慧来羊城都三个多月了,却还没弄清楚里头的门路那。
不过,不必眼红别人,她自己挣的也绝不算少,六慧的輋人红薯粉,在街坊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她刚一支好车子,不远处用竹子扎了个篱笆围起来的宿舍里,便有人喊了起来,“小蓝,下七八碗粉来,你的小咸菜多备点!”
“哎,好来!”
现在,六慧的汉语已经非常熟练了,至少日常对话毫无问题,听着四面八方的南腔北调,也不觉得拗口难懂,她利索的拨亮了本来捂着火的蜂窝煤炉,又往里添了一个新煤,原本就保持在将沸状态的热水,很快就烧得滚了,六慧迅速地把一个个小竹篓挂到锅边,抓起一把把红薯粉填入,再把蔬菜筐搬到自己身边的小凳子上,掀开白纱布,抓起少许和红薯粉同时放入竹篓。又从净水桶里捞了一小勺凉水,洒在蔬菜筐里,让蔬菜保持新鲜,这才重新盖好纱布。
同时拿出一排粗陶碗来,快速加入油盐酱醋,再倒了一点辣椒粉,此时,另一口海带和猪骨烧成的高汤,也开始微微沸腾了,她把高汤一舀,在碗中冲开,又加了红薯粉进去,一碗碗红薯粉这就做好了,每一碗都有孩儿面大小,份量十足。
此时,第一批客人也到了,熟练地数了五块钱放入收钱专用的竹筒里,“来一份咸菜!笋干多点儿。再加个蛋!”
“好嘞!”
一大碗红薯粉是两文钱,咸菜一份一文,一份炒蛋条两文钱,是晚上下工后煎好切好的,这样早上能多睡一会,夹起一片放在汤里,咸菜用大勺子挖,一挖就是一大坨,这样一份咸菜只要一文钱——也是因为买活军这里盐贱了,不然,这么好的滋味当真不能如此便宜,从前在山寨里,咸菜都是要珍惜着吃的,主要在青黄不接时用来下饭。
客人们拿了餐,这还不算完,又到旁边的摊位再拿一文钱两个的大馒头来,这才心满意足地吃喝起来,六慧这里没有座位,不过好在碗大,直接捧着吃也不怕洒了,他们先吃红薯粉,稀里哗啦吸进几大口,满嘴都是鲜香带着辣味,汗珠立刻就沁出来了,这才开始吃咸菜——咸菜是輋人的方法,别家不会做的,有芋头、鲜姜、少少的笋子,再次才是萝卜黄瓜之类,还放了大量的辣椒、蒜头,吃在嘴里非常开胃,再配着浸透汤汁的蛋条,稀里哗啦,一大碗红薯粉不久就吃个精光。
但这还不算完,此时碗里还有滋味很足的残汤,漂浮着咸菜粒,正是下馒头的好物,有些工人从怀里掏出昨天的馒头,有些是现买的,或者泡着汤,或者吃几口配一口汤,总是要把汤里的咸菜都吃完了,汤也喝完了,打个饱嗝,这才算是满足的一顿。“走了啊!”
“大哥慢走!”
六慧手里片刻没停,收钱找钱、下粉条装碗,时不时还要把吃完了的脏碗收到大桶里,一会儿开市时间过了再洗,这会儿是没时间的,好在碗筷也是便宜,她一般都按碗筷数量来备料,差不多一早上能卖个两百多碗,卖完了收摊。晚上过不过来开市得看天气,若是下了雨,地上泥泞难行,她就不出来了,因为晚上生意没早上这样好,下雨了车子不好骑,倒不如在家好好休息,否则第二天一早没力气,反倒不划算了。
当然并非每家都要蛋、要咸菜,但一早上算下来,七八百文的生意是有得做的,这其中的利润不少——咸菜不算在内,几乎是不赚钱,因为要用盐、辣椒、蒜、姜,这些蔬菜都不便宜,还有竹笋,成本也比在老家高多了,这种卤咸菜在老家的风味其实更好一点,因为輋人住在山里,竹笋是四季都有的,就犹如不要钱一般,还非常鲜美,是咸菜的主要内容,但在养成这里,竹笋着实不便宜,若是完全不放,又不是那个味儿了,单单就买竹笋的价钱,都要把成本占满了,有时候六慧还微微亏损一些呢。
真正赚钱的,其实还在红薯粉上,这东西实在便宜,一斤也就五六文,在水里又很容易泡胀,两文钱一碗,净赚一文钱是有的,一早上这里就是两百多文了!便是六慧放得再多,这里的赚头再缩缩水,和咸菜的成本拉扯一下,一早上一百文那也是宽宽绰绰的。
还有一个讲究则在鸡蛋条上——这是六慧来到羊城之后,自己发现的。当然,鸡蛋不是什么便宜东西,两文钱一个,这是市面价格,若是上好的恐怕还要卖到两文五,在来羊城之前,六慧是搭着卖点煮鸡蛋,也卖茶叶蛋,这是她下山之后学着做的,基本就是平进平出,不赚钱,只是招徕个人气,免去食客自家煮的麻烦罢了。
可到了羊城之后,她去菜蔬大市场开眼界时,不经意就发现了商机:这样的大集散市场,只有羊城这样让人头晕目眩的大城市才有,大量的蔬菜和食材都在这里集散,很方便她们这些小食摊子和饭馆采买,当然鸡蛋也是一样——这样的话,就有大量裂缝、敲碎了的鸡蛋,用较低的价格出售。本来两文钱一枚的鸡蛋,受损了便是一文钱出售,而且是按蛋黄来算的,蛋清根本不算在内,也有称斤出售的,总下来价格都差不多,也就是一文钱一枚左右。
这样的便宜,怎么能不占呢?也就是这里不耐烦做零售生意,否则就算开设在城外,距离城内路途远,只怕百姓都要过来买了!六慧一买就是几百枚,回来自己处理一下,挑掉碎蛋壳,把蛋液打匀了,再加一点面粉,在锅里摊好切条,好大一蓬也只卖两文钱,实际上里头的赚头至少也有两成半到三成,一个早上算下来,抛开人工还有三轮车的成本不说,她这里两百文到三百文的赚头是有的,若是再出个晚市,一天下来,四五百文钱稳稳能赚得到呢!
一个月十几两银子的赚头!别说在山里的时候做梦也想不到,就算鼓足勇气,在买活军的安排下,进县城去读扫盲班,又因为渴望赚钱,便试着摆摊卖红薯粉时,她也做梦都没想到竟有这样的收入啊!六慧一开始在县城摆摊,一天也就是五十文钱的净利,她已经觉得非常高了!
五十文钱一日,什么事情做不了啊?甚至在县城买房开铺子都行啊!当然了,五十文那也是一开始,后来看她生意好,也有别人跟着来开,也用輋人红薯粉作为号召,那生意不免就被分薄了,收入也逐渐下降,不然,六慧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来到羊城赚钱的勇气呢。
也是受到了收入下降的刺激,再加上后来她汉话逐渐会说了,胆气也作养得茁壮起来,又收到了她朋友爱狗欢的鼓励,便是想着,哪怕收入一样,走得远一点,到州城去见见世面倒也不错——就这样,她和自家兄弟一起去了敬州,在敬州把輋人红薯粉的招牌给打了起来。恰好,敬州的工地也很多,她兄弟便去工地干活,六慧在工地边上摆个小摊子,倒也不怕被欺负了去,姐弟两个还能有个照应,不至于都指着一门生意赚钱,家里人也更放心些。
敬州的生意,比县城就要好做一些了,主要体现在油盐酱醋这些调味料价格的下降,六慧在这里学会了用海带来熬高汤——那时候她还不怎么认识汉字,是爱狗欢写信寄来了食谱,说这是报纸上写的烹饪秘诀,还随信附了海带的样品来,叫六慧知道这东西和猪骨一起能熬味道很鲜美的汤底,足以取代在敬州价格上涨的竹笋。
敬州的确有海带干卖,而且因为销路不广,价格很便宜,在六慧的观察中,当地的小食摊贩,知识水平都和她差不多,识字的,喜欢多看书看报纸的非常少见,毕竟敬州这里刚经过了大迁徙,扫盲也还在开展,外地来的移民也少——移民都爱在沿海、平原,确实也不喜欢来山区,敬州主要的住民还是下山的輋人,还有那些侥幸留在当地,却是换了小居住地的客户人家,这些人能有多少是识字的呢?又有多少家里是有钱做吃食的?便不说海带,拿猪骨头和鸡架熬高汤的本领,都不是一般人能拥有的。
和这些对手一比较,有了高汤的帮助,輋人红薯粉的招牌就立起来了,在敬州,六慧是真的赚到钱了,这才有的这辆竹壳橡胶轮的三轮车,这时候,她又一次动了在敬州买铺子的念头——敬州铺子还真不是很贵,这笔钱攒攒就有了。可这会儿,她弟弟表示反对了,他想到羊城来闯闯——六慧的弟弟是做泥瓦匠的,他心灵手巧,学得很快,虽然不太能认字,汉话也说得一般,但胆子可真不小,六慧会把爱狗欢的来信念给他听,虽然信是写给姐姐的,但弟弟的心思早就在一封封的来信中被鼓舞得活跃起来,“佛慧姐,你的这个朋友说羊城现在就是个大工地——那活儿肯定很多啊!我去和队长说,愿意去羊城做工,请他帮我写信,还有好几个同族,都是山那边的表亲,也想一起去,你跟我们一起上路呗,路上还能煮红薯粉给我们吃!”
羊城……要不是上了扫盲班,学了地理,六慧都不知道那是哪里,距离家乡有多远!但现在,她当真是稀里糊涂地骑着自己的三轮车上路了,一种新的思想,悄然间似乎已经随着爱狗欢的一封封来信,在她心里扎根了:就……就试试呗,不行再回来嘛,有什么不敢的?爱狗欢……是她的朋友,他们之间必然有一样的地方,他都敢离家千万里,还过得那样好,还在不断地往前走,那么,这就证明六慧也能,她为什么不能呢?
虽然他们只见过一面,甚至不清楚对方的长相,但爱狗欢的存在,似乎自然地消解了六慧心中的匪夷所思,她不再想‘我怎么可能、我一个山里人’,每每遇到这样的抉择,她总是会想到夜色中那个面目朦胧的少年,他的身姿似乎有些单薄,可却走得很远,他始终在六慧的前头,已经走得那么远了,却还在不断不断的前行……
爱狗欢是那么的有本事,那么的有知识,六慧想要追赶上他的脚步大概是很难的了,她……甚至不能好好地上学,只能在生意的间隙尽量上课,还时常打盹儿,现在仍有不少不认得的汉字,也不能养成看报纸的习惯。似乎她这辈子就只能卖着红薯粉,在某个城市的角落里安顿下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和爱狗欢比起来,这样的人生是多么的无趣啊!可是,六慧至少从他身上学会了一点,是她可以抓着不放的,那就是永远不要害怕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
就这样,她莽撞地答应了下来,和弟弟、表亲们一起来到了羊城,羊城——至少是她住着的那一片,真的和爱狗欢说的一样,就是个大工地!到处都是被挖开的地面,被拆掉的房子,甚至还有人在拆城墙,因为原本的老城区完全是不敷使用的,道路上全是泥泞,而两边是一个又一个的地基深坑,很显然这里要建的都是两层楼的建筑,而且规划得非常的平整——再多的六慧也不知道了,她不可能对城市规划了然于胸,只是依稀地知道,弟弟们所在的建筑队,好像是在建筑一个很大的学校,仅此而已,除此以外,便是最朴素而直观的认识:果然,羊城港的生意是真好做啊!
从县城的一日五十文,再到敬州府一日一百文,再到羊城港这里,一日两三百文,羊城港的物价(除了竹笋这样的鲜物山珍),实在是低!而百姓又是这样的有钱,工人的收入一日最少都有个三四十文的,有些大师傅一日七八十文都是有的,吃五文钱的早餐压根就不在话下!鸡蛋这里又多了一个极大的利润来源,六慧在工地边上的小摊,生意极其火爆,除了住宿条件要比敬州艰苦(现在羊城港到处拆房子,好房子很少,大多数工人和工地附近的百姓都住在随便搭建起来的茅草屋里),以及做吃食生意很累人之外,羊城的日子几乎是无可挑剔!
輋人是最能吃苦的,六慧对于这样的劳动量也并不是很在意,做了半年的生意,手里积攒了上百两银子,她的心思又活泛起来了——要说有什么地方比羊城更好,那也就是云县了,但在云县买房实在太高不可攀,她已经知道了,那真是想都不敢想,而且,云县那里百味云集,生意不会有羊城这里这么好做的。现在有了银子,不如……就停下脚步,在羊城安下家吧?
虽然她心中不是没有犹豫和怅惘——似乎安了家之后,她和不断前行的爱狗欢之间,距离就更遥远了,但她也知道,对于她们这些番族来说,能在羊城买几间屋子,已经是非常好的发展了。但房子具体买在哪里,六慧还没有主意,她犹豫于要不要给爱狗欢写信请教,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不好开口,这会儿忙完了早市,一边蹲在地上收拾家什,一边又惆怅地思索了起来。
“阿姐,佛慧、佛慧!”
弟弟的呼唤声,把她给惊醒了,“你要收摊了?我来帮你,一会儿车借我用用——工地里叫我进城去买点绿豆回来,就用你的灶头熬点绿豆汤给大家解暑!”
“好!”六慧一下回到了现实,利落地答应着,她抬起手用上胳膊擦了擦满脸的汗,“那我和你一同进城里去——看我!胳膊又晒爆皮了!我去看看有没有透气的布料,买来做个罩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