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胎丸?这东西确然是有的——莫要听《周报》上胡言!那都是为了蒙骗你们多生些女孩!才说是没有转胎丸这样的东西,转胎丸是天下间有名的灵丹妙药,用至阳之物锻炼而成,怎么能说没有呢?那都是因为……那一位——”
老郎中往上指了指天空,有些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一位,她是天狗转世,天狗吞日啊,抵得未?天狗啊,汪汪叫,食了月来食了日,糖的那个武皇帝,就是天狗转世,男狗食月,女狗食日,她就是邪淫的天狗,要叫天下人都生女的,过毛绝代(断子绝孙),把天下阳气都食尽了她称愿!”
林寨的土楼,和黄金寨、西湖寨的形式又不一样了,它是一圈一圈的同心圆,不像是其余两寨,是一个圆连着另一个圆,从防守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同心圆更为方便,需要的人手也越少,同时,同心圆在外圈的部分,**要比连圆寨好一些——有重重的土墙遮挡,外圈的说话声,轻易不会传入内圈,同时外人进入外圈,也不像是其余两寨那么困难,因为最外圈的部分,往往是给一些疏远的族亲、外来的货郎、游方郎中居住,主要的防护措施也好,仓库重地也罢,都在第二圈、第三圈。
如此一来,林寨的客女们,平时说话的声音也可以比黄金寨大一些了,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不少人听到老郎中的说法,都露出了又是畏惧,又是厌恶的赞同之色——畏惧,自然是畏惧天狗的魔威,感到自己无法和她抗衡,而厌恶,则是因为从本心来讲,她们对于这样的魔君,还是发自内心地不愿同流合污,毕竟,这些闽西的客女们,未曾十分地看到买活军的好处,却已经被迫要接受太多新的东西,现在更是要担忧起了自己的命运,会否因为魔君一时兴起,受到绝大的影响。
“吴文真仙保佑!天狗退退去!”
吴文真仙也好,五通神也好,都是客户人家祭拜的神仙,客户人见神就拜,信仰是广泛驳杂,而且十分虔诚的,因此,妇女们也很快地就能接受新的信仰,在祈求了吴文真仙之后,妇女们立刻转向刚刚结识不久的另一个神仙了,“无生真老母保佑,天狗速速落,大日现真身——大师,既然转胎丸是有的事情,那末,那末——”
那末,她们便自然是想要购买了,这些妇女现在对转胎丸的需求,要比之前旺盛得多——在此之前,只有一些嫁过来多年却还没有生到儿子的妇女,想要私下寻访有转胎功效的神药、神符,林寨这里,先生到儿子再成亲的风俗虽然并不太普遍,但不管怎么说,对于客户人的家庭来说,不生个儿子,始终不是办法……别的不说,不生好几个儿子,将来家里的门户谁来顶呢?
秋后出门去‘做买卖’的时候,自己家没有出人,还能厚着脸皮分带回来的好处吗?要知道,如果没有秋后半抢半做生意的收入,就靠男人做工、女人种田,所得根本就不够生存的,自家的男人还年轻时,他去,男人老了,那就该儿子去,倘若没有儿子,两老是不是只能慢慢饿死呢?所以儿子肯定是要生的,而且还是多多益善。不过,客女也喜欢女儿,多子多福,在有儿子的前提下她们并不挑剔,所以,从前很少有人这么狂热地追求转胎。
但是现在,事情就不一样了,生孩子突然间变成了一件很有代价的事情——林寨中还是有一些先生儿子再成亲的家庭的,这些往往是从黄金寨、西湖寨娶回来的女眷,她们收取的彩礼也比较多,彼此之间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易:彩礼多出来的部分,保证的是必然生出儿子,倘若在几年内没有孩子,是只不下蛋的母鸡,那么,人是会被送回娘家的,娘家也只能认栽,把定金的那点彩礼,还要退一多半返回夫家。等到生了儿子之后,真正的彩礼给付过来,她们才可以理直气壮地扣下大部分彩礼,只是返回一些作为嫁妆了。
这样的媳妇,她们是最急于生儿子的,而且,在婚姻法的新政下,她们也最为被动——她们现在在法律上和观念中,还是未婚的,因为没有婚书,就连林寨也不视为是一家人,所以,丈夫在登记身份文书时,写的都是未婚,但是她们中有许多又怀孕了。
那么,如果这一胎是女儿的话,该怎么办呢?按照两家人的约定,没有儿子,丈夫一家是不肯给彩礼,三媒六证写婚书,把她们娶过门的,那么,这时候如果有人去举报,她们就是单身生育——就要被送到远方去,离开已经逐渐融入的家,离开已经养得茁壮,这几年吃得还不错的女儿,再也无法回来了!
这样的情况,只有转胎丸能够让她们安心了,确保生出一个男孩,能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和丈夫之间,或许也不是没有感情,但是,写婚书、登记,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彩礼也掌握在公婆手中,倘若公婆不点头,婚事是无法完成的,除了生一个儿子之外,她们在如今的困境完全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的女娘们,如何能不怨恨谢六姐呢?
便是其余的妇女,也发现了这种新婚姻法对于她们的不利——在客户人家普遍的组成中,男子都是在外做工的,女子在家务农,那么这也就意味着,生一个孩子,男子便要休假半年——这半年间固然是可以回家来做农活,但是,他们回来做什么呢?农活,客女也能做,按照客女的习惯,出了月子她们就开始干活了,根本不用休息半年,同时带孩子、收拾家务、伺候公婆这都不在话下。
多一个人在家,还多一个人要照顾,客户的男子回家会帮着下田吗?他们从小就没养成这个习惯,倒还不如不回来得好!还能省些粮食——他们自然也不管家计的喽,还不是要媳妇来安排?
以客户人家的风气,如今的新婚姻法,完全就消灭了多子多福这个概念了,一个在家休假不能出去干活寄钱的客户男子,对客女来说,简直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完全是个累赘,生一个孩子就要有半年这样的折磨,那倒宁可不要太多孩子来得好——既然如此,她们便也转变了原本的思想,从只要有儿子,女儿多几个也无所谓,反而变得更加重男轻女,希望生上两三个儿子,便算是了了生育的事情。在新政策下,原本对转胎丸很淡薄的妇女们,反而也开始跟着追捧了起来,热衷地咨询起转胎丸的价格了。
“这个东西,不便宜啊……”游方郎中嘬着牙花子,迟迟不肯给个准话,“再说,灵验不灵验,还要看你的心诚不诚……”
心诚则灵,对于客女来说这是天下间的至理——就像是买地宣扬的什么‘万有引力’一样,也是不容置疑的‘科学’道理,因为他们的医疗系统,还是延续了过往千年前,祖上门阀还在北地时的那一套——那时候,巫医不分家,符水被认为是很见效的一碗药,它起不起效,决定因素很简单——心诚不诚,心诚则灵,好了的人,都是心诚的,若是没有好,那也不是巫药的问题,是心不够诚!
“我们的心都是极诚的!”这些孕妇顿时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我们日夜敬拜无生真老母,没有半点懈怠,郎中,你就把转胎丸卖给我们吧!”
在客户的寨子里,是容不下三姑六婆的,因此也就没有买地最喜爱使用的三姑六婆来和她们闲聊着外头医疗的一些新进展,包括关于‘转胎丸’的辟谣,也只是在扫盲班的老师那里听说一二,但是,林寨的教师,不如仇粟粟那样受欢迎,他教得很一般,而且还是男人,当然不会有女娘去细问转胎丸的事情了。相反,对这老郎中手上有转胎丸的传闻,则一下就传遍了妇女之中,并且得到了广泛的采信,听说那两个回西湖寨去‘躲一躲’的‘包生媳妇’,就是吃了转胎丸,把胎转了才急于动身,不然,若感觉是女胎,她们还巴不得把这孩子给落了呢!
但是,老郎中嘴巴很严,对外是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这些东西的,那两个‘包生媳妇’为什么是例外呢?恐怕是因为她们对无生真老母非常虔诚,花费重金请了一尊神像的缘故,林寨的这些妇女们,由此敬拜无生真老母的诚意便更加热烈了。
对公婆,她们说是在敬拜六姐——六姐是天妃老母菩萨元君转世,这一点大家都是清楚的,也很容易就把两个老母混在一起,轻易过关了。私下里,她们很热衷于在怀孕的、急于怀孕的妇女之间散播这些信仰,并且很快就聚集了十余个孕妇——五月,差不多肚子也都显怀了,多是男人回来过年时怀上的。在新法的当口,她们当然是很想生个儿子了。
“郎中,我们都是信得过的教中姐妹——”
“大夫,再说说那一位残害母婴的阴谋吧,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在一片祈求声中,也有些人似乎对老郎中的理论感到了疑惑,好像还对买活军残存着一丝好感,但是,她的疑问很快就被别的信徒解答了。“为啥?就是要食日啊!要闹灾祸啊!要让天下乌漆麻黑!买活军杀人多厉害你没看到过?人头骨碌碌的!她就是要所有人就都嘛惨兮兮就对了,我给你讲!”
“噢噢!”
这样的话,这个动摇的信徒,也就只能附和着妯娌的观点了,重新投入到了对买活军的憎恶中来,在她们的议论声中,买活军的种种倒行逆施,似乎已经深深地刻入了脑海,让她们一想到就心生反感切齿痛恨,而这种恨意,反而很好地冲淡了对于前途的焦虑,这么多人在情感上的共鸣,似乎也是一种安慰,让她们不再那样忧心未来了。
虽然仍没有买到转胎丸,但由于老郎中允诺,下回来会‘看情况’,林寨的客女,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老郎中因为她们的热情,不得不在寨子里又住了一晚,第二日旭日初升时,他这才又背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走出林寨,顺着山路往罗福寨去——这一带的寨子,大多都是用姓氏命名的,一个镇子如果只有一个林寨,不需要在林后面加别的字,就说明本地这个姓氏宗族的势力不怎么样,罗福寨这个名字,便可说明罗姓的势力强,寨子都有好几个,所以不得不用罗+n的办法来命名。
罗福寨中,翘首以盼的客女也有不少,有些身价丰厚些的,差不多也可以卖药了——老郎中想到这里,唇边的微笑也不由得加深了:他的药是加了一点巴豆在里面的,孕妇吃了会有轻微的腹痛,身体好的不会拉稀,就此而已,那就是‘心诚’,若是上吐下泻,便是‘心不诚’,总之都有说法,稳赚不赔,一枚药丸不卖二两银子,简直都对不起他这连日的奔波,不过,当然了,银子还是次要的,主要是‘真老母教’的壮大……
一边思忖着自家的行止,也好奇地揣测着远方还未传来的消息,西湖寨那里,上次去的时候,传达了指示,除掉了那个女教师,不知道衙门会派什么新教师来……老郎中转过一个山道,迎面走来了一个三截梳头的高大客女,她的裤脚高高挽起,露.出了肌肉丰满的小腿,手里拄着一根长棍,肩上扛着锄头——这是去山里种田回来了,棍子是打蛇的。
“哎呀,是郎中吗?”这个客女瞟了郎中背后的药葫芦一眼,惊喜地叫了起来。
大概这是刚嫁到林寨不久的新媳妇,老郎中对她有些眼生,他含着仙风道骨的笑,微微作了个揖,“正是老朽,不知道太太如何——”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才刚应了一声是,他眼前就有东西从小变大——直到那东西轰然砸在脸上,把他一拳打倒在地,老郎中才迟钝地明白过来:那是……那是客女那醋钵大的拳头啊——
“你——你——”
在模糊的视野中,那客女蹲下身来,就像是端详一块死肉一样,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她的脸庞忽大忽小,声音也忽高忽低。
“这一拳替仇老师送给你的……”她说,伸手按住了郎中的脖子,声音在他耳朵里逐渐拖长,他要晕过去了,好痛——
“痛吗?痛就对了。”彻底昏过去之前,郎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贴心的问候,以及在微笑中,对他将来命运,那令人心颤的判决。“郎中,落入我们情报局手中,相信我,这已经是你余生中,最不疼痛的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