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买活军治下,处处都是鲜,要学习东西,所见世,一时间真是说也说不完,先不说这格板正水泥砖房,哪怕连一支蜡烛、一盏灯在买活军这都是不同——买活军这用是玻璃灯盏,式卷心蜡烛,他玻璃特别澄澈透,而蜡烛也不结烛花,三盏灯高高挂在梁上,六蜡烛便足够将整个房间映照得亮如白昼,不需要专有一人来剪烛花,至于斟茶倒水,则众人随手为之,黄太太很快便发这让密谈变得便了许多。
身为锦衣卫家主『妇』,她对这一点是要比别人敏感,说实话,连黄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家下人到底有多少真正值得信任,但在从前生活,她又确离不开这些无所不在下人——木造屋子,隔音一贯是很差,间一律都是板壁,上头是横梁贯过,想要真正密斟,除了压低音量,便能将下人打发出整座房子,但即便如此也阻挡不了有人悄然潜入隔壁偷听。
但在水泥房,隐私便成了触手可及事情,水泥房隔间也是砖墙糊水泥,上头再涂□□腻子,这一点从墙厚度就能看出来,最妙一点,是屋顶也是水泥造,虽然不免较为低矮,但如此一来,要合拢了屋门,声音便不至于外泄,黄太太在客栈房便意识到了这种设计好处,下人一退出,夫『妇』二人便可以尽情彻夜深谈,也不虑被人偷听了。
而她此刻也终于白,为何在买活军民间,男女肩而行,举止亲昵(白所见那对男女,虽然肢体没有接触,但彼此说话多了一些,在黄太太标准便也算是举止亲昵),众人却也不以为意了。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定然都是从这些买活军兵士身上学来——这位陆大姐是妙龄少女,尚未婚配,但也大大地和谢向上这个单身男丁来找他夫『妇』吃饭,还关起门来密谈,不论是她、谢向上,还是进来上菜店小二,都表得相自然,而这在外间近乎是不可想象。就不说触犯了多少禁忌了,在外间,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人压根不会讨论它有多么可怕。
虽然才止抵埗半,黄太太已开始用‘外头’来喊她来地了,她发觉买活军治下最大变化,也是最值得注意变化,便是他这种宽松异常礼法——这些事在她看来比仙器要重要得多,但黄大人之前根本都没提,在‘外头’完无人在意。
但正是这变化让她在此处感受到了一种心惊胆战舒适与快乐,有一些她觉得荒谬而无法理解规矩,在此地被自然而然地废弃了,她又喜欢这样自由自在,却又为自己喜欢感受到隐隐畏惧。
“衢县和江县年都种上了六姐稻,虽然种了一季,但因为亩产翻番,而且还套种了大豆、冬小麦,又没了以前那要命地租缘故,大部民众子也都还是好过得多了。扫盲班开得也很好,浙南虽然和闽北接壤,但民风便大不相同了,之江道百姓更为好学,哪怕有一点余粮,也愿孩子送进学堂,所以扫盲班开得更为顺利。”
她丈夫在买活军这结交兄弟谢向上,坐下来之后便谈起了买活军对衢县和江县消化——他本来准备江县退还给王太监,作为他功绩,但由于官府商议博弈相缓慢,而且朝廷态度又比买活军想得更为绥靖,似乎能遏制住买活军扩张脚步,对王太监来说已是一份可以夸耀功绩了,从中又促成了这次奢侈品交易,这份政治资本足够王太监受用两年,因此衢县和江县也就顺理成章地被纳入了买活军治下。
“地主怎么办?”
“发觉无力抵抗后也就都欣然变卖田产,开始做生意、造房子,督促子孙考学了,尤对督促子孙上学考试是非常热心。而且自从他知道了政审,便也都开始设法立功了。”
“还是天时助力。”
若是在太平盛世,地主家子大可以过得,佃农家子也没有苦到实在过不下时候,忽然有人要来剥夺了地主家田产,那么非但地主不答应,连佃农都是不会答应——对许多佃农来说,他之所以成为佃农,便是因为少了地主庇护,实在是很难在官府盘剥中保住家业,因此对于可以庇护他地主,佃农都抱着感恩、忠诚和讨好态度。
在一个官府要来为难他恩人,剥夺他家业,让佃农重回到那被盘剥恐惧中……哪怕是最怯懦佃农都会拿起锄头,预备和这些狗官拼个你死活,用鲜血来报偿地主恩德。至于地主和地主之间,更是同仇敌忾、同气连枝,他彼此联合起来,再结合宗族势力,那就是最难缠地头蛇,在浙南这样山区潜伏『骚』扰,足以给官兵带来很大麻烦,让朝廷始终无法完成对这片土地完征服。
这是所有稍微做过事人都可以想到一种困难,而要一个地主脑子没有坏,大概也都不会主动和买活军接触,因为买活军低价赎买田地消息已经在往外传了,要动地主地,便等于是动了他命根子!农户有多急切地想要引种六姐稻,地主便会有多抗拒——如果,这是在风调雨顺时代,还能种双季稻话,大抵是这个样子。
但在天气一年比一年冷,连双季稻都种不了时候,许多地主也意识到自己农庄或许很难再维系了,他若还想要获得从前收入,那就能自家佃农往死压榨,这样竭泽而渔办法毫无疑不可持久,而且也会引起乡间动『乱』,或许最终连自己生命都会被波及。
——但话又说回来了,倘若没有六姐稻,地主也实在没有别选择。因为他私蓄也没有多么丰厚,倘若对佃农宽厚了,那么他自家局也将要无可维持。这种死亡循环将一直持续到社会治安再也无法维系,一支义军从本地崛起,或者从外地奔袭,将本地也卷入了动『乱』告终。这就是『乱』世,它开始不如史书所说,由一个或几个野心家作『乱』引发,结束也非由于某个天命所归君主应运而出,结束『乱』世条件是简单而又残酷——那就是人口数量降低,人口下降足以抵消粮食减产影响时,『乱』世才有了结束可能。
在这样一个『乱』世,所有人似乎都在寻找着一个出口,却都能悲哀地顺从于无法改变命运,而买活军和六姐稻却供给了一种不同答案,衢县和江县地主,他抵抗意愿也确因此减弱了,过往艰难年岁让他也不是太留恋自家农庄——即便买活军放过他,留下农庄,种不了六姐稻,那也是慢慢地死,而佃农一听说买活军收300斤佃租,一亩地却至少可收600斤,且还有前两年完归属于自己冬小麦,他对于地主忠心也就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了,没有谁是真正傻子,农户狡黠也是地主老爷时常领教。
对『乱』世预感和恐惧,对六姐稻向往,都有效地减弱了衢县地主抵抗决心,关于真空家乡无生老母传说则是锦上添花,在衢县、江县和吴兴土地赎买都进行得很顺利,买活军地盘骤然扩张,也让吏目在过往一年中忙得不可开交。缺人种地,缺人做工,缺人做事,管理型人才更是奇缺,许多老人都得到了升迁,也因此调动和迁徙变得相频繁。
买活军修路便发挥了很大作用,“在什么都缺,什么都要,自己人之间也在彼此争抢,你下午见到王凌就是,他从临城县借了自行车飞骑过来,就是为了抢昨刚到港棉花——在婺江堵塞了,棉花运不过来,衢县那建起来纺织厂快因为没棉花而停工,王凌在负责衢县那很大一块事务,怎么能不着急呢?”
而和他争执葛爱娣则是临城县吏目,在被调动到云县码头来管账,账房之间调动是很频繁,这是为了防止应外合,做假账、烂账关系。他加入买活军时间都不久,在也被迫职做起了管理工作,而自身学习能想设法地在工作中进行。买活军在很缺人才,他如今是有六七县地盘了,而且横跨两省,要在这样广袤地域中进行精细化管理,哪怕有短波电台帮助也是很难。
但优势依然是有,第一个便是交通快捷,以及已不能用快捷,更适合用神迹来形容信息传递,再一个则是随着六姐稻名声逐渐远扬,以及今年又一个严酷冬天,从外头自发归附人口越来越多,这些人口中甚至有些设法弄到了买活军教材,已经进行过自学,简单培训以后便可以投入工作,这些可以少培训直接使用人口质量比较高,不论是种地还是做工,学速度都相快,有效地缓解了用工荒。
“牛痘消息往外散出以后,来人就更多了。”陆大红说,“江西道那听说今年是天花大为流行,丰饶县已经关了西城门和北城门,进城时候要给看过所,不让北边人进来。很多丰饶县住户开始翻虎山往许县走,今年自发迁来了万人是有。”
这是个很可观数字,黄太太听着不由一颤:一座县城最多也就住个几千人上万人,自发迁来就是上万人,那被买活军买来孩子和女工呢?且不说别了……能住下吗?
她话虽然不多,但陆大红却似乎看穿了她疑,她对黄太太笑了笑,介绍道,“光光是临城县,在六姐来处,如果充开发话,县住三十万人是没有什么题。咱这什么都潦草,便打个三折吧,要粮食供给跟得上,十万人题不大——实归根究底这是个数学题。”
黄太太不由得就发生兴趣了,她对于文化上东西,兴趣远远不如打熬武艺,这是根深蒂固偏见,因为黄太太认为之乎者也与治理国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是骗人玩意儿。买活军教科书,以她看到那些,传授知识确和四书五经不同,但更偏向于应用『性』,似乎不涉及统治艺术。“这也可以算吗?”
“然可以,这叫模型建构,”陆大红为她举例,“譬如说地主和佃农约定佃租是五,那么按照道理,哪怕这块田今年收了一斤粮食,地主也可以拿走一半,那为什么遇到天灾地主往往要减免佃租呢?因为一个人每年消耗粮食是可以算出来——不是他吃进口米饭馒头而已,他吃菜要耗了地种,他吃鸡蛋要耗了粮食喂养,如果你知道养活一个人一年要用粮食,又知道县耕地积,那么你就知道了这个县在自给自足前提下能养活多少人。也知道一亩地要种出多少粮食,才有发展副业空间。”
“譬如说,一个人有一亩田,一年至少要吃一百斤粮食,而一亩地一年也产一百斤,那可以推出这样道理,便是他能养活他自己,是不能养活别人。而这座县城养活人口便能是可耕地人口,一个也不能多,多了便要有人饿死了。但如果一亩地能产两百斤,那么人口便是原本两倍,这个人可以养活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便可以做一些和农业生产无关事,比如说织布纺纱、晒盐伐木,造屋子、造农具……非农人口和农业人口比例是1:1,这个非农人用他产品和服务来向农人换粮食吃。”
“知道了这个道理,那么在便可数字变得复杂了,知道在本地,两个壮劳力互相合作,佐以三四个半劳力一般可以精细地耕种十亩田,那便可以得出人均可负荷耕地量是2.5亩,也就是说,倘若一户人家人均占有耕地量在2.5亩以上,他地自己就种不过来了,就要予以纠正,而人均耕地占有量如果在2.5亩之下,他能力就没有得到完释放,要给他找些田种。而将勘察出田地亩数和农业人口数相除,就可以知道本地还需要多少农户,或者农户已经过剩了,有多少人口应该转化为职劳工。”
陆大红说到这,黄太太要跟上已经有些勉强了,但黄大人却听得极入神,她看了丈夫一眼,忽而打从心中生出了极大悔恨——在武林时她为何不好好学习算学呢?她在外头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做,过完是一种无意义生活,用陆大红话说,提供不了任何产品和服务,而她却轻忽地对待了丈夫苦心带回家教材,这是何等浪费!
她有一种自己正在逐渐醒来感觉,而在此之前,黄太太甚至未曾察觉到自己有什么蒙昧地,哪怕她没有管理县城野心,但此刻仍对陆大红说法如痴如醉——原来还有这样一种学,能够这样解析世间神秘!原来这些数字便是买活军决策依据!
“由此,便可知道,若你知晓了耕地数量、亩产量以及人均粮食消耗量,便可以得出本地能承载人口上限,以及中农业人口比例,便知道可以招纳多少人口,又可在人口数量达到某个临界点时候,开始动作。譬如说专门学校,这就是人口总量上了五万之后,可以考虑初步开设,而总人口上了十万,识字率超过70%以后,又可以有工厂开设……”
就连谢向上都在做笔记,他道,“陆大姐,婺江堵了,你出不,最近便又上提高班了么?”
陆大红点头道,“目前江西和浙江模式已经『摸』索清楚,又要换岗了,六姐准备让统管衢江两县防务。所以抓紧时间又上了一期提高班,这个模型应用学是提高班讲——王凌也上了,而且很着『迷』,他很急于要接家人过来,便是要提高自己密级,考入军岗吏岗之后,他才能真正接触到数据,开始编写模型。”
她刚才介绍,数据是约数,显然是不得真,原来是应在了密级这,黄太太心中不禁又是叹服:知识尽量享,数据严格保密,这细想之下确合理——在外头,不合理却能接受规矩太多,而买活军这,规矩很少,但所有作法却都是这样合理!而她从不知道,原来光是合理一项,便这样地有吸引力!
这一年以来,买活军手下有好几个数据是大涨,首先是耕地增加,拿下了吴兴、衢县和江县,便等于是拿了一大二小三个粮仓,而且因为云县运来了麦种关系,越冬小麦套种、大豆、菠菜间种,也大大地提高了本地粮食产量,单单是冷冬话,对南来说是很好过,年夏天酷热没太影响到什么,这毕竟是南,不太会发生干旱。
粮食产量增长了,人口也增长了,设机构便不止是纺织厂,还有伐木场、钢铁厂、造纸厂、蒸汽机厂……甚至还有专门蜂窝煤厂,采石场、石灰厂、水泥厂、造船厂,以及应对这么多用工需求开设专门学校,针对工人机械学校,以及颇为神秘农业学校——农业学校政审和考入军岗需要数一样高,很显然,买活军认为农业上才能,才是这『乱』世中屠龙技。
但即便是农业学校学生,也无法接触到高产稻麦育种,他学习是种地知识,是,买活军认为种地也是需要学习,而且需要专门人才进行研究,将知识四下普及,他也通过产量证了这一点。衢县和江县还在朝廷手中时候,每年都有人冻饿而死,纵然耕地多,粮食产量也不过中平,买活军一来,一切大不一样,不过几个月功夫,家家户户都有了过冬余粮!
买活军……确和那些旋起旋灭『乱』军太不同了,这支『乱』军比朝廷军队还重视秩序和生产,黄太太心中竟有一丝五味杂陈,她想这是一件很可怕事,什么时候官除了盘剥之外,竟想起别事来,那么这样势力便很可怕了。尤是他官吏又都这样聪讲理,都叫人佩服……
她很少说话,甚至品不出菜肴滋味,是专注聆听着,在这烧了地龙、火墙,暖融融,安静,不必担心被窃听屋子,享受着此刻气氛,哪怕这是她生平头一次接触到这样一种生活式,她也立刻就为之心醉神『迷』,在这什么都是这样自然,她丈夫和陆大红侃侃而谈,却没有人会因此失名节,谈话……就是谈话而已!
她从无数忌讳和讲究中,来到这,谈话就是谈话而已!
她感到了一种由内而外快意,像是有什么许久以来桎梏正在逐渐消解,她渐渐地了了为什么丈夫要费尽心机设法自己带来这,因此更加地爱慕着他——或者不如说,这一刻她感到了丈夫是真正了解自己,真正爱着自己!
黄太太忽然间不知哪来冲动,哪来勇气,乘着丈夫喝茶功夫,对他深深一笑,伸手握了他手一下,丈夫微微一怔,而那两个买活军朋友也不禁对视了一眼——这可是着外人!
但丈夫没有发火,也没有抽回手,反而对她也笑了笑,他反过来握住了她手,没有松开,而是就这样握着她,若无事地转头继续着对话。
“哦?”他对谢向上说法很有兴趣,“这么说,最近最突出缺憾,反而是娱乐匮乏和赌戏泛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