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
倘若不是鸡笼岛,是从前的敬州市井,这样随意兜搭少妇少女的百姓——倒是也有的,但只是过过嘴瘾罢了,肯定是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正经人家的女眷,哪怕为生计所迫,抛头露面,但也不可能接话,多数是只做未闻,也有些性烈的,啐上一口反身离去,但无论如何,没有亲戚关系的男女之间是很难对话的。
但,这里是鸡笼岛,是买活军的地界,不论是鸡笼岛还是占城港,男女对话谈天,仿佛已经是一件非常自然的事情了,那壮实姑娘虽然没有搭理此人话中的调笑之意,但却也显示出了对南洋的好奇,“原来你们是南洋来的林客啊,南洋的日子,真有你说得那么好?白米吃到饱——别说鸡笼岛了,哪怕就是云县,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日子。”
“这有什么虚言的!”
他们这些林工,被叫做林客,倒是很符合当下的语言习惯,众人并不以为忤,那工人也自豪地挺起胸膛,加倍地吹嘘了起来。“吕宋不知道,占城港的百姓素来都是吃二道米的,我们这个班多少占城港来的同学,都是各个林场出来的,可不是我的同事兄弟,你大可问他们,这话是不是真的。”
但凡是百姓,就没有不爱闲聊的,尤其众人也都爱和远客闲聊——能开辟些见识也是好的,因此,众人听他这么一说,也都是掉转身躯,面向着这帮外客,纷纷问道,“真有这么富裕?白米饭随便吃?”
“这个倒是有的,我们那里的水稻一年能够几熟,豆子产量也高。”
“白糖也是一个道理,鸡笼岛这里尚且还要讲究季节,于占城港,当真是随种随收,而且要比鸡笼岛的还更茁壮茂密一些。”
虽然对于这林客兜搭女工的行为,不是人人都赞成的,也有人害怕会惹来麻烦,或是主人家的反感,但此时人们都讲一个乡情,也不好当众坍台,因此众人便都掩去了南洋的缺点,而是证明这工人说的不假。本地工人听了,都是议论纷纷,道,“看来南洋还真是个好地方!除了比我们这里还要更热,都没什么不妥之处,听说他们那里没有冬日的!”
这几年,鸡笼岛的四季倒也是分明的,到了冬日,按本地老人——指比新人多来几年的移民——说法,也要比几年前是更冷一些,从前薄棉袄便足以过冬了,如今有些体弱的人家还要预备厚棉袄——一年总是要冷个几天的。若不是有买活军在,棉袄的价格和从前比简直是大跌,没有这个问题的南洋,说起来还颇有优势呢。
“何止如此?我们那里的好处还多着呢——我们那里房子是不要钱的!”
这工人多少也有点儿人来疯,见自己出了一番风头,更是眉飞色舞,极力鼓吹占城港的好日子,道,“而且南洋物产丰饶,百味调和,荤腥触手可得,便是我们林工,想要顿顿开荤也不算难事——还有,就拿林场来说,南洋的赚头岂不是更大?”
“且不说我们伐林之时,出产多少名贵木头,这笔收入就是鸡笼岛比不得的,只说两地的日照,南洋便不是鸡笼岛可比,昨日我们去新栽的橡胶林看了,一样的树龄,显然是我们南洋的橡胶树要更高大些!”
他这一番话,也不全是为了勾搭这个女工去南洋,多少也有为南洋扬名的味道,因此,虽然不说是无中生有,但也是勉励拼凑,把不少好处都放在一起说了——名贵木头是有的,但这收入其实和植树工没多大关系,是伐木工和土人保镖来分润。同时所谓的荤腥触手可得,也要看是什么荤腥了,如果和土人一样,愿意吃蛇肉、蚂蚁、蝎子、蜥蜴……那也没错,荤腥的确是多的,顿顿见荤都可以,但若是汉人移民,那就最多是吃鱼了,鸡蛋什么的肯定不能和鸡笼岛这里一样放量吃。
这里头的真相,南洋林客是完全知道的,但他们也不能说这工人便说谎了,一时间,要圆他的话吧,良心过不去,要拆他的台吧,人家也没说错什么,面容也不禁都有些扭曲,那壮实的女林工听了,也笑道,“听起来真好!可南洋那里,工余只怕有些无聊吧?不像是我们林场这边,四日一个循环,一个循环后一般休息一天,这一天我们还能进城去看看戏,买买报纸、话本,还能去耍毬顽!”
这的确说到南洋的软肋了,那便是林场广大,交通初具规模而已,还是相当不便,和鸡笼岛比起来平日当真无聊。那工人闻言,犹豫了一下——他倒也可以开个荤玩笑,说些什么‘你去了便知道,有男人有女人,闲下来真不无聊’之类的话,不过还是没有这么开口,而是灵活地调整战略,反守为攻,问道,“大姑娘,我且问你,鸡笼岛如今一间小院子要多少钱?十五两能下来吗?”
十五两?早下不来了,鸡笼岛现在已经过了给移民发房子的阶段,房价也是涨得很快,虽不比云县天价,但一间独门独户,前后有院子,里外四五间,带了上下水的体面屋舍,卖价已经是逼近五十两了,便是简陋的小房子,只要在市中心附近,那也要二十两左右。这么说来,占城港的房子不要钱,显然是个极大的优点——因此这工人便自觉自己又占了上风了,笑道,“好姑娘,你在这里一心苦干,要多久才能买个院子安身立命?若是去了占城港,盖多少房子都随你便,白饭白糖随便吃,这日子不好么?只要肯干,没准不几年还结个占婆贵亲,娶个占城的小公子回来呢!”
说到这里,不禁也是大笑起来——工人们是常议论占人本地的习俗,引为笑谈的,占人贵族中,女娶男嫁者依然颇多,虽然他们也见不到这些贵族的面,但在想象中,嫁人的一方都是满面娇羞、三从四德,因此占城贵族男子,在他们心中也当是羞答答的模样。若是有个精明强横的华夏女工,娶个占人的夫君,岂不也是一乐吗?
《我在南洋做驸马》,这话本简直是太出名了,正是许多百姓认识南洋之始,他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想起了这个风俗,忙纷纷细问一帮林客,向他们求证,众人不免也都是鼓吹占城港的富饶,一个是出于输人不输阵的心理,再一个,林客中做东家的,也都觉得人手不足,很愿意在鸡笼岛吸纳一批人过去。
众人鼓唇摇舌,说得都是兴起,工人们也有吃完回去休息的,也有留下来闲谈的,食堂内倒是比往常都热闹许多,那挑头的林客小马,说了半日,忽然发觉最开始自己搭话的女工已经消失不见,想是吃完走了,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在意,耸耸肩又和旁人谈了起来,“当真,当真,土地是不要钱的,只要能守住,开垦多少都归你!头几年还不交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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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啊,真是不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爱吹。”
在食堂里摇头晃脑,龙门阵摆个不听的时候,兼职女工谢双瑶,已经结算了自己今日的工钱——她做得好,一日得了一百文,这收入简直赶得上最出色的工人了!?当然,这也是因为有人帮忙,谢双瑶基本就是帮着举举火把而已——其实如果不是她本人坚持,勤务兵都恨不得把整个树位全都包干了,让她在山脚下的休息点喝茶打盹就行了,谢双瑶上山比不上山更折腾他们,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往林子里钻,要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偌大的买地该怎么办?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尤其在千金之子身边的人来看更有道理,他们恨不得谢双瑶从来不离开衙门,甚至不要离开行在,在鸡笼岛就在鸡笼岛,在云县就在云县——谢双瑶的每一次迁徙,都会给行政打开一定的成本,对于后勤来说自然是希望她能安稳呆在一个地方,他们做事会更方便些。
但是,六姐会因为手下的希望而更改自己的行动计划吗?当然不会,因此,后勤系统只能心惊胆战地为她服务,而且他们服从惯了,也压根无法劝谏谢双瑶,之前马脸小吴还跟在身边时,还好,这会儿马脸小吴在云县率领秘书班坐镇转发公文,跟在谢双瑶身边的都是新人,只能任由她作威作福了。
这不是,自从谢双瑶说要来做一天的割胶工,勤务兵这边的头皮就没有放松下来过,此刻她终于结了钱准备离去了,这几个仪仗队出来的女保镖兼勤务,才终于放松下来,吐出一口长气,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可不是吗?这男人就如同漏气皮球啊,底都漏了,可一边漏气一边还在吹。”
几个姐妹都是嘲笑起了食堂中发生的一幕——她们自然是知道南洋真实情况的,“把土人的好处也算在自己头上了,高收入也好,吃荤醒也好,不都是土人吗,有他们什么事儿。”
“还有房子不要钱——哎,你别说,你还真别说,他不这么吹我都没想到,还能这么吹!房子当然不要钱了,吊脚楼不就是竹子吗!就地取材,土地也是野地,建起来确实和不花钱差不多。他怎么不说,想建水泥砖房得花多少钱,比鸡笼岛建房的本钱要多多少?”
这些女保镖也都知道谢双瑶的性格,公务之外的场所,喜欢放松随意的氛围——往往越是不自信的人就越注意自己的权威和神秘感,像是谢双瑶这种,在百姓心中近乎人神合一,统治无比牢固的首领,反而比较平易近人,因此,离开林场之后,她们一边走一边也就嘻嘻哈哈地嘲笑起了吹牛失败的男人——对于这种抱着一定求偶心态,故意装腔作势、狂言吹嘘的男人,以心知肚明的态度冷静旁观,实在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光是稍加回忆,也不免让她们谑笑连连、乐不可支了。
“六姐,看来南洋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
也有比较冷静持重的近卫,和谢双瑶说的则是正经的话题,“看那些林工们,面色红润、神色精悍,便是在鸡笼岛林场,虽然对伙食有所艳羡,却也并不自卑,便可见他们对南洋的生活还算满意,也有盼头,否则,他们想的就不是在鸡笼岛林场这里,给自己家的林场找点颜面,也吹嘘一番,而是如何留在鸡笼岛这里了。”
这话说得就有见地在了,可见,即便是同一份工作,每个人的眼界也都还是不同,有些人看到的是林工强行找亮点吹嘘的可笑,有些人却能看到这种心态背后折射的民情,谢双瑶点了点头,并不吝啬赞美——她不是个很好为人师的人,但是,对其余人的愚蠢,想要指证一二也是人类的本能。
“你这话说得就有点功力在了。”
她说,暂且放下了对今天体验的复盘——其实今天的割胶工一日游,主要目的是为了梳理橡胶产业链从原材料到终端产品的链条,切实发掘流程中的问题(谢双瑶也发觉了好几个问题)——而是转而点拨身边这聪明的女勤务,道,“能看出南洋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至少比敬州、广府道原本的日子好,这是第一层,第二层要看到他行为的内因,你们说,他为什么突然找我吹嘘?”
众勤务闻言,不禁都是面面相觑,也有人心有余悸道,“真是吓死人了,当时还以为他们认出您来了……”
其实这点倒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大部分人在镜头前和私底下,长相差别其实挺大的,上镜浓妆和镜头下素颜比较,判若两人都不稀奇,再加上像素的限制、衣着的改变,即便谢双瑶的讲话已经多次在人前播放,但她戴个斗笠,挽起裤脚行走民间时,还是能非常容易地融入环境——现在买地,短发健壮女郎简直就和大米一样多,大部分人先入为主,根本不会把两边联系在一起。
谢双瑶摇了摇头,道,“其实原因是非常简单的,对那林客来说,鸡笼岛和南洋,物质条件上的一点差别,他还能够摒得住,因为在他看来这只需要时间就能追上,但鸡笼岛多见的女工却是让他在心理上感到非常的艳羡——这种艳羡让他一面感到有必要维护自己的尊严,用吹嘘南洋的方式来抚平自己受到的刺痛,一面又让他想要改变南洋的现状——汉女,不,华夏女匮乏,南洋的单身汉人几乎没有婚配的可能。”
见众女兵都还是笑嘻嘻的,似乎不以为意,谢双瑶心底微叹,不再往下解释了——这些女兵虽然天资聪颖,却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肃性,这不是在华夏熟土,而是在刚纳入势力范围的生地,对于这种生地来说,婚姻、繁衍的重要性要比熟土更重要百倍。什么人性、社会学的分析……都是没必要的,就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南洋现在有多少说汉语的汉人,多少说异族语言的番人?如果一个地方说汉语的人数量不超过一半,那这片地方能不能说是华夏的熟土?
答案是非常明显的,当然,说汉语的人,并不是只有汉人,但想要把一个地方华夏化,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扩张人口,谢双瑶当然可以通过移民来玩华容道,把北方的移民填充到南洋来,但受限于运力这肯定不能是唯一的途径,而且,华容道这游戏本身也说明了一切——华容道是要有个空缺才能玩的,挪来挪去就说明始终有一块地方会缺人口,北边的人都被挪去南边了,北面的国土怎么办?全送给建贼?
单身汉单身女,还不是拍拍屁股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有小孩的人都明白,带着小孩搬家有多少的顾虑,新移民的婚姻,这必须予以关注,只有在本地结婚生子有了后代,才能算是完全扎根下来。谢双瑶往后一靠,有些不满地扭起嘴唇来了——不是因为问题的棘手,而是因为手下没有完全按照她的想法办事:她早预料到了华夏女子下南洋的数目肯定是不多的,当时解决方案就是鼓励新移民和本地土人女子结亲,两年时间过去了,这个政策效果看来非常不好,但她却一无所知,反馈在哪里?落实在哪里?
“此外,还有就是这个林客,居然直接出言兜搭女工,而且言语暧昧还理直气壮,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压根就没有被训练过职场伦理……在鸡笼岛和云县,绝不会有人敢这么和异性说话,即便只是开玩笑,并无恶意,可他们也知道,只要上报了那就是一个处分逃不掉的,职场规范就要求了少管同事的私事,和同事说话少带性别词,尽量避免‘你们女的’、‘你们男的’,最好是就事论事,就工作论工作……这些培训在南洋估计也是完全缺失的喽……”
她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如果不是临时拿下广府道,谢双瑶早就去南洋巡视了,有些时候你人不去,真发现不了太多问题。占城港也是迄今唯一一块谢双瑶没有登临过的国土,现在,她又兴起了去南洋巡视的念头,但却很难下个决定——这个南洋,该去吗?该去的,可是……她能去吗?她敢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