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问贵姓。”
“免贵姓李。”
“如今家住何处,可在本城?”
“如今暂就住在城南宿舍中,于制衣厂寻了个活计。”
众人随着这邢沅之母走到长桌前时,也已经有二三人在那里和官媒互相问答起来了,只见这些官媒,有男有女,也有那些一看就是从前做媒婆的,装束习惯都还没改,虽然是短发,但还戴着花冠——
这种绢花样式,在南面那就是媒婆专用,自松朝以来,数百年未曾变革,因此虽然现在多数都改为短发,而且有些媒婆也不戴义髻了,但仍然要用花冠来表明身份,说明自己是多年做媒的老人家了。
不过,这许县说媒,和别处又是不同了,一般来讲,别处的媒婆说亲,也要打听家境,再看看本人的品貌前程,又去左邻右舍打听一番,心里有了成算,便好拉纤说和,实际上要问的问题比较简略,也是大同小异,无非是家境如何,彩礼嫁妆多少,本人有什么要求等等。
但在许县这里,问题要更细致得多,那中年男子偷眼看去,只见媒婆手里一个木板夹子,上头夹了一叠表格,表格分为两列,她边问边写,“制衣厂呀,做的什么活?每日能挣多少?学校扫盲班毕业了没有,初级班开始上了吗?上到哪个年级了?”
居然连学校的成绩,也要十分考虑在内,着实是让人大开眼界,之后问得则更仔细,“婚后能否接受女方出门工作?女方赚的财产,是否归她自己支配?”
这并不是回答了一个是字,就算了结的,接下来还要细问——“这成亲以后,生儿育女是难免的事,可要知道,怀相这事儿,那是不好说的,倘若怀了以后,身子垮了不能工作,那按例,不论在何处佣工,东家都是不给钱的。
有些怀相不好的,从怀到生,哪管算你六个月断奶吧,至少也是十六个月不能工作,又或者孩子身子骨差些,不好早断奶,也离不开人,要一岁才能送去托儿所,甚至竟不敢送,而女方断奶后又一定要出门工作的,那当如何?”
“这……”
一般来寻亲事的人家,男女也都是二十啷当岁,哪儿想得到这样仔细?吃这一问,都是不能回答——所以,此时若非是邢沅之母这般,一看就是寡妇和离的,自有一番阅历,那么来登记的人家身边多少都跟了长辈,听这么一问,便忙道,“如此,我们可以帮着带孩子——我自家就是开了个托儿所,多一个孙儿也一样带,自然会格外经心些。”
“正是,自然不会耽搁了媳妇出门上工!”
“儿媳怀孕辛苦,若是生了孩子,我们自然也有一份赠礼备着!”
“若如此,那你家的意思,孩子生了,都要冠你家的姓么?”
“这……至少头一两个是如此吧,也都可以再商量——若是不冠我家的姓,照料也一样照料,只这赠礼……”
媒婆也笑了起来,“晓得,晓得,倒也是人之常情,如此,婚后男女二人的财产,怎么说道呢?是老规矩?”
“自然是我们此处的老规矩了!”
“这老规矩是——”
许县这里,因为和衢江关联,是很多江阴、川蜀乃至两淮地区的流民,进入买地安家的第一站,外地人是多的,对于本地的规矩不甚了然,此时虽然不好去打扰对谈中的两人,但也不免互相低语。
甚至不必山丹夫等人询问,便有热心人回答道,“这成亲以前,财产权的事情也是要说好的,譬如说女方有财产权,这就是说明女方可以有权支配自己赚到的钱财,但这还不足呀,怎么支配呢?
光一句话那都是空的,嫁过去之后,翻脸不认人的也有呀!
譬如说,讲是讲你能支配自己财产,但实际上过门以后,今日索钱,明日索钱,借口万端,令人烦不胜烦,因此闹得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有许多的。
因此事前也要说好了的,这钱过去了之后,该怎么花,譬如女方的钱就完全归自己零花了,平日家里买菜做饭、添置家什、红白喜事、大病小情的,都不指着她的收入,这是一种。
又有一种那就是男女双方各支出一些,譬如一月个人拿出五百文来,算作公账,这公账谁来管也要说明白。
是一起管的话,那就要记账,每月底都要看帐的,也有说定了女方管,说定了男方管的,总之如今这婚书约定得非常细致,越来越厚,和一开始的那几页纸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便是你不说个仔细,那也不行的。
官媒要劝你的,你心若是正的,为何不仔细讲个明白呢?这东西也没有什么好什么不好,不过是因人而异,说得越是明白,那就越容易找到条件匹配的对象,是也不是?”
这些流民,习惯了敏朝那里传统男耕女织,夫君为天的婚姻,对于这样的婚书,都感到头晕目眩,不免道,“这样复杂,那岂不是有许多人怕麻烦,不写婚书直接就成亲了?”
“这你就错了。”长桌尽头,那和邢母低声对话的官媒,也是抽空插话笑道,“老大人,您是不懂我们买地的现状,我们买地这里,全是四面八方迁徙来的流民,这和你们原本的所在那边规矩又是不同,那边都讲究亲友介绍,知根知底,可我们买地这儿,哪来的知根知底啊?
就说我自己,我本人武林人,到这里不过三年,倘是我自己儿女说亲,我是请那相处不过几个月的邻居介绍,还是来婚介所这里呢?来了婚介所,至少各家的条件,全都是白纸黑字的,我能从容挑选,先从这条件来揣摩,也可以知道这未来亲家的秉性、家底如何,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众人听闻了,都道有理,又有个人过来笑道,“正是了,我们许县如今光常住民就有六万,房子都新建了多少,原本买地来时,合县才一万人,现在还有不少去各地做官做生意的,本地的原住民最多不过几千,难道余下的五万多人都盲婚哑嫁的,找个生人成亲去了?
肯定得来婚介所,而且得听官媒的,诸位,听我一句劝,这官媒教你怎么写条件,你就怎么写,这是再没有假的,他们一天撮合多少对?自然知道怎么样的条件好找,怎么样的条件难找,坑不了你!我就是经官媒介绍,去年成的婚,今年大胖丫头都抱上了!”
他手里拎了两扎稻草裹的鱼鲞,原来是谢媒送礼,请媒婆去吃满月酒来了。那媒婆笑道,“哎哟,真吃不过来!礼就免了!只好好度日,也算是我积攒的功德呢!”
这些流民,听了这话也觉得甚有道理,于是又好奇这所谓‘好找的条件’是如何,德德玛和杨爱都站在邢母身边,听她那个官媒,仔细和她说道,“你的情况,我已经明白了,你是丈夫病故,自家在姑苏没个生计,又不愿把孩子托给那些书寓、私宅调理,于是自家上船南下,想着在本地找个人家嫁了,三权都可不要求,只是一点,你身子不算太好,不能出门工作,自家是无收入的,而且要后夫养大你女儿,不可抛弃,是这般可对?”
邢母的条件,在婚介所中自然不算是好的,和那些有一份体面工作的黄花大闺女无法比,她面上浮现红晕,微微点头,官媒将她打量了两眼,笑道,“嫂子,听我一句劝,第一件事,你要去把扫盲班读了,我们这里,学不会拼音几乎是不能结婚的,哪怕是聋子哑巴,也要学会手语才能签婚书的——哪个要先收留你,那都是有坏心的人,要害你呢!
你是姑苏人,缠足权益促进会里很多女娘都是姑苏来的,不妨先去问问,一会我叫人带你过去,若是她们有屋舍,你就先在她们那里住着,她们那里也多有工给你做的,如你这般,可以在托儿所里做个工,也就是带带孩子,你的女儿这不就自然也一起进班了——还不收钱呢,又在眼皮底下看着,再放心不过。”
她这话说得邢母也直点头,官媒又道,“等你扫盲班毕业以后,你再到我这里来,你瞧,那时候你扫盲班也毕业了,又有个照顾孩儿的工作,不管收入多少,倒也体面嘛!
这三权呢,你现在先别和我犟嘴,都是要的,为何?因如今人人都要,你想,单你不要,那来娶你的人,岂不就是冲你不要三权来的?那得是怎样的汉子?怕不是平日就爱打老婆,又要花用老婆钱财的?这样的人,如何与他安心度日?便得一时的安稳,这婚迟早也是要离!”
果然媒婆一张嘴,这些流民原对这三权一丝概念都没有的,此时也不由得点起头来,大感有理,那邢母忖度了一番,底气也逐渐足了些,官媒又探问片刻,她便低声说道,“小妇人身如漂萍,只想找个能当家的好男儿,安生度日,若说这说亲的事情,那……我也不愿占他的便宜,自身力气有限,倒也无余力叫人沾光。”
其实便是互相不占便宜的意思,官媒大悦道,“如此,这婚事便要说了,最是两不吃亏,门当户对的亲事好找,若是一方想着占别人的便宜,那便难寻了,若是一方这过于大方,又总叫人生出猜疑来,觉得是否藏有隐患,不是个好过日子的人家。”
她这一说,大家都是点头,那中年男子在一旁看了这许久,也是默默在心中赞叹道,“真不知是谁设下婚书这规矩,倒是有趣至极,谢六姐真乃天纵之才耶?
这婚书的规矩,看似是听凭自便,完全自由,并无丝毫强迫,但一俟入局,便是身不由己,第一个要和其余招亲贴的人相争,第二个要和结亲良人相争。
这斗而不破的局面一成,不论各自的百般心机,最后的结果便是这般,虽然各自仍有出奇之辈,但大面来说,均是官媒所说的这个结果——两不吃亏。悄然间民风已易,这番心术,细思真叫人惊恐,周报上所说的博弈平衡,岂非如此?博弈最终的结果总是趋于平衡……”
这邢母形容甚美,其实便是在姑苏,要再嫁料也不难,但再嫁之后,人身毫无自主,包括其女去向,也不在自身掌控之中,在此男看来,她之前所说,对三权毫无要求等语,只是为了在与其余求亲女子的博弈中占得上风而已。
实际上,她这样说也不过是倚仗着买活军这里不许买卖人口,女子要和离,只需要净身出户便可立刻和离的规矩,若她如自己之前所说一样,并不外出工作——自然也没有傍身嫁妆投入,那这日子对男方来说,岂不是等于掏钱养了随时能抽身走人的一对母女?
如此,哪怕愿按老规矩嫁人,不要求三权,但因为自己没什么嫁妆,反而要被警惕,毫无投入者自可随时离去——但一旦要邢母投入自家赚的钱财,那她的要求也立刻跟着变了,她要往里投钱呀,甚至可能投的钱不比男方少多少,那么她为什么不要求自己的三权呢?若不然,她岂不是亏了吗?
山丹夫和德德玛两个小孩,还在那里听官媒和邢母分说时,这中年男子已经带着下人,回去看招亲贴了,他本是大有学问之辈,见事眼光自然比旁人更加高屋建瓴,此时看去,只见招贴板上密密麻麻的帖子,其实总结来说,完全可以说是‘三加二’而已,林林总总,概莫能外。
这三,自然是财产、人身、自由三权了,而再加的二,则是冠姓权和忠贞权,这五权之说,是敏朝前所未有的,这男子负手看了半晌,见那三圈都是加圈,而余下的+二,则依旧莫衷一是,有男子要全部冠姓权,又不肯设立忠贞罚款的,也有女子要求全部冠姓权的。
那男子弯下腰来,将男女两板上,底部那些乏人问津的招亲贴,都看了仔细,先看男女双方的工作、年貌、性格等等,再看+二的要求,也是有会于心,唇边逐渐浮现微笑,只是苦于身边无人可以指点闲聊,起身正要呼人回客栈去时,忽然听到刚才那一簇鞑靼少年那里,传出吵嚷声来,却是那鞑靼女童和男童争吵起来,那男童用鞑靼语大声疾呼了什么,忽然又换成汉语,嚷道,“我要人身权!我不要打人的媳妇儿,德德玛住手!”
那叫德德玛的女娃,却仗着自己更高,不住用手拍打男童,喝道,“那我也要人身权,我要随时随地打丈夫的权利!”
男童欲要和她厮打摔跤,却似乎又舍不得上身的新衣,只好立在原地,用手和她互相回屋打架,周围的鞑靼人都指点而笑,并不阻止,男子忖道,“都说鞑靼人粗野,孩子打架,从不阻止,甚至还互相鼓劲,如今一看,果然如此,这鞑靼女娘真是厉害,是了,她比男孩大,男孩这会儿是打不过她的。”
正看热闹时,忽然听到背后一声长笑,“受之,我去客栈寻你,说你不在,原来大才子也爱看热闹,是到此地来了!”
钱受之一时大喜,转身笑道,“老龙兄!久别重逢,精神更胜从前!”
只见一个精神矍铄的短发老者快步走来,招贴板前,和钱受之互相执手,道过别情,冯老龙正要引钱受之去茶楼时,钱受之又道,“稍等,稍等,刚才我在这里遇到一个女孩儿,我疑心她养娘是我等老相识徐校书,佳人流落到此,自然要加以照拂,待我等修书一封,让她带回去给她养娘看过,我们再去喝茶!”
冯老龙一听,也是动容,“徐校书也来了?”
他一说这个‘也’字,钱受之就知道徐校书不是第一个来此的姑苏名伎,忙取出一张便签,拿起炭笔,草草写了‘江湖路远,买地归家?’几个字,又署名吴江故人冯、虞县故人钱,让老妈子送去给杨爱,自己则和冯老龙把臂同行,往茶楼去道过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