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于信息传播的特殊性,总台办公室距离云县大办公楼实际上是相当近的,传达室的飞毛腿骑上自行车,猛蹬两圈脚踏,还没五分钟就进了衙门大院——一排排都是两层小楼,彼此间间隔着院子,院子里是洋铁皮的自行车棚,里头满满当当地码着木轮自行车,上头都挂了竹牌子。
这都是对牌,另一半在主人手里,每天来停车的时候领一块,出门时再把对牌缴给看门的保安——也有叫大汉将军、侍卫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维持衙门大院的秩序和治安,因为在这片大院办公的吏目,人数加在一起已经上千了,衣食住行都需要有专门的后勤吏目来张罗,其中有许多规矩已经渐渐被本地吏目视为常识,并且飞快地扩散到买地各处去,使得买地和敏地的风俗,继续产生巨大的差别。
“来了?有急件?”
“嗯!有报告去外交办公室!”
飞毛腿也属于大汉将军编制,彼此都是十分眼熟的,见到总台的车子来了,当门站的保安也不拦,两人眼神一对,飞毛腿车速稍微一慢,保安手一扬,一道绿光闪过,一副对牌就被抛到自行车前的铁筐里了,稳稳地落在一叠文件上方,飞毛腿咧嘴一笑,道了声‘辛苦’,便又立刻加快车速,在夹道中踩出了风驰电掣的速度,引来了好几声不满的抱怨,“嘿!也不看着点——我就说,大院里就该设个行人道,不然这要是冲撞着了算谁的?”
“有急件那,您多担待……”
飞毛腿一声不吭在前头猛蹬,后头是守门的保安给找补着,虽然是在云县,但对话双方都是北方口音,这也是买活军的特殊之处了,这是个领土完全根植南方的政权,但吏目却是南北兼收,北人数量一点不比南人少,尤其是在拼体格子的保安、飞毛腿岗位上,更是大量有北人的身影,南人的存在感相对要薄弱很多,这大概也和谢六姐的籍贯是有一定关系的。
没蹬两分钟,外交办公室的小楼到了,飞毛腿停下车,拎起打包好的文件,把对牌一分,余下的那一半也不取,大剌剌地扔在车篮里,大步走进办公室,瓮声瓮气,“总台两星急件,麻烦签收一下,西北方向——”
他瞥了封皮上贴的条子一眼,“转建州单位的。”
这几个词一出,一个年轻人站起来了,“我这里来签收。”
他掏出印章,在签收单上写了名字,又盖了自己的工作印,稍微掀开看了看简报,就抬眼利索地说,“这个当场不能给答复,您先回去,一会我们这里的飞毛腿给送回件。”
“行!”
别看两个单位相距不远,一纸公文要整四个人来回对接似乎很滑稽,但规矩如此必须尊重,而且也的确有必要性,总台办公室的飞毛腿就两名,也是日夜周转,要说让人在这立等回复,那要是这会儿总台接了其余通话方向的急信怎么办?接线员自己飞奔送信?
再说,飞毛腿立等回信,回与不回的主动权就不在各单位手上了,单是为了这点,也是要明确来回交接的规矩。尽管这么一来有时会误点事,让电波那头的通讯单位不无微辞,但各有各的难处,这点效率上的牺牲,在大局面下来看又实属必要。否则,下头的人方便了一时,上头的决策者看来却是乱成一团,反而容易误大事。
总台飞毛腿也是爽快,立刻甩手走人——他们就是追求一个快,因为签收和签送都是有具体到分钟的时间登记的,月底考察绩效,他们这块就是翻条子,看送信时间是否延宕,快有赏,要是慢那就要说明原因了。
别小看这么一个小小的规矩,就因为有它在,买地的公文递送,平均速度要比敏朝快了何止百倍?就是办公室吏目,也少有高谈阔论的,都是默默低头做事——就说这份二星急件吧,从签收单发出去的时点之后,几小时内你都做了什么,如果上司过问那是要解释的,要是没有台账证据,又不巧在上班时间聊天,给上司留下了爱偷懒的印象,那不好意思了,处分这都是小事,若是被直接开革出去,把政审分扣了,那社会地位注定是一落千丈,想要再找到这么好的工作,那是再也不能了。
总的说来,即便是外交办公室这样闲时闲着,忙时忙得要死的工作,也没有多少人敢在闲时公然混日子的,多是想方设法让自己显得忙些,哪怕看报纸、看话本看游记,也不敢聊闲篇,储鸿便是如此,刚才他看似埋头文海,一副繁忙不已的样子,其实就看报纸,不过看的是千里迢迢运回来的建州报纸,通过早就通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文章,考证着鞑靼语和女金语在一个词上的用法不同,做学问呢——
这报纸按说也该读,毕竟是了解远方很好的途径,尤其是建州,发报纸的次数不多,都不能叫周报、月报,应该叫不定期报纸,发了几期就停了没再发,但也真因如此,储鸿早就看得滚瓜烂熟了,这会儿完全是给自己找点学问做,说是能不能发点论文吧,其实也是闲得发慌:建州那边现在是谢向上总揽,他在前线,而且自己级别够高,又有谢六姐的授权,需要外交办公室支援的机会不多,也就让办公室里主要负责建州事务的储鸿闲下来了——要不是他素来谨慎,说不得就该和主要负责南洋那块的张祥一样,每天借着熟悉南洋风貌为理由,光明正大的看画册、话本,甚至自己也动手写几笔小说了。
这会儿,收了急件,也就不再打混了,储鸿打开文件细看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提笔就开始画地图——先把如今鞑靼各部,以及辽东地域图都简明扼要地画出来了,标注出科尔沁的位置,这才开始写意见:“科尔沁部地处要冲,一直是建州坚实盟友,近十年来通婚频繁,建州要向卫拉特迁徙,必须经过科尔沁部。从地理上来看,科尔沁部和盛京以北的土地接壤,可以通过高丽,建州老地向科尔沁施加影响。”
这是在地理上论证科尔沁归化买地的可行性——科尔沁想示好,这太常见了,外交办公室这里天天收礼,就不说别的,几年前林丹汗还送王子来呢,这几年这些王子很多都在买地找到新工作了,也有专做羊毛生意、草原贸易的。如今四周的外藩,就没有不想打关系的,外交办公室这里,一个是根据六姐已经定下来的方针,对一些小规模的交往表明态度,另一方面在遇到这种敏感事件时,也要尽量收集资料,辅助上层决策:这个信是否帮着传,直接能影响到建州局势,而不管六姐本人对辽东局势有多了解,储鸿这里反正要把他能做的文书做好。
地理标明了,接下来是科尔沁的贸易、宗教、社会形式:主要产物肯定是羊毛和矿物了,大部分草原地区都是这几样,宗教以红教为主,社会形式是台吉自治,对外以联盟表态……
写到这,储鸿又起身去文件柜里翻资料,很快抱着一叠情报局的文书回来摘抄,【科尔沁和林丹汗的交集近年来较为稀少,从前稀发联姻,在彻底倒向建州之前,与林丹汗有联姻,福晋名为孛儿只斤.珍儿,出身科尔沁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孙女。】
他还在莽古斯、珍儿等人名边上,写下了拼音标注的鞑靼语,可别小看这寥寥数语,若是敏朝就写不到这么细致,对于外藩,敏朝很多时候只是知道台吉的名字,要说弄明白他身后错综复杂的婚姻关系,那就有点儿强人所难了。对于草原强人,对不上号的那是比比皆是,甚至还会出现一个人多个名字,谈起来谁也不知道在说谁的地步。
“啊……”
查资料查到这里,储鸿也想起来了,赶忙添了几笔,【左翼中旗台吉莽古斯之女哲哲,为建州四贝勒大福晋。与总台信息互相印证,可知科尔沁格格多数为哲哲之侄,珍儿之妹。此次出行或许和哲哲始终未能生下四贝勒之子有关。建州有意通过续娶科尔沁贵女加深结盟关系,换取科尔沁对出兵卫拉特的支持。】
有了这么些资料,再加上总台的备注,事情的脉络也就油然浮现,逐渐清晰起来了。储鸿对着急件文本满意地点了点头,额外看了看经办人的签字——又是这个徐晓莹,两人对接好几次了,经她登记送来的文档,总是备注详实丰富,比别的接线员要有帮助得多,有时还能启发他的思路。
【科尔沁贵族在考察察罕浩特汗国与建州、敏朝、买活军四方势力,最终在察罕浩特见识到了边市街对察罕浩特的影响力,科尔沁格格个人表态,认定可依附买活军,这口信也可视为投名状,我军如有意布局草原,可从科尔沁入手,通过传信来协调科尔沁、建州关系,促成科尔沁归买,同时令科尔沁和建州‘和平分手’,建州仍可借道科尔沁出兵卫拉特……】
除了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之外,他还写了几种选择可能带来的后果:吸收科尔沁,会不会让喀尔喀如法炮制,如果喀尔喀也跟着内附买活军,买活军是否能拿出足够的人手和资源来消化喀尔喀?此外,如果消化了喀尔喀,对喀尔喀完成本土化,那么倒是可以很便利地获得布里亚特-通古斯的资源,但这就注定是个耗费极大的移民计划了……
办公室的建议是,报给谢向上,由谢向上衡量建州残余实力,自由决定是否给予传话便利……
两个来小时,一份四千多字的简略报告便已成型,此时也到了午饭时分,储鸿运笔如飞,赶在钟声敲响之前,把初稿写完了,将底下垫着的复写纸一抽,连着字迹发蓝发浅的备份稿件一起收好,原稿带着急件重新封存好,敲敲门交到里头办公室里,“主任,刚才总台办公室送来的二星急件,我这里初稿拟好了,请您过目。”
本来起身要去食堂打饭的主任王志忠立刻又坐下来了,“这样啊,那我赶紧看,要往上请示的话,得赶着午饭前送去六姐那里是最好的,批复速度最快。”
“哎,那午饭我给您打回来。”储鸿也不意外,在买地能做高官的吏目,就没谁是慢性子,工作上一向雷厉风行,少有为了自己的缘故耽误公务的,这都是和六姐学来的做派。别以为储鸿敢在上午下班之前送文件,这是没眼色,恰恰相反,储鸿给带饭,不比自己去食堂慢不少,少了排队的功夫,还能落个勤于公务的美名,这里满满都是博政声的小心机。
“好嘞,那麻烦你了,去吧。”王志忠也是笑着对储鸿点了点头,脸色格外和煦几分,储鸿心中一哂,回头锁好办公桌,把包一夹,和同事一起汇入了各衙门往食堂涌去的洪流。
“上午忙什么呢?保密急件吗?”
最近四处外藩事情不多,几个同事在办公室里装忙,憋了一上午,一离开屋子就都夸夸其谈起来,也不是真心问储鸿,而是都说起了生活中油盐酱醋鸡毛蒜皮的事儿,“中午去几食堂?这人多得!去一食堂还不知道要排队多久。”
“要不出去吃?”
“我要帮主任带饭,还是去食堂吧,食堂不错,食物清淡,我瞧着还合主任的胃口。”
“那是当然……阉人嘛,都好养生……”
同事也只小声说了这一句,便不敢再议论主任了,而是夸张地伸着懒腰,把话题转开了,“还是出去吃快点,食堂也是大排长龙,别让主任等久了,真倒霉,下班后又得去相亲,婚介所那帮大娘可真别太卖力了,怎么就一个接一个地撮合来了?都说了,年纪还不算大,不想那么早结婚,婚姻不能草率,可不是说离就离的——我说储鸿,你亲事定了没有?我记得你和我年岁也相当吧,怎么你家人不催你?”
“也催,怎么不催呢。”储鸿也是一笑,不过他不会在人前说太多的——不深沉,个人私事和同事嚼舌头什么意思?不过,提到此事,他心中也是一动,忽然就想起了刚才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徐晓莹,那个接线员,两人还没见过面呢,不知道……不知道她的个人情况怎么样,年岁多大,成家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