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肉体上的伤害,其其格更多地是遭遇到了心灵上的摧残。身为太师脱欢最幼小也最为宠爱的孩子,其其格纵情享受着大草原的青翠与阳光,自由又野蛮地长养着,她把皮肤晒得微黑而健康,抬眼所见皆为碧草蓝天,一双眉目因而清明如水晶一般,又是那么地天真烂漫、率性而为,俨然如同一头草原上的小野兽;她和四大部族联盟的人都相处融洽,从不想到残忍的事情,也没有机会接触到战争与杀戮,遑论死生;她只是在满都鲁求亲之后才偶露愁容,可是接触几次之后发现,他或许是黄金家族的一个例外,并没有其其格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一直以来,其其格甚至不知道何为“冷眼”,可那一瞬时,她头一回因为一个陌生的眼神而心惊胆寒;那末日般的景象一帧一帧地在其其格脑海中轮番闪现,等黑骑士的奔马再次倒在她身后的刹那,其其格没有再吓晕过去,而是忽然立身坐起,大汗淋漓;她躺在了自己蒙古包的大单人床上,四周围了一大圈人,有托娅、孛罗、平彰卯那孩,还有满都鲁和锡布古台,等等;他们看到她终于醒了过来,无不强忍着收了收眼中泛出的泪光,紧锁的脸庞也渐渐得到舒展,他们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着关切和爱怜。望着眼前的一切,其其格无暇细想,侧身一把抱住了托娅,她总算可以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
除却心理层面的再三打击,温抒彦的身体上也同时留下了一道道难以抹去的疤痕;他虽然没有出生在一个锦衣玉食之家,却也不曾缺衣少食,只是一切的一切在两年前的端午节那天戛然而止,从此,他的人生进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车道;两年的时间里,他一次次地经历了生离死别,一次次地感受着绝望,又一次次地重生,那灰蒙蒙的景象一遍一遍地在温抒彦脑海中反复流转,他的内心也随着一遍一遍地承受着煎熬,但他没有倒下,他只是渐渐苏醒,在自己的小蒙古包里,在那张由两条板凳外加几块长木板拼就而成的小床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能真切地感受到来自全身上下的热辣辣的疼痛,以及由内而外的沉甸甸的悲楚,但他凭借着自己仅剩的坚韧毅力强忍着,他不能哭;似有若无之间,他好像意识到,那些未能将他彻底打倒的过去种种,终将会使他变得更为强大,也或许,只是自我安慰;从男孩变成男人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切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仆进来的时候发现温抒彦睁着眼睛,呆望着,她高兴地想去通知孛罗,却被温抒彦轻声叫住;温抒彦昏迷的这些日子里,除了女仆和大夫,也就孛罗来探望过几次,温抒彦觉得够了,很知足。
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温抒彦和其其格都在养伤,其其格因为被小心看护着,一步也没法走远,温抒彦则是自己不想走远,他只是想静一静,无目的的做一些事情,看看天,看看草原,看看自己小蒙古包的围幕与穹顶。他茫然地在大草原上走了一会儿,经过了以前独自出来练习《忠勇拳法》的大树附近也不自知,最后来到了鄂尔浑河的一条小支流边。晨曦初露,红日薄发,夏日里的太阳还没有展现出它毒辣的一面,阳光照在哗哗流动的河水之上,粼粼闪烁,温抒彦随便拣了一片干净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很随性地朝河水中投去了几颗石子,激起朵朵浪花;河水清浅,如小手般轻抚着河床上的卵石,如孩童般在水草之中徜徉,时而还能见到三五尾游鱼在河水中快乐地嬉戏,一切都显得那么地恬静而美好,一切又是那么地恍如隔世;安详与萧瑟之间,生与死之间,仿佛那么远,却又这么近;河水淙淙流过,草木向阳而生,它们也会经冬历夏,但它们没法知道在这片大地上所存在过的耕耘流转、所发生过的悲悲喜喜,也或许,它们知道,只是它们心存天地、任他悲喜。
正自愣神,温抒彦忽然听到了一些小孩子的嬉闹之声,循着声音走近一看,却是一群七八九岁的小男孩,由领头的两人分作两边,为谁充当草原“大可汗”而争执不休,温抒彦觉得有趣,就隔着几丛灌木,远远地望着。领头两人面容姣好、衣着华贵,个子稍高的一位最多也不会超过十岁,个子稍小的看着也就七八岁年纪,长得健硕且不乏英气;温抒彦认得是也先的两个儿子,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
只见那个头稍小的阿失帖木儿赌气说道:“这不公平,为什么我每次都不是‘大可汗’?”
“等你长得比我还大的时候才行。”博罗纳哈勒辩解道:“‘大可汗’必须得非常强大,是不能被打败的。”
阿失帖木儿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说道:“那我多叫一些人不就行了。”
博罗纳哈勒回答道:“那也不行,‘大可汗’从来都是武力高强,有勇有谋的,只靠人多那还叫什么‘大可汗’;你看成吉思汗,就常常能打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
阿失帖木儿觉得这也在理,于是挠着脑袋想了想,有些屈服道:“那我也不想做明朝的南人‘可汗’,我,我想做兀良哈的可汗,至少还是我们林木中百姓。”在他们的心中,各地的最高首领都叫可汗。
博罗纳哈勒说道:“上次已经是兀良哈的可汗了,这次必须换着来才好玩,既然你不想做南人的‘可汗’,那就做花拉子模的‘可汗’吧;你想呐,‘大可汗’是要征服所有地方的,不单单是大草原。”
阿失帖木儿这边的一个小孩听他如此说,转而劝道:“那还是做南人的‘可汗’吧,花拉子模都已经灭亡了。”
博罗纳哈勒这边有个小孩跟着说道:“我们也想报春狩时候的一箭之仇,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打败。”此话一出,其他小孩立马你一言我一语,附和起来:“对,他们实在太坏了,老是干一些趁人不备的勾当”、“还想嫁祸他人,幸好我们和黄金家族的人在一块呢”、“我要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说到激愤处,就连阿失帖木儿那一队的人也有些蠢蠢欲动,恨不能逮到一个汉人小孩来臭扁一顿。有个中等个子的小孩提醒道:“听额祈葛说,南人们都会一些奇淫技巧,随手在你身上一点,你就动弹不得,可神奇了……”额祈葛就是爸爸的意思。
很快就有小孩辩驳道:“我们还有萨满呢,专门对付这些奇淫技巧。”也有小孩说道:“只要不让他们靠近不就行了,别忘了,我们可是会骑马射箭的。”一席话,让这群小男孩们瞬时骄傲起来。
阿失帖木儿越听越觉得为难,于是说道:“要不我们组成一队,一起打败那些南人。我还是兀良哈的可汗,不过已经归顺到了大可汗底下,成为了大四卫拉特联盟的一员。”阿失帖木儿这边有个小孩很快补充道:“嗯,说的没错,我们草原百姓和林木中百姓本来就应该是一起的。”
博罗纳哈勒看着弟弟以及其他小伙伴们楚楚可怜的眼神,挠了挠脑袋,说道:“可是谁来充当那些南人呢?”
阿失帖木儿绕着圈子往四周看了看,忽然指着不远处的灌木丛说道:“那些荆棘就是南人,稍微靠近一点就容易被扎到,和南人一模一样。”如此一说,其他小男孩们无不赞同起来。
博罗纳哈勒随手折了一段树枝,除去多余的分枝叉叶,说道:“那我就用弓箭和大刀把他们一个个打败,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其他小男孩有样学样,也拿了树枝,跟着博罗纳哈勒一路“砍杀”过去,几个稍微机灵一点的小孩还合力折了两段较大的树枝,送给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充当战马。一开始只是针对荆棘丛,到后来不够砍,很多其他灌木丛、小乔木都未能幸免,但凡被他们“冲杀”过的地方,无不落满一地枝叶。
起初还觉得有趣,越往后越觉得膈应,温抒彦眼瞧着他们远去,心里五味杂陈,他们本性并不坏,只是耳濡目染,心里眼里的全是敌对与征伐;都说这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着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可这些又何尝不是一代代“额祈葛”们身体力行所教导出来的呢?河水潺潺流动,潋滟而迤逦,河岸小草被乌泥和流水滋养着,长势喜人,踩在这种草地上面,软软的,很是舒服;可辰时已尽,太阳越升越高,阳光肆虐而降,照在人身上,渐次有了些许炽热且灼烧的感觉,一刻钟两刻钟之后还将更甚,偏偏这里不是大明,想找一棵可以躲荫的大阔叶乔木也不见得那么容易。温抒彦立马想到武先生,很久没看到他了,不知道他又在干嘛。
虽说春去夏来,草原上早晚还是有些凉意,到中午的时候,温度很快就升了上来,温抒彦先回到自己的小蒙古包里,换了身轻薄的衣服,才去找武先生;武先生像是早预料到一样,寒暄了几句之后,领着温抒彦往草原深处走去,最后找到一处开阔地方,瞧着左近无人,才捡去地上的枯枝烂叶,在树阴下先后坐了下来;回头望向远处,是营地外围大家忙碌的身影,还有时不时就能看到的新近增添的几队人马正来回巡视着。
两人先是提到了温抒彦和其其格的伤情,虽说都还没机会见到其其格,但是从多方面打听到的消息来看,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层面上,她都已经静养的差不多了,两人都由衷感到欣慰;顺着这个话题,温抒彦忽然问道:“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么?”温抒彦当然指的是那些黑骑兵。
武先生平声回答道:“听说过一些……”
温抒彦怔怔地望着远方,像是没有听到武先生的回答,也像是早已料到武先生的回答,接着说道:“听说是我们汉人,不知道是也不是。”温抒彦打心里希望不是,可是那天,他分明听到那黑骑士说的是汉话,一招一式使出的也是“汉人才稀罕玩的奇淫技巧”,温抒彦心里闪过一丝刺痛,不停顿地又说道:“你说他们为什么那么做?元朝以降,历时七八十年,两三代人有之,为何仍旧无法消弭汉蒙之间的仇恨,难道汉蒙之间就不能够和平共处?”说着又讲起了早上看到的事情,温抒彦不无感叹道:“就连小孩子们也是如此。”
武先生只是静静地看着温抒彦,听着,没有接话,他知道温抒彦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而他就是那个合适的出口;等温抒彦慢慢停顿下来之后,武先生才说道:“你应该也是打小熟读过‘坐井观天’的故事了……”
温抒彦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又能和“坐井观天”有何关联,于是转而看向武先生,只是有那么一刹那,温抒彦忽然有些迷蒙,蓦然望去,眼前的武先生熟悉而又陌生,一双眸子带着丝丝冷峻,丝丝深邃,与他不算高的个头搭配在一起,冷然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温抒彦内心又被刺痛了一下,半为战栗地问道:“那天,是你么?”
武先生没有被打断,像是自说自话,他说道:“不妨环视一周,望远一点,看看能看到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这位武先生,文文弱弱、其貌不扬,温抒彦迅速甩了甩脑袋,很快就觉得自己多虑了,于是也跟着他站了起来,并旋转了一圈,抬眼望去,除了与天交界处的草原和山峦,什么也没有看见。
“像什么?被极远处的草原和山峦围起来的这片土地,像什么?”武先生接着说道:“像不像井,一口巨大的井,而我们就是那只坐井观天的青蛙。”武先生顿了一顿,但是还没等温抒彦回话,便又说道:“苍天无穷广阔无穷大,它包覆着天底下每一寸土地;森林、山峦、河流,北方的还有南方的,无一例外。可是,我们却很渺小,生活在群山与戈壁割裂的方块地里的我们,抬眼所见的,唯有山野环抱的这片如锅盖般的狭小天空,以及目之所及的脚下方寸之地;大部分人终其一生也只是生活在那鸡犬相闻的邻里之间,以为‘天下大同’,很多时候仅仅是了解到了一些山的那一边的生活境况,长了些见闻,也即长了些学识,像极了那只青蛙。说来可笑,小时候跟着私塾先生学过一阵绘画,有一次家严让我画一匹奔马,可是那会儿即便山羊也没曾见过,只能照着家猪的模样,画了一匹膘肥的‘短腿马’,全身鬃毛……”温抒彦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儿时的那些趣事,也忍不住一阵莞尔,武先生微笑着说道:“小时候爬到崤函之巅,望着远方绵延叠翠、山峦起伏,脚下黄浪滔滔、大河东去,总感觉自己真是幸运,能生活在除关中与河洛之外的少有的几片平川之中,打小接触的又是最为正统的儒家学识与文化,想不做出些经天纬地的事情都难。”说着,两人又是一阵莞尔,武先生也一直没有停下,接着说道:“直到后来稍稍多了一些阅历之后才明白什么叫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草原上的人们从小接受到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礼仪教化,近身感受到的则是‘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天苍野茫,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私以为,他们多少也经历过类似你我的经历;他们和我们一样,也生活在这片广袤苍穹之下,只是这里没有大江大河,有的是连绵成片的大草原;他们生活在一口迥然相异的‘天井’里面。”武先生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山川相阻,天底下自然而然地隔绝出了一口口巨大的‘天井’,这些‘井’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所能瞭望到的天空自然也就大小不一,再经过几代,甚至几十代、上百代‘井底之蛙’们的辛勤耕耘,各自所能见识到的‘天空’都在慢慢变化,各自又不通人烟、互有兴衰,长此以往,各自也都以为自己才是天底下唯一的正统,是乃天之骄子,其他的无非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无论汉人、蒙人,还是色目人,都唯我独尊,顺我者才叫文明,其他的统统有待开化……”
温抒彦听得似懂非懂,他感觉武先生这段话意味深长,既囊括了看得见的天井,也涵盖了看不见的“天井”,和《礼记,王制》中“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一句有些异曲同工。温抒彦从近处着眼,点点滴滴地望去,一直看到与天交接处的绵延群山,渺渺茫茫之间,只见眼下这片辽阔大地上,有草场,有丛林,还有蜿蜒而过的鄂尔浑河,唯独少见耕地,他仔细品味着武先生的话语,渐次相信他们果真生活在这一口口巨大的“天井”之中;草天相接的这片大地天生适合于那些长养在马背上的人们,也自然会孕育出一群彪悍的民族,即使没有鞑靼与瓦剌,也还有过突厥、女真。千百年来,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各自成形、壮大、强盛、衰败,循环往复,他们能否和平共处,以及他们各自的宿命,早早地就由这一口口巨大的“天井”决定着,历代先知们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只是在为这口“天井”添砖加瓦;这片土地上也有过纵横捭阖的盖世英雄,可是把时间的维度拉的更长一些之后,回过头看来,那也不过是一只大一些的井底之蛙罢了。温抒彦正有所感慨,却听见武先生又说道:“‘天井’已然成形,可活在其中的我们依然相信事在人为,这正是生而为人的有趣之处,哈哈。”
一语惊醒梦中人,温抒彦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陷入到了一种虚妄和现实的冥想之中,在顺应天命与积极处世之间摇摆不定,未免有违初心,于是转而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温抒彦说道:“冒昧地问一句,武先生算不算是生活在两口‘天井’里面的人呢?”温抒彦本来想把自己也包括进去,可是想到自己才来一年多,对草原的认知还是相当浅薄,和在这生活了八九年之长的武先生相比,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武先生很快就懂得温抒彦所谓的两口“天井”分别是指大明的汉文化习俗圈以及漠外的草原文化习俗圈,只见他嘴角微微往上一弯,略显笑意,然后沉思了小半会儿才淡淡地感慨道:“还说不上;和他们难以容下我们类似,我也始终融入不了他们,或许,这是一种本质上的难以交融。”
温抒彦不免有些黯然,却也颇为感同身受,于是说道:“既然如此,何不归去?”这似乎也在扪心自问。
情之所至,武先生也有些触动,可他还是怅然道:“再过一两年吧,在这,我还有些未竟之事。”然后用一种让人难以读懂的表情朝温抒彦浅浅一笑,随后又说道:“不提也罢。”
温抒彦也不方便再问下去,和武先生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遥望着远方的丛林和群山,以及草原上来了又去的牛羊。不自觉间,日上中天,树影横移,又是没风的天气,一会儿就闷热起来,温抒彦和武先生看到自己又暴露在了太阳底下,对视了一眼之后,不自觉地都微微一笑,武先生说道:“还是回去吧,挺大太阳的。”两人起身往回就走。正走着,武先生像是想到些什么,开口问道:“怎么没见你练拳了呢?”
温抒彦一时支支吾吾,只是说道:“前一阵子都在养身子,最近才好一些……”说这话的时候竟有一丝脸红。
武先生面色如常,平声说道:“练拳和做学问一样,最怕不能坚持;刚领悟到的一些东西,如果无法勤加练习,终究要付之东流。”
温抒彦深以为然,并为自己近来的懒散行为感到羞赧,温抒彦诚恳地说道:“受教了,多谢武先生指点。”武先生没再说什么,只是点头微微一笑。
很快就回到了蒙古包外围的大栅栏这边,如往常一样,两人一路走着进来,不料却被来回巡视的一队人马给拦了下来,更为诧异的还是领头的那人瞧着温抒彦和武先生两人眼生,一直盘问着他俩的行踪,令人颇为无奈,还好其其格和托娅无意中路过,才帮他们解了围。
四人相互问候了几句,其其格才说道:“还是尽量少往外面去,近来不太安宁……”正要解释,这时平彰卯那孩恰巧赶了过来,冲着其其格和托娅高兴地说道:“大哥他们回来了。”
其其格自然喜出望外,问道:“大哥现在在哪呢?”
平彰卯那孩说道:“都在你那蒙古包里面呢,大哥二哥刚回来就着急想见你。我和三哥都嫉妒坏了……”
没等平彰卯那孩刚说完,其其格就疾走带跑地一溜烟去了,剩下四人相视而笑。
没一会儿就赶回了自己的蒙古包,其其格刚进入外面一间,就听到里面一间几位哥哥正轻声商量着事情,换做往常,她总会急不可耐地冲了进去,可自打春狩之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了父亲脱欢和几位哥哥们为她精心布置的糖果外衣之中,外面的世界从来都是残酷且残忍的,只是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再经过层层过滤,呈现在她眼前的仅剩空濛细雨、微风和煦……
只听见伯颜帖木儿说道:“这么说,又是些汉人干的?”
孛罗说道:“没错,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景教的人。”
伯颜帖木儿恨恨说道:“景教的人?又是他们。”
孛罗又说道:“景教的人!不过大哥二哥请放心,那之后我和四弟加强了防卫,并暗中调查了所有汉人背景,包括武兴等人,看来问题并不是出在我们这边。”武兴就是其其格的汉文老师武先生。
伯颜帖木儿说道:“怕又是黄金家族那些人不知利害,被景教的人利用了也不自知。也难怪,从脱脱不花任命毛福寿为汉人千夫长一事就能看出些端倪,唉。”一声叹息。
孛罗这时候问道:“毛福寿还在那边么?”
伯颜帖木儿回答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太小瞧我们脱脱不花可汗了;毛福寿充其量只是被他利用的其中一颗棋子,马奶节之后,就不再有毛福寿的消息了。”
“到底谁利用谁还未可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小心为妙。”说完,也先顿了一顿,然后忽然转而问道:“那件事追查的怎么样了?”
孛罗赶忙回答道:“嗯,说来奇怪,我们说的景教,被他们自己叫做‘影教’,字是‘景’字,可他们偏偏读成‘影’;从根源和教义上看,和西域波斯传来的景教不说毫无关联,却也大不相同;‘影教’成形于三四十年前,主要活动在hlbe、漠南、哈密等边界一带,少量存在于明朝云贵地区及沿海一线;分作多个堂口,不过新近成立了一个所谓的漠北堂,从名号就能看出来,旨在于我们草原这边……”
伯颜帖木儿打断道:“他们教主什么来头,查到了没?”
孛罗答道:“说来惭愧,我们现在连他们教主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厉害角色……”
其其格正待往下听,这时平彰卯那孩和托娅正好赶到。看到其其格站在外面一间,平彰卯那孩嚷道:“楞在这里干嘛,还不赶紧进去?”
其其格本来听着神色凝重,被平彰卯那孩这么一弄,立马换回那副洋溢的面容急走了进去,而后径直来到也先和伯颜帖木儿面前,娇滴滴地说道:“大哥二哥,你们总算回来了,其其格可想你们呢。”语气软绵可人。
孛罗不免有些吃醋,半为打趣道:“之前我常年在外也没见你这么热情过呢,果然还是和大哥二哥更亲。”
其其格小嘴一嘟,哼道:“哼,那是你自己忘了,查干萨日前夕回来那次,看到你回来,我都差点高兴地挂在了你脖子上,你还嫌我沉呢。”一番话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说完,也先两手轻轻扶着其其格的臂膀,啧啧说道:“我们其其格郡主又长大了不少,亭亭玉立了呢。”
托娅见此,嗔道:“哎呀,别这么用力,她左臂刚刚好一些。”
也先像是才看到托娅,快速地看了她一眼之后,又有些躲闪道:“你也来了,近来好嘛?”
还没等托娅回话,平彰卯那孩就抢着说道:“天天盼着大哥你回来呢,哈哈。”他本来是想活跃一下气氛,没成想除了其其格,都没有跟着乐,他也只能略显尴尬地哈哈了一下。
伯颜帖木儿赶紧接过话对孛罗说道:“你不是说不太严重么,怎么现在才好一些?”自然指的是其其格的手臂。
其其格怕孛罗为难,急忙说道:“哎呀,早好的差不多了,没妨碍的,你看。”说着还用左臂轮了几圈,然后又说道:“再过三五天,我还想接着练习射箭呢,否则生疏起来,二十五步射击都能射不中靶,你们还不得笑话我。”说完小嘴又是一嘟,大家跟着又笑了起来。其其格随后又说道:“再说了,这么些日子里,我可想我的阿尔斯楞了,估计它在马厩里也憋坏了吧。”
平彰卯那孩一听,笑着打趣道:“你近来要是射不中靶,可不能全怪缺少练习、过于生疏,就你现在这不算矫捷的体格,怕是拉弓瞄准也要更加费力一些。还有啊,幸好刚才你没有直接挂大哥二哥脖子上,我怕他俩都要承受不住呢……哈哈。”自然是取笑其其格近来长胖了不少。
其其格见他不但嘴巴吧啦吧啦说个不停,一双眼睛还在自己身上打量个没完,于是随手抓了一个香包就往平彰卯那孩扔去,并佯作生气道:“叫你还说,哼。”说完脖子一扭,没成想看见托娅也正乐得不行,其其格更加“生气”了,她嗔怪道:“都赖你,整天熬羊汤给我喝,偏偏还奶白奶白的,那么美味。”说着就走近身拉住了托娅的手臂,甜甜一笑。
伯颜帖木儿笑着说道:“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嘴馋。”
“哪有,我是不想白费了托娅的一番好心。”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其其格也跟着偷笑不止。
笑声稍稍停息之后,孛罗才说道:“骑马射箭这事还是小心一点,没个一年半载,我们都不带让你碰的。”
平彰卯那孩也说道:“那可不,你回来之前,我和三哥没少被大哥二哥教训。”因为春狩那时候任着其其格的性子,最后还受了伤;其其格回来之前,也先和伯颜帖木儿没少怪责孛罗和平彰卯那孩。
“你活该,哼。”其其格说完,依旧看似气鼓鼓地,随后扭头对托娅说道:“托娅,你也不帮我,三哥四哥又欺负我了呢。”大家都知道她是故意撒娇,又都笑了起来,即便其其格自已也没忍住笑出了声。
托娅这才笑着开口道:“你们就饶了其其格吧。”
看着其其格活泼可爱、喜笑盈盈,兄妹几个打打闹闹、乐乐呵呵,还有托娅也在,也先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很平静地说道:“这次回来,还有一件大事要办……”
没等也先说完,其其格立马追问道:“什么大事,快说快说。”
看到其其格还是没变,也先嘴角再次闪过一丝笑容,然后像似下了很大决心,说道:“我要结婚了。”
其其格看了看也先,又看了看托娅,高兴地说道:“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你也真是,这些天来竟然一直瞒着我,一个字也不透露。”最后一句是朝着托娅说的。
也先面容如常,眼神中却有着对托娅的一丝闪烁,只听到他解释道:“不是托娅,是兀良哈的哈尼木公主。”声音压得很低,可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托娅先是讶异中带着一丝窃喜,接着一愣,微微翘起的嘴角很不自然地僵化在那,嘴巴努了好一会儿,才蹦出一句:“恭喜太师。”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说了这么一句。
其其格很为托娅感到不平,她憋了一下午的气,直到薄暮冥冥之时才一个人跑到也先的蒙古包里,她想义正言辞地诘问大哥也先,可是等她看到也先一个人落寞地坐在灯影之下,和她心中的大哥判若两人之时,她竟有些于心不忍,早早准备好的话语也一句没派上用场。其其格只是轻轻地走了过去,呆看了他一小会儿,然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你爱她么?”没有人知道其其格到底说的是托娅还是哈尼木公主。
也先一直低头沉思着,听到其其格的声音之后才站了起来,半笑着说了一句言不着义的话,他说道:“啊,其其格来了呀,怎么,太早了睡不着?”见其其格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并未搭话,也先略带躲闪地又说道:“来,到这里坐下,我给你倒一杯马奶酒。”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倒酒去。
其其格知道他刻意顾左右而言他,正色道:“你觉得托娅哪个地方做得不够好吗?”她看着也先忽然放下酒碗,托举着马奶酒皮囊要倒不倒地,木木地背身站着,她知道他多半不会回答,于是接着说道:“我们多希望托娅能成为我们名正言顺的大嫂啊,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也一定是的。你知道吗,他俩是你生下来的没错,但却是由托娅抚养长大的,他们的生身母亲已经不在,他们都把托娅当做母亲,他们非常非常爱她;你知道吗,前不久的祭敖包,又是一年的节庆时节,托娅给他俩准备了丰硕的礼物,博罗纳哈勒快十岁了,阿失帖木儿也已经八岁,可他们见到这些小礼物依旧很开心,我们就逗他们说‘还玩这些呢,你俩啥时候才能够真正长大呀?’你知道他们怎么说的吗?他们说‘只要额祈葛不再打我,我就真正长大了’,我们都觉得好笑,只有托娅在抚慰着他们孩童的幼小心灵,也在细说着你的好;后来,托娅还让他们给你做了礼物,博罗纳哈勒的是一座由细枝叶拼搭起来的小蒙古包,阿失帖木儿的则是一件由树叶编织而成的五彩外套,小小的,很可爱,我还记得那外套的领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叠字:额祈葛,祝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开开心心;毫无疑问,这也是托娅教的。托娅还和他们一起玩耍,并教会他们怎么和其他小伙伴相处,托娅告诉他俩,你和二哥不单单是脱欢的儿子,还是圭林奇他们的把兄弟……”其其格语速不快,只是随口讲了几件稀疏平常的旧事,本想责问的那些话语半句也没有说出口。
也先一直背对着其其格,一句话也没说;其其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顿了一顿之后才又说道:“我相信大哥你一定有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但是托娅也只有一个。”也先还是没有说话,其其格又呆了一小会儿,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便缓步走了。
也先依旧站在那,双目轻闭;他首次听到这句“只要额祈葛不再打我,我就真正长大了”,其其格说起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泪水一直在眼珠子周围打转,差点要掉了下来,但他唯有强忍着;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希望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能够早早地成长起来,他不爱看到他俩因为一些小事而沮丧难受,总是训练他们坚毅、隐忍,还给他们讲了从脱欢那传下来的鄂尔浑河中石的故事;他没给他们送过礼物,也从来不允许他们玩那些小玩意,他希望他俩做一些草原男儿该做的事情;他事无巨细,手把手地教导他俩骑马射箭、春狩秋猎,有不称心的地方就直接大声呵斥,甚至于有时候还会动手,他知道他俩都很害怕他,他也乐意看到他俩对他这个父亲保有一份敬畏之心,但是,他没有考虑到他们还是两个半大不点的孩子,他俩在有一个“严父”的时候,却缺失了一个“慈母”;想来,还好有托娅,一直在。
毫无疑问,也先爱着托娅,可是也先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是绰罗斯脱欢的长子,瓦剌的太师,从马哈木开始,已经历时三代,除了零星的三五个边缘部族,瓦剌四大部族联盟总算统一了这鞭长能及的漠北中央草原,可即便如此,这也仅仅是一个开始,往后的路还很漫长;也先身上所背负着的是比马哈木和脱欢都更为艰巨的责任,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现如今,他也有些身不由己,他清楚地知道他们祖孙三人是怎样一步一步踩着别人的尸骨走到了今天,黄金家族以及瓦剌四大部族联盟的人,还有那些被他们打败后散落草原的氏族余民,无不直勾勾地盯着他,除了一往无前,他已经别无选择;马哈木身上没有黄金血统,脱欢和也先身上自然也没有,他们缺少那种生来就能够睥睨草原的高贵气质,即便是号令群雄的时候,也比他人气短,因而,他希望下一任太师至少能从母亲那里遗传下来一点,所以在兀良哈的歪思汗被俘虏后不得已提出将妹妹哈尼木公主嫁给也先的时候,也先想都没想便同意了。草原上的男儿生来就有着对成吉思汗的无限尊崇,可有时候,也先却恨极了成吉思汗,也恨草原上每一个人,他恨那些根深蒂固的思想如大山一般无法撼动;近几十年来,草原上的太平江山是绰罗斯家族三代人一点一滴夺回来的,是无数的瓦剌子弟前赴后继,用自己的尸身堆砌而就的,但是大家心里还是想着有那么一个黄金家族的人端坐在那里,高高在上,是为草原人的可汗;两百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几代人的流转,大家还这么想。脱欢常常用鄂尔浑河里面的石子来教导他的子女,他希望他的孩子们最终都能像经历过无数次河水冲刷之后的下游卵石一般浑圆而坚硬,不容易伤到别人,也不容易伤到自己;可是如果有的选,也先宁愿成为鄂尔浑河源头的那颗充满棱角的原石,而不是现在被河水冲刷过无数次的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