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就是他,赵家那孩子不是一般的肉票,听说大有来头,二当家的特别交待要好生养着,连身上穿的、戴的都不许碰、不许拿,那孩子从带上山就哭闹不止,又不能打不能训的,二当家被吵得实在没办法,就把他送到鬼脸和尚那去了,说来也怪,那孩子自从送到鬼脸的禅房就老老实实不哭了,兴许是给吓的不敢闹了,只不过都过去半个多月了,也不见赵家拿钱来赎,也是奇怪了,难不成还不要这孩子了?”凤九边走边说:“四五岁的孩子哪里经过这样的事,那孩子估计是真的被鬼脸吓到了,最近这几天也不敢吃也不敢喝,每天也不说话了,现在像个傻子,你给他吃饭他就吃,你不给他吃,他也不要,就坐在地上两只眼睛望着天,眼瞅着瘦的没人形了,喂他吃饭也不吃,再这样下去恐怕赵家钱还没送来,孩子先把小命送掉了。”
总算是探听到大宝的下落了,原来一直养在鬼脸和尚的屋里,想必那孩子见到鬼脸和尚的怪样子会吓个半死吧,听凤九描述大宝的样子,尤老大就心疼不已,恨不得赶紧去看看大宝。
“是这样,我不是开菜馆的嘛,所以不如让我去看看那孩子,或者我做点什么吃的喂他,兴许能让他吃点,也好过让他活活饿死!”
“这倒也是个办法,只是要见鬼脸和尚必须得到二当家的许可,等回去秉明二当家的再说!”
回到住处,两个人一口茶还没喝完,黑子传话二当家的要见尤老大。
去内殿的路上,尤老大还在猜想二当家的会找他说什么,没想到二当家见到他先是嘘寒问暖一番关心他伤势恢复的如何,紧接着递给他一封信,嘱咐他下山以后带在身上,会有人找他取这封信。尤老大接过信,见信封已经封好口,上面没有写字,只在上面画了一个小小的太阳。二当家命令他上前几步,对他耳语一番,末了问他记清楚没有,尤老大点头表示记下了,二当家的高兴的又发出刺耳的笑声。
交待带信下山的事情,凤九替尤老大开口提了一下要去给鬼脸和尚屋里养的孩子送饭的事,二当家想了一下答应了,让黑子从里屋里拿出一只小葫芦,葫芦有些年头了,外皮已经由黄泛黑黑,他把黑葫芦交给尤老大说:“你带着它,鬼脸就知道是我让你去的,赵家那孩子据说不吃不喝快不行了,要不是之前他哭闹不止,我也不会送去鬼脸那吓唬他,这下倒好,直接被那个哑巴鬼脸和尚给他吓成傻子了,他娘的,赎金还没拿到呢!之前绑上山的奶妈子过去看了都没办法让他吃饭,你姑且死马当活马医去看看吧,若真要是救下来,我必有重赏,要是救不下来,也不算你有错。只是时间不能耽搁了送信的事,两天后你就下山。”
尤老大心说还用你催?我早就想下山了,要不是因为要去救大宝,我今天就下山。
凤九本来要陪着尤老大去,二当家的还有事交待他办,尤老大就自己一个人揣着葫芦按照凤九指的路线去侧殿找鬼脸和尚。好在这些日子在山上跟着凤九后面转悠,大致方位还是能摸清的。
穿过一处偏殿,又穿过一处竹园里的小道,来到一处木屋前,木屋前有一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沙坑,一个四五岁年纪的小孩子正坐在沙坑里一动不动,孩子背对着自己,看不到脸,尤老大心中忐忑,惊觉这孩子应该就是日思夜想的大宝了。尤老大小心翼翼走上前,伸手去拍那孩子的肩膀,还没够到孩子的衣服,脑后传来呼呼一阵风声,他下意识一低头,一根烧火棍从脑门上抡过,只差一点就会砸在他后脑勺上。尤老大往沙坑边一躲,转身正对袭击自己的人,果不其然,砸他的正是鬼脸和尚。
看到来的人是尤老大,鬼脸和尚也愣了一下,转瞬又挥舞着棍子冲上来,嘴里咿咿呀呀怪叫着。尤老大边退边喊:“且慢动手,我有葫芦!”说话间从怀里掏出黑葫芦举在胸前对着鬼脸和尚晃了晃。
须臾之间,鬼脸和尚已经冲到尤老大面前,葫芦正好递到他面前,此招果真见效,鬼脸高举的棍子放了下来,上下端详了一下葫芦,嗓子眼里哼哼两声,站在一旁,不再纠缠。
尤老大比划着,指了指沙坑里的孩子,又做了扒饭入口的动作,示意自己是来给大宝做饭的,鬼脸和尚点点头,用手指了指沙坑,尤老大知道这是同意他去看孩子,这才放下心来靠了上去。
大宝曾经跟在自己身边养过半年,虽然已经过去三四年时间,但是孩子面相没有大变化,尤老大细细端详大宝,孩子目光呆滞,面色苍白,瘦骨嶙峋,衣服是一件旧僧袍改的,脖子上的小银锁还挂着胸前,那是他爹王督军亲手挂上去的,竟然没有被土匪扯走,想必是这孩子身上的小玩意不值钱,又或是二当家下的命令让土匪们不敢动,也是,一块小银锁终究不如换来赎金更能让土匪们心动吧。
“大宝,你受苦了!”尤老大见大宝这等惨样,想起他的身世和一路来的艰辛,不禁悲从中来,又怕被鬼脸和尚看出端倪,只好强忍悲痛,伸手把大宝送沙坑里抱出来,鬼脸和尚在一旁一直紧盯着他。
“我给孩子做饭吃,你给他洗洗脸!”尤老大把大宝放在木屋廊下椅子上,和鬼脸和尚交待一番,自己就寻摸着去厨房做饭。
尤老大进得厨房,赫然闻到一股酒味,心想这鬼脸和尚还喝酒?再一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样的人在这里还不给同化了?又说不定这酒是给其他人准备的也未可知。
灶台上有一碗凉了的剩饭,还有一碟子闻起来不知道是什么肉的剩菜,尤老大摇摇头,这菜哪是能给孩子吃的!可是自己该给大宝做什么吃食呢?正发愁之即,脑子里突然想起根生娘曾和自己说起,督军府被土匪洗劫那次,大宝正伸手找她要甜烧饼吃。大宝已经几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要不是鬼脸和尚强行喂饭,估计已经饿死了。幼儿肠胃娇嫩,又折腾了这么多日子,不适合大油的东西,索性自己就做点小米粥,再烙一块甜饼喂他。说干就干,要说这鬼脸和尚的厨房里的食材还真算是齐全,尤老大找到一缸黄澄澄的小米,又翻出来半袋子糯米面和半罐子糖。淘米大火煮粥外加和面摊饼一气呵成,当尤老大端着黄米粥和洒上白糖的饼子走到已经洗干净手和脸的大宝面前时,闻到香味的大宝就像是刚刚睡醒一般,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哭完冲着尤老大只喊饿,尤老大忙不迭的一口小米粥一口饼子喂他,心里一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大宝能吃能喝就能活下去,看着大宝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心里的主意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和土匪们斗到底,一定要把大宝救下山,大宝一边吃,一边侧目看着尤老大,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很熟悉,就奶声奶气的说了句:“大叔你是谁呀?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尤老大心里一惊,心说这孩子记性还真不赖,但他此刻不能多说什么,只能打着哈哈说:“孩子,我们不认识,我是来给你做饭的!”大宝点点头:“我好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甜饼子了,就像我在家里吃的一样的味道!”尤老大听到这话,鼻子一酸差点喊出声,他知道鬼脸和尚在身后,强忍悲愤,收了脸上神色,低头不语忙着喂大宝吃东西,坐在堂屋椅子上的鬼脸和尚的确听到了大宝说话,惊讶之色溢于言表,死盯着尤老大目不转睛,若有所思。
一碗小米粥和一张饼子下肚,大宝脸色好多了,从二十天前他被绑上山到今天,才算是正儿八经吃上顿饭。之前都是被土匪找来的一个老妈子伺候他吃饭,要不就是一碗硬的嚼不动的糙米饭,要不就是一盘子咬不动皮的肉,他才五岁,吃不饱就只知道哭闹,他哪里知道自己这待遇已经是山上的坑道里关着的“肉票”想都不敢想的。他只知道这吃的喝的都和山下自己家里没法比,这几年在赵家养尊处优的惯着,他习惯了早餐起床喝牛奶或豆浆,吃甜饼,午餐吃牛肉、鸡肉或是鱼、虾,晚餐是小米粥、八宝粥或是蒸鸡蛋配几个小菜。又惊又怕,吃不好睡不好,大宝本能的哭闹喊着要下山回家,吵得二当家的也没了脾气,对待这么个小肉票,打不得杀不得,最后没办法才送到鬼脸和尚这里吓唬吓唬他,哪曾想竟然把大宝吓“傻”了,幸亏尤老大来的及时,急中生智做了大宝从小就爱吃的小米粥和甜饼子,这样才算是唤醒了大宝的记忆,总算是把这孩子救活了。
当晚,得知尤老大用一碗小米粥外加一个甜饼子就让大宝活过来了,二当家的高兴的直拍大腿,安排了一桌饭菜给尤老大践行,酒过三巡,二当家的尖着嗓子说:“他奶奶的,谁曾想到地主家的小崽子怎么这么好养活?竟然不爱吃大鱼大肉,可惜了我那一根野猪腿,多亏尤老大上了山,这才知道小米粥加上甜饼子就能把地主小崽子喂饱了!”他嘱咐尤老大把做饼子的方法交给旁人,好等尤老大下山后继续有人能喂着大宝,把孩子养的白白胖胖的等着赵家拿赎金。第二天一早,凤九负责把尤老大送下山,还是来时的路,两人一前一后花了半天时间下到山脚下,凤九和尤老大又交待了几句转身回山上了。尤老大怀里揣着那封信,手上多了个口袋,口袋里是二当家送他的另一根野猪腿。等他拖着口袋走到城墙根下,眼看着就要走到城门了,只觉得恍如隔世,又像是从地狱返回人间,多日来的重压让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继而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尤老大是被刘老九安排在城门外蹲守的两个小兄弟发现的,自从尤老大出城以后,刘老九安排小兄弟们每天到城门口守着,从开城门一直等到关城门,风雨无阻十几天都是如此。赶巧这天是“值班”的两个,也是陪着刘老九勇闯菜馆擒拿三个土匪的兄弟,其中一个到墙根边撒尿,突然发现墙根躺着一个人,再一看正是尤老大,赶紧上前扶起尤老大,另一个人赶紧进程去找刘老九。消息传来时,刘老九正在帮着根生母子俩在店门口卖甜饼子,尤老大不在家这些日子,菜馆的生意是没法做了,只能勉强靠根生娘做甜饼子卖维持生计,刘老九每天在油坊做完工就来帮忙。尤老大上山十几天没有音讯,根生娘急的寝食难安,每晚哄睡根生自己辗转反侧到天明。这个坚强的女人并没有把哀伤和担忧挂在脸上,她心中一直坚定的认为尤老大肯定会平安回来。
等看到刘老九等人把尤老大背回来时,看到丈夫人瘦了一圈,根生娘的眼泪才夺眶而出。刘老九请来镇上的郎中给尤老大诊治,郎中说人只是累的,没有大碍,众人才放心。根生娘小心翼翼给丈夫用勺子渡进一些鸡汤,又等了半晌,尤老大这才睁开眼。当晚尤老大原原本本将山上所见所闻和媳妇及刘老九讲述完,得知大宝在山上遭了罪,根生娘心疼的只啜牙花子:“这可怎么好,大宝还那么小,要不是你冒死去找,他说不定就死在山上了!他爹,咱们得把大宝救下来啊!”
尤老大说自己何尝不想把大宝救下来,只是这事办起来不亚于火中取栗,大宝是赵家的命根子,赵家居然至今按兵不动不出钱赎人,实在是反常。刘老九说赵家最近门户紧闭,只是听镇上人说赵家似乎有人生病了,别的就不知道了。尤老大说要救大宝,还是得需要赵家人出面拿钱。
第二天一早,尤老大就带着从大宝脖子上偷偷取下的小银锁敲响了赵家的大门,门房认得尤老大,得知他是来为了告知小少爷下落的,禀报了管家,管家跑出来领着尤老大进了后院,赵太太见到尤老大,立刻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面若寒霜问他来做什么。尤老大举着手中小银锁说了自己在山上见到大宝的事,质问赵家不守承诺,未尽到看护职责,以致大宝被土匪绑上山受苦,居然还不抓紧缴纳赎金,到底是何居心!赵太太见到银锁,认得是大宝贴身之物,又看尤老大义愤填膺、言之凿凿,知道他所言非虚,随即哭丧着脸说出缘由。
原来,大宝被绑上山以后,赵家乱成一锅粥,赵家老爷奔走相告到处求人搭线营救大宝,谁知道县里剿匪队根本不敢和天堂寨土匪硬碰硬,钱收了却不派兵上山,只安排几个人装模作样溜到山脚下放了几枪就跑回来了,赵老爷一气之下病倒在床,赵家管家认得几个道上的人,帮着疏通,山上开价黄金十条,被中间人一加价,就变成了三十根。赵老爷虽然心疼钱,却还是咬着牙翻出家底准备赎人,谁知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这时,日本人来了,说是要蓼城叶集镇上的富户、地主、商贾都要缴纳“良民费”,费用按照人头算,赵家人口多,佣人、丫鬟、老妈子一算下来,十条“大黄鱼”送出去了,不交不行,日本人的子弹是不长眼的。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赵家缫丝厂在南京的厂房被日本人的炮弹炸了,欠了一屁股债,损失惨重。赵老爷得知消息病情加重,只有进气没出气了,得知消息的债主们纷纷上门讨账,吵得赵府鸡飞狗跳,剩下的二十根金条也赔光了,还搭进去不少赵太太的私房钱。这边眼瞅着赵老爷就要撒手人寰,赵家宗亲都跑来赖着走,明面上说是来帮忙,暗地里都各怀鬼胎,这个说要赵家只有一个傻儿子成不了事,收的那个儿子又被土匪带上山,估计也活不成了,那个说自己家的儿子可以过继给赵太太当儿子,将来给赵老爷赵太太养老送终当贤子贤孙,这些人心里想什么,赵太太心里也明镜似的,自己家虽然明面上没了钱,但是宅子还在,田地还在,谁都巴不得继承产业坐享其成,自己心里恨死了这些意图趁火打劫的亲戚们,但是眼下又不能和他们撕破脸。家里连续突遭横祸,赵太太心力交瘁,已经顾不上赎大宝的事情,心里也怀疑孩子是不是已经死在山上了,除了守着苟延残喘的丈夫,别无他法。
尤老大听赵太太说完这一切,怒不可遏:“你们当初强留大宝,口口声声说拿他当亲生儿子对待,如今倒好,放着他在山上土匪窝受苦却不闻不问。”
赵太太听尤老大这么说,回想起当初被土匪绑架吓唬的事,顾不得姿态礼仪,跳着骂起来:“你一个外人,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话?我倒想问问你,土匪怎么会知道我家有大宝?土匪怎么知道大宝上学的线路?再说了,你刚才说你一个人上天堂寨土匪窝找大宝,你怎么不把他救下来?你怎么就能平平安安毫发无伤从土匪窝里没事一样回来?我看你和土匪就是一伙的,合起伙来拐走大宝又想来骗我家钱!当年就有土匪和我说过跟你是一伙的,我现在就让人去报官抓你!”
见赵太太如同疯妇一般跳着脚破口大骂,尤老大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招架头,就在此时,后院一个丫鬟急匆匆跑进来惨叫:“老爷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