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航道,真的能疏通吗?答案是肯定的,从白帝城到夷陵,峡的头尾码头,都流传着菩萨兵炸毁滟滪堆的神仙事迹,而且说得有眉有眼,比报纸上的专题报道还要更生动得多——报纸上虽然配发了照片版画,但说实话,滟滪堆的险恶,就好像这崆岭滩一样,不是一张照片能显示得出来的,崆岭滩在照片上也无非就是一片浅滩,上面有些乱石罢了。
对于没有身临其境的人来说,仙画实在是不能带来什么震撼,第一张是江心一块大石头,第二张,江心那大石头没了,一片空荡荡的水域……这就和周报上前几年关于美尼勒城的战役报道一样,大海上几艘玩具一般大小的船,还没有京观条幅来得震撼人心呢,这大概也是仙画的局限了,有时候画面反而还没有文字、话语来得有感染力。
也是因此,没有去过白帝城的川蜀汉子,看了报纸上的叙述,完全无法想象石头有多大,而又是如何炸毁的,还是要从江湖传言中来丰富自己的想象,但这些传言又说得是玄乎其玄的,把买活军的菩萨兵个个吹成了力可开山的半仙!
按他们的说法,这些菩萨兵就犹如从前治水的大舜一样,个个都能化身为熊,举手投足之间,一阵白烟飘过,巨响之下,小山一样的滟滪堆就被炸得四分五裂……如此二回,江心的石山立刻成为历史,便连根子都被炸去,现在的白帝城一段江面,风平浪静,便是夜间行船也是无碍,再也不是从前的险恶模样了!
“连石根都炸掉了吗?”听众往往急切地这般问着,因为这个问题是非常要紧的——实际上,露在水面的礁石,并不能改变水流的方向,有时候反而是一种预警,让你知道这里的水文条件很复杂,决定水流走向的,还是水面下的暗礁,如果只能炸掉水面上的部分,老船家对于水文条件的改善肯定还是保有疑虑的,若是能把水下的石根——也就是暗礁炸掉,这才能让水流至少没那么湍急,也少些漩涡。
“炸掉了!全炸平了,去年冬天乘着水浅,还用蒸汽机在船上拉拽大爬犁,把碎石犁平了!现在那一段放树叶都是直接往下游飘的,再不打转了。”
对于发生了变化的水域,百姓也自有自己的应对之策,往往会放一些轻而醒目的东西入水来探测水流,现在有了千里眼,更是好观察了,对滟滪堆的处置,从各方的口碑来看,应当的确是成功的,只是实施的情景,传得让人将信将疑的,总觉得是神仙显圣,让人很难想象这样的事情,会是由小米这种初出茅庐的技术员来主持完成——虽然主持清理滟滪堆的佘技术员,在经过夷陵、万州的时候,看起来也丝毫没有神异之处,但只要没亲眼见过他,想象总是能够为他描补出凛然的气魄,无形的威仪……总之和这个满脸发了红疮的米技术员,定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万州距离白帝城虽然近,但谭老四也没去过白帝城,对滟滪堆的事情,还是以听说为主,有渲染菩萨兵的勇猛的,却也有说明滟滪堆工程的困难艰苦的,他虽然不至于神化了佘技术员,但却正是因为对此事的底里知道得比旁人多些,所以才会担心米技术员办不好这差事:滟滪堆从决定要炸,到最后炸毁,中间经过了一年的功夫,方案几经论证,而且最后还是分了四次炸毁。
这四次拆炸,穿插了凿石造洞、炸毁上半部分,清扫搬运,再在枯水期围江分流,隔出空地,炸毁石根这好几步,每一步都是郑重其事,不许百姓在岸边观看,也因此酝酿出不少流言,说菩萨兵其实是在化身施法什么的。其实主要还是安全起见,害怕碎石迸飞伤人,因为药量若是算错了,引起轰天大炸,又或者是诱发巨浪,是真有可能把看热闹的百姓给卷进去的。
现在崆岭滩这里,江滩狭小,躲避的空间不大,谭老四就怕米技术员要是计算错了药量,伤了人命那就糟糕了,又或者是引起山崩,这也是有可能的,不像是滟滪堆,江面还算开阔,崆岭滩两岸便是崇山峻岭,若是山崩堵了航道,那可就出大事了。这里清运石头不要紧,就怕上游险滩附近的乡亲,对疏通航道发生恐惧,开始排斥起买地和白杆兵来,那对于居住在峡上游的万州来说,可就糟糕了。
自从买地考察团到万州起,两年的时间,万州的变化可谓是脱胎换骨,以谭老四来说,他自然是希望买地和川蜀的联系能越来越紧密。大江航运疏通,便利的是沿岸的州县,而对川中来说,峡水路更是他们的生命线,峡通则商路通,商路通则百业都多了一股活气。
便是他现在已经脱离了苦力挑夫的身份,也能看到叙州——衢县航线,对于巴蜀民生的刺激,这两年,川蜀百姓离家东去的数量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多了,便是因为现在老家也有事做,也饿不死——而且日子过得也明显比从前好得多,而谭老四脑子本就灵活,上了扫盲班之后,养成了读报的习惯,视野一开阔,心思自然比从前更活络了:眼下,峡航运还如此不便,只是商路打通了,有得买卖可做,市面就已经繁荣起来了,如果有一日,峡变通途呢?若是有一日,川江也可以夜航,从川中去福建道,一路急缓随意,再不危险呢?
到那时候,川中能繁荣成什么样子,谭老四简直都不敢想象了!更重要的是,他从报纸上的历史话本中,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古以来,川中最容易割据,主要就是交通不便。就如同现在,买地还没有正式宣布占领川中,还处在一个微妙的和平之中,其实还不就是因为峡崎岖,距离买地遥远,因此,买地迟迟不肯把这块飞地并入自己的领土内,依旧是采取羁縻态度,所有的一应政策,都不能和本土统一?
而谭老四,是想在叙州帮治下多受一层管制,还是直接进入买活军的管理之下呢?这还用得着选吗?因此,凡是怀抱着这份心思的人,对于疏通峡,所抱有的殷切希望,实在是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川中的豪商巨富,如今川中百姓,各有各的理由和利益,却是全都希望峡能顺利疏通,反而是上下一心,比平日做任何事情都还要热闹得多。
甚至就是叙州帮现在的首脑杨将军杨玉梁,按谭老四的猜测,只怕也未必不希望峡能快些疏通,让大江沿岸尽入买地掌握,这两年来,叙州帮势力大大膨胀,和白杆兵也是深度合作,现在万州尽入囊中不说,便是忠县、巴州那一块,叙州帮说话都很管用,除了锦官城一线,还勉强维持了敏朝官府的体面之外,其余地方,敏朝衙门官吏争相离去,地主变卖田产,佃农胡乱迁徙,全是一副买活军还没到,已经各寻生路的乱象。
杨将军内要镇压叙州帮内一些不好的势头,外要维持越来越凌乱的巴蜀局势,还要防范边境土蕃作乱,也是左支右绌、心力交瘁,很缺人手,谭老四在他手下做事,不止一次听他叹息着抱怨,用起来上手的吏目,人数实在是太少。听起来竟是巴不得让航道早日疏通,买地这里出衙门前来接管,他也好放下心事,对家乡父老有始有终,有个交代在。
“从夷陵往上这是第一个险滩,就看明日了……怎么都该选个老成的技术员的……唉……”
疏通航道短短四个字,听着简单,实则却是多少人两年来一刻不停的奔走、安排,才能形成今日之计划,就说疏通的顺序,都是改过几次的,最开始,按照地头蛇白杆兵的希望,是想从上游白帝城往下疏通,但人们很快发现,疏通上游的河滩,对下游的水流影响很大,甚至于很可能断流、改道。
因此为了不让疏通工程变得更复杂,还是要从下而上,一点点去打通。于是便又改为从夷陵开始,往上一个个滩的去攻关,崆岭滩是正式工程的第一块硬骨头,也难怪这两年来都为了这件事忙活的谭老四,患得患失,一整夜辗转反侧,几乎没有合眼了。
第二日早上坐起身来,哪怕就连那股子霸道的牛油香味,都不能让他打起精神——说实话,这牛油锅子,谭老四这两年已经从惊为天人,到习以为常,现在甚至是有点吃得腻了,一大早胃口不开,想着要能喝点稠粥那就最好了,牛油锅子,还真有点消化不动呢。
这也就是他现在好日子过多了,若是在两年前,连稠粥都是奢侈,没活的时候只能喝稀粥苦熬之时,哪有什么胃口不开的?闻到荤香都得不自觉的流口水,就是现在,那些挑担子的民夫,也是眉开眼笑,围坐在朝天锅前,个个都是等着自己那一份带了厚厚红油的麻辣烫,手里还拿着铁硬的杠头饼子,准备一会泡在汤里吃。也不顾下水的腥臊,夹起一筷子牛百叶就送入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嘶嘶喊着过瘾,叫道,“真好辣味,这二荆条名副其实,真如同荆条抽在舌头上一般,硬是过瘾!”
二荆条是否如此命名,在夷陵一带已经是不得而知了,但过瘾的确是名副其实。川蜀百姓无辣不欢,连早上都要吃得这样重油重辣,方才能应付冬日湿寒的天气里,一天近水的劳作,吃完了以后拍拍手,雨靴一穿,棉袄脱了,便又能挑着担子入水运石头了。
便连谭老四,虽说是没胃口吧,到底也打了一碗麻辣烫,只是没要红油,自己捏了个杠头吃着。唯有小米,捂着屁股,龇牙咧嘴,歪歪扭扭地从自己房里出来,只要了一碗热水配杠头,又愁眉苦脸地打了个咸鸭蛋来配,满脸的红疙瘩越发透亮,谭老四见了,知道他是水土不服,又吃得太辣,一面好笑,一面也是在心中想道,“真是个毛头小子,这却教人如何能放心得下?”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买地信任小米,叙州帮如何敢说什么?更别提派来辅佐小米的谭老四了,他就是来听命背锅的,若是成了,功劳是小米的,若是不成那估计便是谭老四没有辅佐好,小米技术员不会有什么责任。谭老四也是深知其中的道理,他是吃过苦的汉子,并不把无奈表现出来,而是依旧兴兴头头,满是欢喜的吃了饭,陪着小米一起,带了爆破队伍,一起跋涉来到大珠脊背上。
此时冬日水浅,崆岭滩几乎完全干涸,施工也因此变得很方便,大珠有一多半区域都暴露在外——这大石头上开个四桌的坝坝宴那是一点儿问题的,虽然不说小山一般,但也可见规模了。小米前几日便来画了点,让民夫过来凿石,这时候,大珠上下两侧,已经根据他画的点凿了好几个深深的石坑,这也可见民夫的卖力了,小米拿出卷尺,量了量尺寸,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出本子来记了些什么,便道,“把药火筐挑来。”
一个由油布结结实实地包裹着的筐子很快被挑来了,小米打开了筐子,拿起一包药火,取过另一个筐子里的秤,秤了份量,又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谭老四斜眼看了,是:‘标准包重量勘验无误。’
如此,他接下来便只是把油纸包塞入爆破点,同时拈出引线,带上手套,把引线和引信捻牢,随后吩咐谭老四去疏散民夫,让他们退往下游高处的河岸,不得在近处观看,同时自己也扯着引线,用一根信香点燃了,便转身双手插兜,不疾不徐地走到观测点附近,从怀中掏出千里眼,往信香那边瞧去。
这么严肃的事情,意义如此重大,最后却是由这样一个毛头小子,如此随随便便地来执行,甚至连第二个技术员都没有——且这感觉和点炮仗也没有什么不同,一时间,民夫们不免都是低声议论起来,固然他们对于买活军是极有好感的,尊重也很虔诚,但这画面还是给人以一种不太靠谱的感觉,让他们不由得产生了少许疑虑——这样就行了?点个炮仗就能把石头炸掉了?
“引线燃了——蹲下来捂住耳朵!”
看吧,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技术员的声音都还有点儿公鸭嗓呢,年纪怕不是还没有十八,这不是在闹着玩吗?要不是这药火真的炸毁了珠,真觉得是来胡闹的……
因着心底对买活军的好感,大家虽然议论纷纷,但却都还是听话地弯下身子,捂住了耳朵,一时间江滩上万籁俱寂,只有江风呼呼吹拂,带来了若有似无的哧哧声,那似乎是引线烧灼的声音。很快,引线烧到尽头,众人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随后便是地动山摇般的几下大震——虽然捂着耳朵,却也还是被震得周身战栗,一时间耳朵里嗡嗡作响,还有人鼻子都觉得灼热,却是被震得流下了鼻血。
药火之威,居然一至于此?!
对于药火的全部认识,大多仅限于炮仗的百姓们,所受的震撼自不必说了,便是还见识过火铳的谭老四等人,也万万不能想到这药火居然还有如此震天的威能,都是惊得浑身颤抖,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了,彼此搀扶着望向江滩——只见这一地的乱石,又哪有‘大珠’这道石梁了?千百年来横亘在水道上的阻碍,刹那间便化为乌有,便连遗迹都不容易辨认,连那块写了‘对我来’的大石头,都被炸得粉身碎骨,不知去向何处了!?这……这……
便是已听过滟滪堆的传说,此刻的情景,仍然叫人难以置信,谭老四满脸怔忡,一时间真有下拜的冲动,只他勉强掌住了,身边却是扑通扑通,接连有民夫跪地之声,都是冲着江边拜个不休,仿佛如此才能宣泄他们心中的情绪,个个人口中,都是嚷叫着什么——只是大家的耳朵都还嗡嗡响,各自都听不清,也就各喊各的,反而十分和谐了。
在这一片狂热之中,最为冷静的小米,反而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轻松和冷静,在此时反而更令人惊奇,更令人对买地产生极大的憧憬了,他从耳朵里取出两个小棉球,在本子上低头记了几行字,这才转过头对谭老四露齿一笑。
“……我知道你们怀疑我。”他的声音隐约透过耳鸣,传到谭老四耳中,“怕我不能担当大任——老乡,不怕你不信,我的确是刚从实习生毕业,可这工程也实在不大,杀鸡焉用牛刀,用我也就够啦!”
他满脸的红疮,在阳光照射下颗颗都是透亮,拍了拍谭老四的肩膀,笑道,“这才哪到哪呢,让他们且先别拜了,日后还有拜的时候——我问你,谭老哥,你可听说过分级船闸,还有地势发电、水电站——电线杆、电灯……这些仙器吗?”
谭老四大张着嘴,不可遏制地流露着蠢相,在他全神贯注的聆听中,小米哈哈一笑,带了一股浑然天成的优越感,将手一挥,轻描淡写地说起了他现在还完全不知所以然的深奥话语:
“按六姐的最新指示,沿峡的地势条件非常适合建小水电站,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做峡若通途,又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取代了纤夫这个苦行当去呢!”
这话的确不是现在的谭老四能听明白的,他只隐约知道这小水电站,必定是极好的东西,而小米的下一段话,听起来也非常的诱惑——
“到了那时候,你们巴蜀,可就是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只怕连福建道的百姓,都要羡慕你们啦!”
再、再造天府之国?!
谭老四浑身一颤,便连身边若干晓事的挑夫、干事,也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发自内心,迸发出了极大的热切:这水电站固然是不敢想,短期内能把航道疏通好,便是极大的成就了,再造天府什么的,说来也是太远。但是,仅仅是听到这样的话,知道六姐还有这样的愿景,都让他们发自内心地喊出了自己的诉求。
“愿为六姐效死!”
不论贫富贵贱,一岸人均是齐声喊了起来,“我等日夜期盼,只请六姐入蜀!巴蜀之地,苦盼王师!请六姐务必怜悯我等,千万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