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就劝刘大娘,我说大娘啊,你这都是敏朝老家的老黄历了,咱们买地可不兴这个道理,哪有老人活着就分家的?要我说,咱们小老百姓的,手里那点钱,能够几个孩子花?养大成人就不是恩德了?就该分文不给,大家各凭本事!”
“说得好,有道理!前些年多艰难的世道,也把他们养成人了,还有什么可挑剔的?还想再要,可真就是贪心不足了!”
“可不是这意思?俗话说得好,儿女都是白眼儿狼,就没个吃饱的时候,这要是独生户,那也罢了,还少些猜忌,如今这子女多了都是债,你给谁多一块饼,别个心里都得怨你呢!到老了,你偏心的那个不养你,说是兄弟姐妹平分,其余儿女有话说了,谁拿得多该谁伺候,可这多吃了一口饼的孩子不认这个理啊——就一块饼的好处,多吃一口我还多长一斤肉不成?”
“说穿了,要不能给家家都供上那八大碗的席面,还真不如谁也别给,有肉老人家自己吃了,那点积蓄就攒在手里,到老了,谁伺候得好就给谁……甭管哪个子女出息大,出息大,不能在身边孝敬着也白搭!看病自有自家的积蓄,享了谁的晚福,就把余下的那点给谁就是了。越是这样,兄弟姐妹间还越能和睦,没准还真能有几个孝敬你的。”
“说是这样说,儿女遇到着急的时候,向你张嘴你不借,就怕落了埋怨!”
“那儿女张嘴的时候,可知道自家父母的那点草料?都不是什么能耐人,不怨自己,不怨旁人,还怨上父母了?这品性也不好!”
“就是,人生几大急,无非是生老病死,可买地医院那边,若是有命治,药费也不贵,治不好那就是个命,除开这些事,还有什么好意思张口借钱的?买地这里遍地都是钱,钱淹脚目!连腰都弯不下来,这孩子也是废了!”
“那刘大娘可被你劝动了?真就不给钱了?她那几个孩子,我看着也的确都不像好的,也就小儿子还不错些,还是把钱自个儿留着好……”
“可不就劝动了?下午你没瞧见,一屋子都是人,除了我们这样的老街坊,还有里正那些居委会的人都来了,都道我说得好呢!里正还说,我对政策领会得好,自家也开明,又会说理,要聘我做顾问,里坊有事,都得喊我老婆子出面张罗一二。”
“那这话不假哩,太婆说话硬是有道理!”
“太婆自家也打铁硬,家里都是和睦,当家公平,子女都有出息,好福气!”
“可不是,太婆,日后我们家里有事,您也劝一劝,您这话一说,俺们心里就分明了。”
“太婆这话也是道理,咱们小老百姓过日子,可不就是一星一点计算着来?可不能一时糊涂就浪掷了大笔钱财,糊涂涂花了,那真是要心痛死了!”
“刘大娘家也的确不像话,个个都是立不起来的,女儿白养了,给她招赘找了一个,也是吃娘家,夫妻两个都不肯出去做事,生个孩子姓刘有什么用?”
“就是,还不如嫁出去呢,好歹能换点彩礼来,她那儿子也差不多,送出去做赘婿好了,家里还清爽点,唯独就那个小儿子是好的,也被逼得去鸡笼岛了——听说他在鸡笼岛倒是发达了,卖的卤味生意极好的……”
“别说,就刘大娘的手艺也是不差,要不是家里那些灾儿女,买卖好生做起来,未必不能学人家郝嬢嬢香辣酱一样,做出个刘大娘卤味来……”
日暮西山,云县北郊这里,街坊们陆续都捧着饭碗,来到巷子尾临河的大柳树下,或站或坐,或是捧碗蹲着,一边吃着晚饭,一边摆起龙门阵来——这也是多年来乡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城里虽然也有这样的习惯,但氛围不如北郊这城乡结合部这样浓郁。
这也是很多外来户融入群体的第一步:吃过这样的晚饭,逐渐和街坊也就都熟悉起来了,别人也知道你是谁,有些什么事都会惦记着招呼一声,城里来了什么便宜的好货,又或者是有什么新鲜的热闹,也能相邀着一起过去,毕竟是外来客,做什么事还是习惯成群结伴,似乎心里也比较安稳一些。
除此之外,每日在大柳树这里能听到的新闻,也很能帮助外来户了解买地这里的规矩,又有张太婆这样的热心老住户,时不时就拿出东家长西家短的热闹来说嘴炫耀,甚至还比话本更配饭,因此,每每到了饭点,大柳树下都十分热闹,若是近日新闻的热点人物过来这里,还能得到很不错的待遇——各家都争相从自己碗里给他分菜吃,就为了听到一些最新的消息。
今日,里坊这里最大的新闻,便是住在西边水巷子里的刘大娘一家,子女又吵架,甚至要动刀子的事了,细究缘故,还是因为家产分配的关系,刘大娘有儿一女,除了小儿子之外,余下的二子一女都成亲了,也没有分家出去,小女儿是招赘上门的,但这几个子女,全都有点好吃懒做、挑三拣四的意思,找的儿媳、女婿也不是什么好的,家中常生纷争,惹得刘大娘生气,又把小儿子逼走了,如今也不和家里人联络。
真要说起来,为的无非就是刘大娘做卤味来卖的那点钱,到底该怎么分配,因为这几户人家都是在卤味小作坊里帮忙的,也都付出了一定的劳力,还牵扯到了工作上的事情,这就更是算不清了,时不常的就吵得一条巷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今日又是闹着要分家散伙,听说打起来差点砸了老卤汤,听得众人都是提心吊胆,咂嘴道,“那可就是砸了金山银山了!这卤味铺子哪个不是靠老卤汤的?这百年的老卤砸了,那等于就是砸了刘大娘的命根子!”
“倒也说不上百年……咱们这块地就五年前还荒着呢,那老卤汤两年倒是有的。”
也有人说了实在话,的确,这里五年前还是河滩边荒烟蔓草,没人看得上的地方,再往前才衔接到一片河谷肥田,那里有一个小村落。至于那刘大娘,十年前都还在老家,她是躲天花跑到南边来的,一家人落脚时,和乞丐也差不了多少,能带着老卤汤来就怪了。
“不过,长此以往的确不是过日子、做买卖的样子,说来也是可惜,他们真是没这个命,这么好的滋味,若是好好做起来,生意做大了什么没有,现在才刚打出一点名气来,就熬不住要分家了,老这样闹,街坊谁敢买他的卤味?都怕谁吵个架,一气之下给老卤汤搁点什么,吃出毛病来就不好了!”
“人家也不指望这点街坊散碎生意就是了,都是货郎到她家来拿货,四处去叫卖的。”
又有人说了公允话,正好,见到前头有个货郎推着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高高的木柜子,正往过走,忙挥手叫他过来,“小孟,小孟,这里来!还剩下多少?我们这里人多,分一分都给你包圆了!可别往前走了,叫那姚婆子看见了,又截我们的胡!”
这种尾货,小孟这里的价格肯定是便宜的,也没人说什么不敢买卤味了,都是期盼地看过去——自己做饭,粗茶淡饭的,很多人家手艺不佳,也是要省油盐,滋味其实一般,若有个便宜的卤味调剂着,今晚这顿饭就吃得高兴了。毕竟,大多数人已经来买地很久了,这些平凡的小老百姓,原本,从一日两餐改为一日餐,能够把粗茶淡饭尽量吃饱,他们便已很满足,但现在却已经更进一步,甚至敢于希望在日常的饮食中加一点卤味的滋味了。
“乡亲们今日热闹哇。”
货郎小孟果然依言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我每常回来得早,也赶不上一道吃晚饭,今日讨些热水来,我也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说着,便打开货柜,取出里头的两个大包子来,那包子还发着热气,早有热心的街坊回了自家,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碗热水,众人都看他的货柜,奇道,“怎么一星半点都没有了?今日生意这么好?以往好歹都还剩点的。”
要说起来,专门每日卖吃食的货郎,也是近些年来云县才逐渐出现的新行业,若是在之前,偶尔深巷也会有人叫卖,但那都是乡下人进城,卖的自家的时令鲜货,一次卖罢了,下次什么时候再来是不好说的。
也有些专门去乡下搜罗新鲜果子的贩子,那也是若干日一卖,事前有些还和主顾说好。除此之外,小菜、卤味这样的东西,并没有人会到处挑担、背货柜叫卖,原因也非常简单,因为城很小,就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转悠过一条主街了,想吃什么直接去买就行了。要等到城市的规模扩大到一定的阶段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吃食小贩,而云县的发展速度,和小贩的出现是同步的——六年前,敏朝使团的住处还在郊外呢,现在那片别院已经被人看成是接近市中心,这就可见一斑了。
小孟这样的货郎,大概也就是从云县发展到一般人会迷路时开始出现的,近年来,他们多数都买了自行车,骑着自行车,到处去城里僻静所在,买了那边的美味小吃,再推到钱街一带叫卖,也有去学校外那条沿海路卖的,作为茶食、下酒菜的补充,店东们也并不驱赶他们,反而还给予一定的方便。
这行比较辛苦,因为要自己垫钱先进货,也有一定的风险——不管怎么样,都会有尾货的,就是绿豆糕还有被挤坏了,品相不好只能折价卖的呢。因此,小孟在住处附近人缘很好,因为他经常会把尾货低价卖给邻居们,譬如开托儿所的姚花儿一家,就是他的老主顾了。也有这些巷尾蹲着的街坊,笑着要和姚花儿‘争宠’,也来买他的尾货,就是时间往往遇不上罢了。要还剩下一些,小孟也就往往不卖了,那就是他的晚饭。
不过,看那两个新鲜买来的大包子,也知道这些货是全卖光了,半点不剩,众人难免纳罕,小孟喝了两大口热水,惬意地咬了一口包子,露出梅干菜肥肉馅来,惹得不少江南过来的百姓都抽鼻子,咬了好几口,才笑道,“今日去了城东,什么都卖没了——城东关外培训班又来新人了!数量不少,全都住的帐篷,大家可曾听说了?”
“是那批女金妇女吧!”
“听说了,听说了,出手这么阔绰?全卖光了?”
“是不是前几天还进城看新鲜了来着?只是我听老曹他们说,也有人试着去卖货,但语言不通,那帮人防心也重,货卖不出去呀!”
云县这里,不五时就有外人入驻或者落脚中转,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也有不少货郎会捎带着去城外暂居地的培训营,做吃食生意,毕竟这穷家富路,若是一些迁徙中的客户人家,并非是混不下去的流民南下的那种,手头有积蓄,也会买点小吃来甜甜嘴——培训营虽然也管饭,而且对穷苦百姓来说吃得并不算差,但用料好和滋味好,那是两码事,有些殷实人家并不介意花点小钱买个好滋味。
汉人这里,暂时最受欢迎的客户群体是客户人家,其余入住培训营的大宗客人,最受欢迎的大概就是鞑靼人了,鞑靼人性格豪爽,而且出手比较阔绰,因为要学规矩和汉语这两门课的关系,在培训营住的时间也比较久,长此以往,甚至专门有往培训营卖奶点心的,搞得云县百姓想吃正宗的奶点了,都去培训营那里找货郎。
此外,随着战事的进展,很显然之后也会有不少女金人过来培训营居住,这不是,之前刚听说有船只靠港,这就有货郎过去试水了——但买卖也并非都是那么好做,女金人似乎对货郎并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惶恐,小孟之前回来也有提起,大家都以为她们身上没带着什么钱哩。
“也是因为她们不知道该怎么吃的缘故……蛮夷生番的饮食太简单了,和鞑靼人一样,就是用些奶点心,再吃点儿烤肉煮肉什么的,太细发的小点,她们不是不爱,根本没尝过,不知道这是能吃的。”
说到这里,小孟声音里也带了笑意,“这不是,衙门让她们进城看了看,又拿点心款待她们,叫尝了尝,说是一个个眼睛都瞪大了,今日我再去,虽说是语言还不通,可就靠着比比划划,愣是也做起买卖来了。”
“她们成群结队的,一边在排队剃头,一边排队在我这里买货,眼睛看着这,看着那,都想买似的——这个买了,刚尝一口,就用她们的土话嚷着叫排在后头的人来买,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什么都卖光了!绿豆糕、黄米糕、破酥包……就没有她们不爱吃的!还有许多人没买到呢,眼巴巴的看着我,可怜的那样!我说明日还来卖,问她们想吃什么,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
“哈哈哈哈!”
“到底是域外生番!没见过世面!来了我大买开化之地,那还不是什么都好!看花了眼去!”
“正是这话了!”
众街坊再没有不喜欢听这话的,一时间,大家都畅笑起来,便连张太婆都不再夸耀自己排解纠纷的功绩了,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就着梅干菜肥肉的香味,配着豆腐乳吃稠稀饭。半日才回过神,咂嘴道,“哟,小孟,这说起来,你明日若还要再去,指不定得换一家进卤味了,刘大娘家今日又干起来了,还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货呢!”
一般说来,卤味都是凌晨出货,货郎进货后就立刻去叫卖的,要能保证按时出货的话,一般头天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按刘大娘家今日的风波,只怕卤味没着落,众人一听,都为小孟着急,连声道,“你快去刘家看看,不行的话,赶快去另一家订货,别放空了!这生意也就做个几日的,错过了多可惜!”
街坊间便是如此,亲热起来有时还胜过自己的亲人,小孟听了,忙把茶碗还给主家,道了声谢,口两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骑上自行车往前走了——踩了一会,心念一转,又变了方向,转向另一条巷子,到老主顾马家门口,见里头亮着灯火,便敲门叫人,“姚大娘在家吗?”
“是小孟?我家已经吃完饭了,你今日回来得晚——”
姚花儿很快来开门了,还当小孟是来卖尾货的,语调有些歉意,小孟笑道,“不是,不是,大娘,空手上门有些冒昧,不过我这也是有事相求……”
说着,就把今日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我想着大娘一家是辽州来的,说不准能懂得几句女金话呢?想和你们请教着,能学几句招呼,关键是女金话的数字说法,这样明日做生意,也不至于两边一起抓瞎——”
其实,按小孟的观察,他总觉得马大叔不太像是汉人农户,反而有点像是牧民出身,说不定有女金的血统——汉人的农户很少有人和他一样是罗圈腿的,小孟走街串巷,见过的世面不少,他觉得马大叔有点常骑马的意思,这常骑马,又是北边来的,还对自己的出身遮遮掩掩,不是边军的逃兵,就是女金人呗!这也没什么难猜的……
只是这种话,姚花儿等人不提,他肯定不会主动说起,免得讨个没趣。毕竟,这要是真有女金血统,肯定是藏着掖着,唯恐被旁人所知么。他今日过来相求,也没有太大的指望,本来也做好了被回绝的打算,却不料姚花儿听说之后,犹豫片刻,让他等一等,进屋低声和马大叔商议了片刻,便出来笑着招手让他进屋。
“你这小伙子,就是机灵,眼力好,也算是求对人了。你马大叔就会几句女金话,快,我给你找个本子,今晚你小子学几招,明日就好卖货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帮互助,讲的就是个细水长流的情分,并不求什么回报,小孟跟着马大叔、姚大娘学了半夜的女金话,至少把那些常用的数字记得滚瓜烂熟了,第二日一早起来,去刘家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卤味,但却也不着急——没卤味,别的多拿点货呗。现在要紧的可不是货,而是女金话。
跑了几家常去的铺子,把昨日的货物都加倍备了一些,小孟兴冲冲赶到海边帐篷,却是老远就瞪大了眼,走到近处一看,更是有些惊住了:好多人啊!场外交易所的风波好像还没停歇,钱街那里比之前冷清,是不是半个云县的小贩都聚到这里来了?
一时间,不禁也忧心起来了:货柜里那些小吃,能卖得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