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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城头降幡
    每日卯时上殿,曹丕第一件事就是从堆积如山的竹简中寻找贴有红色羽毛的密函。对于壶关口的一切战事,曹丕都了如指掌。安插在曹操身旁的暗线每日都要向他报送消息——除了战况,还有曹操父子的起居、饮食、言行,甚至帐下诸将行踪都写得清清楚楚。北山狩猎之事在第三天就传到了邺城。曹丕看得心乱如麻,父亲竟称曹冲为“国子”,还说什么“吾儿仁慈”。他心下不由愤然。自己自小长在军中,立勋甚多,可在父亲心目中怎么还不如一个黄口小儿?又见信中写道“近来丁仪与公主颇多亲近,司空也多有嘉勉”,不觉更添一份愤恨——丁仪似乎铁了心要帮曹植立嗣。一旦成为主婿,自己的世子之路又将横生波澜!

    越想越气,曹丕一把将案上的竹简扫落在地。

    夜色深沉,刁斗三声。甄宓心里突然落寞起来。她下意识地翻身抱向旁边,却得了个空。孤枕冰冷,女人在黑暗中扳着手指计算。曹丕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和自己见面了。琴瑟在案,却久不闻其声。突然想起新婚燕尔时曹丕在灯下拨琴,一声声珠落玉盘。自己在一旁摇扇煮茶,汩汩的茶沸声与淙淙琴声同起同落。而这一切都才短短数月,如今案上瑶琴无声,炉中茶釜冰凉。仔细想来,所经诸般温情犹如梦幻般不真实。

    有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足音直到榻边方停,接着是窸窣的振衣声。是曹丕,自己朝思夜想的丈夫。甄宓一把抱住,泪水濡湿了曹丕的后背。

    “你怎么哭了?”曹丕轻轻转过身抱紧甄宓,“掖庭离听政殿不过数百步,怎么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他轻吻女人脸颊。

    “怕只怕殿堂虽近,心壑难逾。”甄宓幽幽叹息。

    “你是怕我跑了?我又没长翅膀。”

    女人闭着眼睛把脸埋向曹丕胸膛:“夫君可记得卓文君的那首〈诀别书〉——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喘息片刻又道,“若是有一天夫君厌了甄宓,妾就像卓文君一样,吟诵此诗与君诀别!”

    曹丕环抱妻子,笑道:“不过几日不见就有了这么多虚妄念头。壶关口破城在即,不日父亲必然班师。这些天我一在邺南玄武池督工,班师之前必须注水行舟,不然何以向父亲交代?”

    甄宓欲言又止,似乎在掂量着是否该说。

    “夫人想说什么?”曹丕觉察到了甄宓的不安。

    甄宓嗫嚅道:“昨日妾去椒房请安,大夫人说‘子桓日夜治国十分辛苦,早些历练日后好为夫君分担政务’。谁知环夫人却沉了脸说‘日后还不知谁能担起这万里江山呢’。话里话外,像是司空对环夫人早有所许。大夫人听了虽然没有说话,但看得出非常生气。”

    曹丕心内犹如汤煮:“庶母真是这么说的?”

    甄宓“嗯”了一声:“这话妾原不该说,但事关立嗣大事”

    曹丕翻身坐起怔了一会儿,索性披衣步出寝宫。邺城冬日的天空寥廓晴朗。夜风也吹得温柔,斗拱上的风铃断断续续地轻响,犹如琴瑟声声。曹丕用力拍一下阑干,心内激愤不平。环夫人刁钻贪婪,母以子贵,凭借着父亲对曹冲的宠爱,从不把母亲放在眼里,言语行止多有冒犯。自有汉以来,后宫干政者颇多。从吕太后始,窦太后、卫子夫、窦妙皇后、何皇后哪个不是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桓灵以来,外戚横行,贪侈奢纵,威行内外,百官侧目,又哪个不是因后宫而起?依着环夫人的暴戾性子,若有朝一日曹冲立嗣,怕是自己和一众兄弟必做她的刀下之鬼。

    身后传来环佩声,甄宓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袍。

    两人无语相拥,默默仰视漫天星斗。

    甄宓轻声吟道:“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夫君,若有一日妾归天了就化成那颗织女星,你就化作那颗牛郎星。”

    曹丕紧抱甄宓:“又说傻话,天上哪里有什么牛郎织女?不过是祝巫的谵妄之言。”

    甄宓忙掩住曹丕的嘴:“鬼神之事,不可乱说。前几天妾和侍女出宫散心,见漳河岸边有座神祠,里面供奉的是前汉朱虚侯刘章。听祠中巫祝说,若是痴男怨女对着牛郎织女星立誓,都可应验呢。”

    曹丕突然灵光一现——环夫人原是彭城郡人,楚人素来好巫术傩戏,她幼时耳濡目染,对巫祝方士颇多好感。何不以淫祠为饵诱她入毂,斩草除根?

    见曹丕发怔,甄宓轻推一下:“夫君何故发痴?”

    “没什么,我在想朱虚侯祠真的这么灵验?”

    甄宓道:“妾也不清楚道,只是乡间百姓都这么传说。”

    “夫人,你明日邀庶母到朱虚侯祠走走。”

    “去神祠干什么?”甄宓不解。

    曹丕道:“我这个庶母擅宠骄贵,口舌也多。她平时最喜巫祝之术,你让巫祝好好劝解她一下。不然,她又要在父亲面前胡言乱语了。”

    朱虚侯祠阙门高耸,巍然犹如宫殿。神祠四周古木萧萧,荒草萋萋,说不出的诡谲阴郁。车到祠前,只见一群穿黑色宽袍,头梳高髻,横插荆钗的巫女盘坐一圈,围在中间的是一位枯瘦的长髯男巫。他闭目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巫女们呢喃和之: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

    四周阴风凄厉呼啸。甄宓毛骨悚然,环夫人却如痴如醉。诵经已毕,巫祝缓缓站起。朔风鼓动衣袖,犹如展翼而飞的大鸟,他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喝一声“神明天地生,天地太一生”。祠前突然刮起一股旋风,盘旋中空,席卷草木,呜呜暴响,犹如神泣鬼哭。

    “止!”巫祝大喝。风声骤停,四周寂静。他挥袖遣散群巫,缓步走到环夫人面前深深一揖。

    “高士是楚人?”环夫人连忙还礼。

    巫祝神态自若:“小士原是彭城郡人,后在九里山学仙。”

    环夫人喜笑颜开:“原来是乡里,我也是彭城郡人。听说高士有神仙之术?”

    巫祝捻须自雄:“小士不才,能医重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缩地千里!”一面说着,一面把环夫人和甄宓延请至神祠。灯烛摇曳,暗晦不明。甄宓心跳得厉害,不敢抬头去看神像。环夫人却虔诚拈香叩拜,嘴里不知低声念叨些什么言语。

    拜过神像,巫祝请环夫人去后院茶叙。甄宓见后院是一处草木萧萧的荒庭,顿时觉得毛发倒竖,忙推脱身体不适,逃也似地回到了祠前车上。

    一进客室,巫祝突然在环夫人面前跪下:“小士见过国母。”

    环夫人又惊又喜:“高士何出此言?”

    巫祝故作惶恐:“方才夫人拜神时,朱虚侯已然告诉小士,说来者十数年后将为国母,万万不可轻慢。”

    环夫人喜不自禁:“神明真是这么说的?”

    巫祝再拜:“小士有几个脑袋,安敢欺辱国母?”

    环夫人款款坐于席上:“你可知我是谁?”

    巫祝摇头:“小士不知。”

    环夫人突然觉得“国母”之说断不是巫祝的妄言,他又不认得自己,怎会凭空知道自己是“贵人”?又怎能知道仓舒颇得曹公倾心?想至此,不觉得连举止语气都有了“国母”的威仪。

    她屏退侍从,走到巫祝面前:“高士,实不相瞒,我乃当今大司空曹公的如夫人环氏。”

    “哎呀!怨不得今日神祠之上有七彩霞光呢,原来是贵人降临之兆!”巫祝以头触地。

    “高士请起。”环夫人连忙挽起,“你告诉我,果真我儿将来可成帝王?”

    巫祝指天画地:“朱虚侯所示,小士不敢妄言。”

    “十数年,太久了”环夫人沉吟自语。

    巫祝膝行凑近:“国母,想让公子早日成就帝业也非难事”

    环夫人的心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说。”

    “只需在漳河边建一处小公子的生祠,我日夜祷祝,祭之以人牲,让神明襄助,只需数年定可成天下之君!只是只是要靡费些金银。”

    “财赀事小,只要把事情办好。”

    “国母放心。数年之间,若小士之言不效,请治我之罪!”

    “听着,”环夫人声细如发,“我儿上面还有两位兄长,他们也在司空取舍之间。”

    巫祝顿时明白了环夫人所想:“请国母宽心,您应该知道楚巫最擅巫蛊。只消将两位公子的生辰给我,我将施以厌胜之术”窗外,悲鸟号古木。几声鸮鸟的啼叫似哭非哭,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跟曹操预料的一样。第三天子时,壶关口终于竖起了降幡。幡下火光闪烁,显然城内刚刚起了一场内讧。“壶关城守军降了!”丁仪一路喊着,气喘吁吁地跑向中军帐报信。

    曹操从睡梦中惊醒,只穿了一件中衣倒履而出:“真的降了?”

    “已经竖起降幡了!”

    “快,把胡床搬到辕门,我要纳降。”曹操喜不自禁。

    城门缓缓开启。火光晃动,依稀可见一队卸了铠甲的将士徒步向营寨走来。寒风劲吹,寨门大开。曹操坐在胡床上,发髻半遮着脸,身上也只是一件葛布中衣。离着曹操尚有十多步之远,邓升便跪地膝行:“降将邓升愿献城曹公。”

    曹操并不起身,也不说话,任由邓升匍匐在地上。

    “降将邓升愿献城曹公。”邓升又颤声喊一遍。

    “邓升。”曹操捋着胡须睥睨降将,“你们的主将夏昭呢?”曹操问。

    “夏昭不知天时,欲抗天威,我已除之。”他向后招手,有士卒捧上托盘,“夏昭人头在此。”

    曹操整衣站起,向着托盘深深一揖。他环顾诸将:“我虽不识夏昭,但其人忠贞之气可嘉,自当受我一拜。他日我若危时,诸公能效夏将军以死相报否?”他低头去看邓升,“邓将军,你献城有功,我自当践诺封赏。只是若异日遭难,将军还肯献城杀主否?”

    “末将不敢!”邓升抖成了一片败叶。

    曹操命令曹仁:“将夏昭以中郎将之礼厚葬。”

    风吹铃铎,锵然有声。许久听不到人声,趴在地上的邓升抬头窥视,眼前只剩了一把空荡荡的胡床。

    曹植到达上洛城时正是深夜。

    城头灯火寥寥,城外十里稀稀落落地安扎着一片军帐。曹植派斥候探看,原来是高干的逃军,看样子士卒在数百人之间——王琰不肯让高干入城,残军只得暂居城外。曹植心内打鼓。强敌近在咫尺,一旦被高干侦知仇敌的爱子就在左近,而且只带了少量骑兵,定然会倾兵攻杀。

    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曹植尚在犹豫是否叩关。城门必须在高干侦骑有所发现前打开。否则,等待自己的将是死亡。看到曹植神态犹豫,一旁丁廙早就按捺不住。丁氏兄弟虽然一奶同胞,又同样文采冠绝,但性格却相去甚远。丁仪行事敬终慎始,丁廙为人粗率狂放。

    “叩关!”丁廙命令。

    虎骑监在城下摇晃火把:“城上快些开门!司空信使已到关下!”

    城上有人从牒口探出脑袋:“天色已晚,明日再请叩关。”

    “我乃黄门侍郎丁廙!若是误了军机你如何担当?”丁廙大喝。

    曹植掌心冒汗,唯恐丁廙的呼喝声惊动侦骑。

    “这兵荒马乱的,贼寇冒充朝臣之事多了,岂可轻易开关?”守将仍不松口。远处,灯火晃动,高干营中似有动静。

    銮铃声渐近。

    危急之中,曹植突然想起自己背后的倚天剑。他掣剑高举:“城上的听着,我乃司空之子曹植,此剑乃曹公佩剑。速告王琰,如延误军机,不日曹公必踏平此城!”

    远处,数十骑快马卷尘而来。

    “城上快点儿,若是公子有所闪失,你等必死!”丁廙咆哮不止。

    城上灯火缭绕。有人再次探出城牒:“城下可是子建公子?我是王琰。”

    曹植又惊又喜:“王都尉快开城门。”

    “昔日我在许都曾见曹公佩剑,公子可将倚天借我一看。”王琰仍旧半信半疑。城头卸下一根绳索,虎骑监忙把青釭剑系好。片刻之后,只听王琰大喊:“此乃曹公佩剑,快些开城!”

    城门大开,虎豹骑簇拥曹植入城。

    王琰顾不上把曹植请入官廨,就在城楼厮见。城楼陈设简陋,只有一席、一几、一屏风。王琰欲行大礼,曹植连忙搀住:“我不过是司空帐前的背剑官,安敢受此大礼?”

    王琰却执意要拜:“公子持曹公之剑,王琰如睹公面,岂敢不拜?”

    隐约听得城下马蹄杂沓,又有人声喧哗。守城军士来报,说高干已然知道朝廷使者进城,令王琰立即开城献上使者。曹植听得心惊肉跳。悍将压城,自己的性命全攥在了王琰手中。

    “王琰,快开城门!”城下呼喝之声不绝。

    “王都尉,高干势大,我看还是把公子送到城外吧。”丁廙话带机锋。

    王琰不紧不慢地啜茶:“我已派人查清,高干有骑兵五百,我城中有郡兵三千。虽然高干兵寡,但这些骑兵都是久战之士,非我这些守城的郡兵可比。以此观之,倒是该打开城门把公子献上,以救我满城士卒百姓。”曹植顿时觉得周身寒彻。百名虎豹骑士都被郡兵留在瓮城当中,只消城头万箭齐发,虎豹骑士必然殒命。

    “那就请都尉缚我出城!”生死当前,曹植连声音都在打颤。王琰突然大笑。

    “都尉为何发笑?”曹植难以掩饰慌乱。

    “我笑公子和丁侍郎不识王琰。”王琰正色道,“曹公是清平能臣,乱世英雄。依我观之,日后统一宇内者必是曹公。高干虽勇,不过是丧家之犬。焉有弃美玉而就砖瓦者?”

    “这么说你要截杀高干?”曹植问。

    王琰点头:“高干凶悍,只能智取。他虽然知道有使者进城,但却不知使者是公子。目下需要找一人扮成使者,缚之进献,并馈赠酒食金银以骄其气,然后趁势戮之!”

    曹植起身一揖:“若此,都尉必立不世之功。”丁廙也敛容揖拜。

    王琰连忙还礼:“我这就觅一死士充当使者,待稳住高干后依计而行。”

    城下甲胄闪烁,寒光森森,骑兵往来奔驰,大声喝骂。

    “高将军可在?”王琰在城头高喝。

    甲士分开,从中走出一位披皂色斗篷的大将。黑暗中看不清长相,但依稀可见十分高大。他以手中之槊指向城头:“王琰,快些送上曹操使者!”

    王琰态度谦卑:“将军勿急,我这就把使者缚下城去。另外,还略备了些酒食金银以作进献之礼。”

    高干吼道:“以寅时为限,我在营中候你。如寅时不至,平明时定然荡平上洛!”

    王琰诺诺连声,高干军马杂沓而去。王琰一直哈着的腰陡然挺直:“守城诸将迅速整顿军马,准备出城杀叛!”又对曹植道,“公子留下虎骑护卫,且在城楼稳坐。”

    曹植被义气所激,慨然应道:“虎豹骑全归都尉调遣,此役若败,我又安能周全?”

    王琰略一思忖,道:“公子还是留下少量虎贲守护。如我得手就吹画角三声,若是失手就挝鼓三通,公子闻讯务必立刻弃城回报司空!”

    城头喧闹渐息,只剩下十多位虎贲环侍曹植。曹植心猿意马地跽坐席上和丁廙对弈。天亮之前,等待他的将是命运的抉择。王琰若得手,则大功告成,他也将向着世子之位靠近一步。王琰若失手,等待他的必然是刀光剑影,灭顶之灾。曹植时时望向城下。莽野之中,三千郡兵和近百名虎豹骑正在悄悄迫近。

    “公子,该你了。”丁廙手里稀里哗啦地把玩着棋子。

    远处突然杀声震天,曹植弃子站起。

    丁廙问道:“临来时,司空说公子正该磨砺一番。公子可知此话深意?”

    曹植心猿意马:“想来是我年纪尚小,父亲要我临事决断,砥砺心志。”

    “正是此意。”丁廙慨然道,“公子文士,有绝世之才,却少霸蛮之气。成大事者,临利害之际而不失故常。公子欲成大事,必先收起这副柔弱相才行。”他把棋子重重按下,“公子心志一乱,这局棋就输了!”

    “以敬礼之意,我此时该如何处之?”曹植问。

    丁廙打个哈欠,慵懒地双臂后撑:“公子最善诗赋,兵戈临于城下,此时正好作诗。”

    喊杀之声摇撼孤城。

    “作诗?此时城下打得正酣,不知道有多少幽并健儿丧命刀戈,我哪里还有心思作诗?”

    “杀机之下,才知澄心静虑难得。”

    “好,那我就作一首!”曹植气呼呼地盘膝而坐,抽剑横膝。耳际,杀声犹如洪波巨浪,汹涌不绝。曹植重弹一下剑身,一缕剑音悠然不绝。铁马金戈纷纭而来,寒光铁衣杂沓而去。曹植突然想起父亲那句“我救天下苍生,奈何饥民畏我”无奈的慨叹。英雄,大抵都要忍受千夫所指,千秋骂名。想至此,顿时霸蛮之气塞胸,以指弹铗而歌,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丁廙抚掌:“好一句‘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公子能于丧乱之间得此清辞妙句,非常人心志可比,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城下,杀伐声犹如退却的海潮渐渐远去。

    幽暗中,有人呜呜咽咽地吹响画角。三声过后,城下欢腾。骑兵以鞭敲击马镫,锵锵之声,震耳欲聋。

    丁廙展袖拜伏:“公子天纵之幸,王琰得手!”

    大军班师至邺城时已然三月。

    漳河浮冰消融,随水东逝,撞击之声犹如金鼓铮鸣。辒辌车碾过浮尘奔向邺城。曹操昏沉入睡,他又梦到了自己身处乱阵之中。四下里人仰马翻,箭矢如雨,血光四溅。暗晦不明中,有人策马挥戟向他冲来。眨眼之间,已到眼前。曹操大喊“典韦救我!”锵然一声,长戟穿身。对面那人在幽暗中冷笑,像是故交刘备,又像是从未谋面的孙权。

    曹操惊寤,梦中的金戈铁马原来全是浮冰撞击之声。他又想念爱将典韦了。建安二年,曹操南征张绣遇险,典韦身被数十创,徒手毙敌多人血尽而死。典韦死后,曹操如伤肱股,抚尸大哭不止。自此,每遇危殆就会大呼典韦之名。曹操命令御者停车,他想亲近一下久违的漳河。

    接驾的曹丕连忙陪侍左右。

    曹操站在河边看浮冰东去,日夜不歇,不由暗生岁月苦短之念。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噩梦。南方大片江山还在刘表、刘备和孙权手中,而自己此时已经五十二岁了。想至此,心中焦灼,犹如鼎沸。

    “子桓,玄武池修得如何了?”曹操问。

    “回父亲,今冬虽然天寒,可儿臣不敢迟滞工期,前几日已然注水行舟。”曹丕回禀。

    “好!”曹操来了兴头,“先不回邺城,咱们到玄武池去。”

    “父亲舟车劳顿,明日再去不妨。”曹丕劝道。

    “上车,去玄武池。”曹操不由分说上了辒辌车。看到车舆无人,忙回首询问,“仓舒呢,去哪儿了?”

    “父亲,孩儿正与诸位先生见礼呢。”曹冲从人群中站出。

    曹操招手:“快些上车,咱们去玄武池看看。”又在人群中扫视,“子建呢?不可怠慢了有功之臣,让他也上车来。”

    曹丕听了,不觉心寒。

    繁钦和陈群策马追上。“公子您瞧。”繁钦向后努嘴——清河的安车旁紧跟着丁仪。他骑在马上,手中托着一个雀儿笼,清河不时掀开车帘逗弄笼中黄雀。

    陈群道:“万不可使丁仪结亲公主。不然的话,子建必然势大!”

    曹丕点头:“还有我那位庶母,掩袖工馋,虺蜴为心,一心想着扶仓舒立嗣,若不早除必为后患!”

    向邺城西南行进了大约十多里,一片开阔水面梦幻般出现在冷峻广袤的原野中。此时,朝暾初上,浮冰沾染了暗淡霞光,摇曳不定间光彩流溢。远远望去,犹如一汪赤血。岸上,到处是忙碌的工役,几艘高大楼船已初具形态。池中,水卒们正驾着艨艟往来游弋。

    不及烟尘散去,曹操迫不及待地下了辒辌。他招手令曹丕近前,手抚其肩道:“不想数月之间玄武池已成,子桓居功至大!”曹丕一揖,心里欢喜得简直要跳起来。不待回话,曹操又问:“玄武池倒还罢了,这些战船却是怎么来的?”

    曹丕回禀:“是儿臣从东吴请来船曹,监造船只、练习攻防全仗他的功劳。”

    曹操大笑:“吾儿断仲谋之肋矣!不过,若要一统江南,我军怕是还要师南人之长。”曹操走到岸边,向着浩瀚的水面凝视。晚霞铺陈,池水瑟瑟。他的斗篷被风吹起,像是一只伺机而动的红色鸷鸟。

    “公仁!”曹操回头召唤董昭,“我欲平东吴,目下可得其时?”

    “臣以为未得其时。”董昭回奏,“乌桓尚有袁熙、袁尚,假若主公南顾,乌桓必然自北犯边。”

    “你知道就好。”曹操负手相顾,“乌桓一日不除,我就一日无暇南顾,要除乌桓必须修好平虏渠!你这个将作大匠肩上的担子不轻呐。”

    董昭知道曹操心思所在,忙回禀道:“禀主公,自去年春上领均旨开凿平虏渠以来,臣一日不敢停歇。今冬天寒,地坚如铁,工役多有冻死,要凿通泒水恐怕来年秋天才行。”

    “来年秋天?”曹操眉头皱成一团,“迟了!袁氏兄弟奔窜辽西时携裹我幽、冀两州军民十万户,先前乌桓也曾掳我百姓十万户。辽西荒蛮,一待天暖,乌桓必来掳掠。到时,我该如何用兵?!”

    董昭低头踌躇不语。

    曹操斩钉截铁道:“公仁听好,四月前必须竣工通海。若耽搁一日,须知我军法无情。”

    董昭口称诺诺,心下却在打鼓。天气尚寒,冻壤未苏,加上河北兵祸连结,急政暴虐,早已十户九空,哪里能寻得来这么多工役?

    崔琰有心为董昭解围,忙在一旁提醒:“主公,两位夫人和奉孝还在城门口迎候呢。”

    曹操吃惊地四顾:“怎么,奉孝没有来?”

    曹丕回禀:“自父亲走后,奉孝先生一直染恙。今日听说父亲班师,才强撑着在城外迎驾。”

    “可曾延请名医?”曹操急问。

    “儿臣专程从谯县请了神医华佗。华先生说奉孝先生思虑劳损,耗费神气,加上饮酒失度,才体气羸弱,精神侵昏。后来有江南勋贵请华先生南下,他临行时嘱咐奉孝先生‘务必志闲而少欲’,又留了一剂药方去了。”

    曹操皱眉:“为什么不强留华佗?”

    “华神医名满天下,我若强留怕被天下人诟病。”

    曹操冷哼一声:“立即派人请他来为奉孝医病!一刻也不得延误!”怒气冲冲地上了车又转头道,“若天下之才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之!”

    曹丕“诺”声未落,车轮已经碾压着尘土开始转动。曹丕嘴里唤着“父亲”,一路小跑跟在车畔。

    “还有何事?”曹操也不叫停车,略略掀开车帘的一角询问。

    “数月前儿臣出使匈奴,左贤王妃托我给您带来一封信。”

    曹操诧异道:“我又不认识王妃,她何故写信与我?”

    “王妃是汉女,名叫蔡琰,是陈留人。”

    “停驾!”曹操暴喝。辒辌车戛然而止,坐在车辕上的张平险些跌落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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