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晕满小小庭院,描摹出一片片婆娑树影。四婶备好了香喷喷一桌家常饭菜,有红烧肉、糖醋鱼、桂花藕夹,都是望舒和时煜爱吃的菜。在庭院暖阳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平静而温馨。像这样平常人家的美好时光从离开云村的那一刻起就变得不再普通,变得尤其珍贵,仿佛下一秒这样的幸福将不复存在。
饭后,四婶陪时煜梳洗睡觉了,只剩望舒和四叔爷俩在院子里赏月闲谈。她事无巨细向老爹讲着今天的荒唐事,四叔本就黝黑的脸色突然变得泛紫,平常再大的事都雷打不动毫无表情的脸,这会眉头正突突直跳。
“爹,你咋拉?不舒服吗?”
“咳咳,呛着了。”四叔努力维持面无表情,心里却放起了鞭炮,想不到竟是以这种方式让女儿通男女之事,估摸着她心大的不会留下心理阴影吧。
“爹,你以前当将军那会见过太子吗?”
“见过几回,那时他才十岁。太子傅伯澜,诡谲多变,善谋沉郁,遇到此人要小心,说不定他已经识破你偷窥之事。”四叔面容沉肃。
“不可能,我的敛息之术可是你教的,爹你这么不相信你自己呀?”望舒忍不住揶揄老爹。
“望舒,须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已经离开大陆十四年了,足够风云变幻,物是人非。当今大魏朝怕是没有谁能记得我的姓名,豪杰群雄却在不断风起云涌。”四叔正色道。
看着爹爹严肃的面庞,望舒到嘴边的玩笑话瞬间说不出口,如鲠在喉。“望舒,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日后定命途难料,明日起,五更起来练功,爹爹会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四叔一脸不容置疑。
“遵命,将军大人。”闻言望舒原本高昂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虽说练功比琴棋书画有意思多了,可是累是真的累啊。
“这会教的都是真功夫,不是你现在的三脚猫功夫可比的。”四叔貌似看出了望舒兴致不高。
“那我学完会比爹爹还厉害吗?”她瞬间来了精神,两只眼睛殷切看着老爹。四叔看了一眼她默默不说话了。
“爹,为啥这么好的路子你不教弟弟啊?”望舒问出了这些年来一直想问的话。
“你弟弟根骨不好。”
“那我根骨岂不是绝佳?”望舒顿时心花怒放,“嘭”挨四叔敲了个爆栗,“爹!”望舒捂着头幽怨地瞅着她爹。四叔没有否认便是默认,她的根骨确实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武学奇才。但他不能当着女儿的面承认,不然以她的性子怕是汗毛都要翘上天。
“五更。”四叔丢下轻飘飘俩字就转身回屋了。
望舒抬头一看这天色,立马蹦起来回屋钻铺盖,这再不睡就没得睡了呀!
浓重的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席卷,海浪翻腾。一前一后两艘船竞相追赶,在汹涌的海面上又似在挣扎。“爷,我们的船板被火炮打中,水灌进来,一会便会沉,要马上弃船!”正在掌舵的中年男子脑门上急出豆大的汗珠。
船上遍地是尸体,唯余的两人站在甲板上特别显眼,一白一黑,仿佛要和天地融为一体。白衣男子看着也就十来岁,此时正着急得跺脚,看着身材单薄的他竟然一跺一个坑,“爷,他们快要追上来了,我们听来伯的,弃船吧!”而被称为爷的黑衣男子唇色泛白,面容沉静看着舆图,半晌指着舆图上一点对白衣男子道:“季白,往东走,去盐城。”
季白一听这话立马向来伯看了一眼,来伯心领神会放下船舷上的羊皮舟,先一步跨上小舟。待两人都上了小舟后,来伯纵身一跃回到船上,顺势一杆将小舟撑出几米远。季白大喊:“来伯!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啊?”来伯挥挥手喊道,“爷,季白,我去牵制他们……”还欲再说什么,最终阖嘴。而黑衣男子显然看懂了他未说完的话,一言未发只朝他点了点头。来伯宽怀一笑毅然调转船头往另一方向驶去。主仆二十二载,便是一个眼神就能意会他未尽之言,为主尽忠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好的事,但唯一放不下的是家中的妇孺老少。眼看着船离小舟越来越远。
“爷,忘了和来伯商量怎么会合了?”
“不用了。”
“来伯能自己找到我们。那太好了!”
话没说完,就觉得自己后脖颈凉飕飕的,回头一看,是黑衣男子投来一记冷冷的眼神。虽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他很有眼色地立即噤声,拿起手中的桨奋力往东划去。
乌云逐渐散去,天色渐明,陆地的边缘也隐约可见,希望在季白的心中如旭日般升腾起来,手中的桨越发挥舞得风生水起。而一直闭目养神的黑衣男子倏地睁开双眼,耳朵微微跳动,须臾一箭夹风而来,几乎要射中耳廓。很快一轮又一轮的箭矢透声而至,黑衣男子挥剑抡成一道气墙,密集的箭矢如数弹回,空气中传来几声闷哼声,海风的咸腥味愈发浓重,袭来的箭阵戛然而止。
“老大,你好厉害哦,人连面都没见着就被你给收拾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他主子喷出一大口黑血,原本苍白的脸色已是毫无血色。
“爷,你忘了中毒不能动内力吗?”
“不动等死吗?”你连敌人追上来偷袭都不知道,却是没力气说完这话就晕了过去。季白抱着他家主子作势又要嚎两句,却发现嚎了又没人听,主子又不会醒,只好作罢。看着这茫然大海,还好心中不茫然,主子要赶紧上岸解毒。可惜好景不长,听着后头一阵扑腾的水声,回头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的拟鳗鲛闻着血腥味而来,怕是之前被主子击退的敌人已然被啃得尸骨无存,自己划着的这艘羊皮小舟要被追上岂不是瞬间就没了,想到就忍不住打个寒颤,船桨划得呼呼作响。人到底是在陆地上生活,哪里敌得上海里土生土长的动物,眼看很快就要被追上了,他头皮发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左看右看,脱下主子带血的外衣留在小舟上,就背着他跳下海往前拼命游。
季白脑子不好使,好在还有一身蛮力,背着主子游起来竟也不比划小舟的速度慢,甚至还要快上几分。不得不说,他慌里慌张留在小舟上的血衣确实为他争取了几秒的时间,但鲛和人的速度相比实在悬殊,这几秒的作用简直微乎其微。季白看着看得到却游不到的陆地,和后头越来越近的鲛群,觉得他和主子的人生就像这海一样要到头了。就在他绝望之际,突然发现前边竟然有人在海里翻腾,大有同病相怜之感,铆足劲大喊,“壮士,快逃啊,后边有一群鲛追过来!”
“壮士?我?”前边人探出头来,指了指自己。此壮士非别人,正是被老爹丢在海上练功的望舒,美其名曰水里阻力大,事半功倍。不怪季白喊她壮士,晒得黑亮黑亮的脸蛋,又穿得像个男孩子一样手脚裸露在海里倒腾,为方便束起的一头头发湿哒哒地贴着头皮,任谁也想不到这能是哪家闺秀。这不是第一次被别人认为是男孩子了,她已经无力吐槽内陆的人眼神咋都那么差。还没等她要反驳,季白已经游到她面前,“不要命啦?还不逃?”才反应过来后边来了一群夺命鲛,不过这怎么能难倒从小在海边生活的她。只见她往身前的海域扬手一挥一把药粉,然后自信满满地运起刚练的新身法优哉游哉往回游,老爹说了练好新身法,不说打遍天下无敌手,逃跑世间没对手。一开始她还纳闷爹爹堂堂一大将军怎么习得这缩头乌龟之术,练了之后才发现这身轻如燕、身姿鬼魅、身如幻影在战场上绝对是能扰敌分心、攻守兼备的绝佳本领。
经过季白两人身边时还不忘推他们一把,就当是报他提醒之恩,不过就算他不提醒也不会怎么样,她对自己新练功法和十几年海边生活经验无比充满信心。古人云,水满则溢。人太过自信也容易判断失误。她对自己配的药太过自信,又刚练了新身法正感觉身姿轻盈喜不自禁,却忘了鲛群密集药量不足,也忘了自己才刚开始习新身法,更忘了人不能和鱼比水性。倒是季白被鲛群给吓怕了,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不停地催望舒,“壮士,你还能再快点不,快被追上了啊!”倒是忘了她不帮他们的话自己游会更快。
“壮士,快点,它们又近一步了!”
“壮士,加油,往前冲!”
“壮士,小心,快啃到你的脚了!”
“壮士,你的脚!痛不痛啊?”
在后头推着他俩的望舒实在是被他一口一个壮士堵得烦不胜烦,又没有余力和他雄辩。她撒的那点药根本不够放倒这一大群鲛,又要推着这两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旱鸭子,一个不省人事,一个游泳又游不快,全力把新练的身法运转到极致才堪堪比得上群鲛的速度。要是她自己一人早就把这群鲛甩个不见影,但是不顾这两人的性命她又做不到,真是人善被鱼欺啊!饶是尽了全力,双脚还是不可避免被咬上几口,要不是她新学了这救命的身法还会点拳脚功夫,都要命丧鲛口。好不容易游到浅海摆脱群鲛,她却脱力实在游不动了,还好季白力大一个拖俩,拖上了岸还拖回了城东南宅子。
一个双脚血肉模糊,一个衣衫还算完整,一个灰头土脸扛人,三人狼狈不堪出现在宅子门口,着实把院子里的四婶吓得不轻,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流浪汉想把人往外赶又不敢。直到在季白肩上吊着的望舒抬头虚虚地喊了一声:“娘,快扶我下来。”她才发现这鲜血淋漓的竟是女儿。
“怎么搞的呀?当家的快出来搭把手!”四婶豆大的泪珠瞬间夺眶而出,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疼不疼啊?怎么那么虚弱啊?全身都湿透了冷不冷?娘给你煮姜汤去,你等着啊!”
望舒现在浑身没有力气,但还是不忘朝四婶笑一个安抚她。“娘我没事,别慌啊,脚伤了是有点疼,你先帮我把我的药箱拿来,我能给自己上药。”
“好好,娘先扶你进屋,马上给你拿药箱。”望舒的话像给四婶吃了一剂定心丸,马上忙活起来。四叔则把季白两人安顿在东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