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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之夏8
    一台机器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收割完了十几亩地的麦子,惹得众人一阵阵眼红,于是有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挥舞着木镰干活儿的人酸不溜溜地说:“占公家的便宜,有什么了不起!”

    有人说:“东民,你是吃了葡萄还说葡萄酸吧。”

    张东民瞪着眼睛,挥舞着手中的木镰恶狠狠地骂:“是谁吃撑了!”他那眼睛近视的厉害,麦田里都是干活儿的人,他也没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

    没人再敢乱说了,都在弯腰努力割麦子。

    当别人晒着大太阳五六天才把麦子收割完,还需要排队等组上的脱粒机脱麦子的时候,老杨的麦子已经晾干装进大柜里面了。他心想,自己老实的灵娃啊,稍微头脑灵活一点儿的话投资一台这样的机器,麦子成熟的季节一天收割十亩,一亩地收费五十元,十几天还不收割一百多亩?还有大豆熟的时候,玉米熟的时候,一年的成本就赚回来了。可惜,灵娃就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

    兰芝的状况时好时坏,有时候一整天一口东西都不想吃,有时候一整天就吃半碗多饭,更严重的是肚子里有了持续性的剧烈疼痛感,白天还好对付,到了晚上甚至疼的无法睡觉。疼的时候她对老杨说:“我受不了了,这样活着是受罪,还不如让我赶紧死了吧。”

    看着老伴儿疼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老杨心里难受,假如病痛可以替换的话,他绝对愿意代替老伴儿忍受。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用凉凉的水擦洗着老伴的脸,可是汗水可以擦掉,来自身体的疼痛并没有因此减轻。他轻轻地抱着老伴儿,感觉在抱着一堆骨头。

    兰芝说:“明天在外面客厅给我搭一张床吧。”

    老杨问:“咱们在床上躺的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客厅?”

    兰芝说:“我这疼起来觉都睡不成,给我搭一张床吧,晚上咱们分开睡,晚上就不影响你休息了。”

    老杨一阵心酸,都什么时候了,老伴儿还想着自己呢,彼此不分开能换来病痛的减轻他愿意被她再折腾二三十年。

    兰芝见老杨没吭声,说:“听见了没有,你要把自己身体保护好,以后这个家不能没有你啊。”

    老杨听兰芝话里有话,便试探着问:“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兰芝说:“知道了,我早就知道了,病房里你的学生和他的父亲悄悄谈论的时候我听见了。”

    原来老杨还想一直瞒下去的,谁知道还是没有瞒住。他不知道学生是怎么知道的,既然事儿已经挑明,自己也没必要再藏着掖着,说出来彼此有个心理准备也好。他说:“最开始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大夫就告诉我了,我不甘心,咱们结婚四十多年了,好不容易等到我退休了,可你倒好,却得了这样的病,让我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我想给你治好,花多少钱都行,只要能把你治好。哎,可是老天爷不睁眼啊,非得要你的命。”他说着说着竟然笑了,也许是把心中最重要的秘密说出来后的一种释然吧。

    兰芝暂时也不疼了,她也笑着说:“跟着你我知足了,知足了。四十多年前你第一次去我家走了后,我还想人家一个国家干部,能看上我吗?可是你后来没有嫌弃我娶了我。记得咱们家最困难的时候是吃大锅饭的那几年吧,把玉米粒串起来,偷偷地在锅里熬一会儿,又把玉米粒收拾好等着下次再熬。”

    老杨笑笑说:“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

    兰芝叹一口气说:“现在的日子多好,至少不用饿肚子了。”

    后来,老杨竟然还给老伴说自己已经把墓修好了,就在石灵河对面的四十里梁塬顶上的颠倒松旁边,他说:“哪天我陪你去看看。”

    兰芝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两人一直在黑漆漆的夜里聊到外面的公鸡开始打鸣了才睡着。

    早晨醒来后,兰芝第一件事儿就是让老杨赶紧在外面客厅搭张床,她宁愿自己晚上一个人忍受疼痛,也不愿意再连累老伴儿了。

    没办法,老杨拧不过老伴儿,只能让灵娃给他帮忙,在客厅一角搭好了床。

    晚上,老杨坐在老伴儿的床边不愿离开,他怕老伴儿疼的时候因为自己不在身边无法照顾她,他更害怕老伴因忍受不了疼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兰芝面带微笑冲老杨摆摆手:“去吧,昨晚休息迟,今晚早点儿睡。”

    老杨极不情愿的进了房间。

    兰芝在老杨关上门的那一刻眼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其实她多么希望老伴儿能时时刻刻陪在自己身边,但如果把老伴儿的身体折腾坏了这个家以后怎么办?没了自己可以,没了老伴儿家就没了。

    其实兰芝哪里知道,老杨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也流泪了,他真的心疼老伴啊,什么是老伴儿?老伴就是老了后的伴侣,儿女长大了,有他们的生活,唯有老伴儿是处处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可不久的将来老杨就要孤独一人撑起这个家了,谁还能像自己那样关心老伴儿?

    天赐打来电话:“师傅,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给你打电话的,现在遇到棘手问题了。”

    老杨问:“什么情况?”

    天赐回答:“一个推土机这几天一直漏油,机修班几个人找不到原因啊。”

    老杨问:“机器拆了吗?”

    天赐回答:“找不到原因他们没敢拆。”

    老杨说:“知道了,我把家里的事儿安排一下就来了。”

    老杨叫来灵娃:“我去一趟工地,还不知道几天回来,你和秀玲在家把你妈照顾好,多让吃一些好消化的食物。”他又去对老伴儿说:“天赐打来电话说工地上一个机器出毛病了,我得去一趟,你在家想吃什么让秀玲给你做。”

    兰芝撑着床沿坐起来:“去吧,我没事儿。”

    老杨提着他的背包往出走,兰芝拄着床边的拐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老杨说:“你躺着休息。”

    兰芝说:“我就坐在外面的石头上看着你。”

    老杨扶着兰芝出去在楼门外的石头上坐下,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已经大部分白了,就这样,她看着老杨穿过玉米地一步一步远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这样目送老杨多少回,几十年以来,她都习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粱塬顶上她才转身回家。

    老杨过了石灵河上的列石,顺着小路往上爬的时候回头看见了家门口的老伴儿,直到他坐在颠倒松下面的石头上休息时依然看见老伴儿如一尊雕塑一般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隔着塬下依然不知疲倦地流淌着的石灵河河水,隔着石灵河河对岸的大片大片田地里一行行墨绿色的玉米,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他不知道她现在还能不能看见他,冲着她摆摆手站起来继续向工地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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