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从南太平洋来的热带风暴,使得天星码头风雨飘摇。
明叔坐在栏杆边上,嘴里咬着香烟,眉头紧皱。
“都快过年了还刮台风,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未曾见过。”
菜花雄坐在一边,也摸了摸鼻子,“今年的天气确实很反常,大概是所谓的厄尔尼诺现象吧。”
“厄尔尼诺?那是什么东西?”
明叔的眼睛在反光的眼镜片底下打量着菜花雄,“这又是大学的鬼佬教授说的?”
“差不多吧。”
菜花雄挠了挠大腿,“厄尔尼诺现象啊,就是说极端的,反常的天气气候出现的意思,比如夏天下雪,冬天刮台风,气候混乱,无法预测。”
“原来如此。”
明叔若有所思,“你这样说的话我就明白了,大概是龙脉发生了变动,所以导致我们这里也受到了影响,风雨不调啊。”
“唔,关外发生的事,还能影响到南边?这未免离得有些远了。”菜花雄难免怀疑。
“所以说平常就叫你多读书了。”
明叔翻了个白眼,“风水堪舆,一向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在卧室里变动一个摆件的位置,说不定明天你公司里就要发生什么大事。”
“我又不开公司。”菜花雄小声嘀咕。
林虎坐在一边,并不插嘴,只是呵呵笑着。
三人又聊了一会儿,终于有一艘船在风浪中出现了,最开始是一个小黑点,好像米袋里的虫子,后来便是一颗小豆子,倏地船儿一下变大,化作利箭冲破怒涛,往港口而来。
“是黑寡妇号。”
菜花雄站了起来。
明叔也将手里的香烟丢到地上,也注视着海面。
黑寡妇号和三个月前相比,显得破败了许多,船身上打满了颜色不同的补钉,就连桅杆似乎也矮了一截,显然是被折断过。
这叫明叔的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码头上这时候已经没船工在泊位上工作了,帮助船只入港。
“让我来吧。”
林虎披上雨衣,走到泊位边上,冲靠近的黑寡妇号晃了晃手里的马灯,过了一会儿船便掉过头来,冲林虎这边而来。
在晃晃悠悠靠近后,船头上,海狗顶着风雨,在数十米开外将缆绳抛了过来。
在如此的风雨之中,也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臂力做到。
林虎也不含糊,接过缆绳闷声一声,几十米的绳子随着他一抖手腕,便被绷的笔直。
随后黑寡妇号在他的牵引下,慢慢往港口开来。
终于,船头轻轻撞在了在泊位上,一块舢板被放了下来。
“好久不见。”
海狗在船头,一张口嘴里便灌进雨水。
明叔撑着伞,冲他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紧接着,只见雨幕之中出现一个身影,叫明叔起雾的镜片后面闪动起了亮光。
尹秀撑着伞走在马小玉的后边,一只手似有若无地贴在腰后,看起像是要护着她,不叫马小玉从板上掉下去。
然而那距离又似乎贴的过于近了,以至于马小玉在看到明叔往自己这边看时,不由地红了脸,轻咳两声,与尹秀微微拉开距离。
尹秀倒是淡定自若,冲明叔招招手,“我回来了。”
明叔打量着尹秀,只觉得他身上有一股与以往不同的气息,充满若有若无的威压。
不过徒弟回来他便也高兴,嘴角不由有了一抹微笑,“衰仔,你一回来就刮风下雨,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尹秀无奈道:“谁能想到二月了还挂八号风球啊?”
“这叫厄尔尼诺现象,唔……”
明叔低头沉吟一会儿,终于说道:“就是刮风刮的很大,下雨下的很大,什么都很大的意思。”
“原来如此。”
尹秀点点头,还未等再奉承明叔几句,便被激动的菜花雄抱住,一股机油混合着汗水的特殊气味熏的尹秀说不出话来。
“我们先让开,叫别人下来。”
尹秀敷衍一句。
然而确实在他们的身后,刘半仙和任七也一人撑了一把伞走下来。
在看到位于队尾的任七时,明叔只感觉眼睛好像被扎了一下,然后便明白过来,尹秀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林虎则是更加的清楚,因为他是习武之人,也见过武道的高山。
从任七和尹秀身上,他看见了高山,也照见了自己。
不由又想到他这个年纪进入玄关七重,在别的人眼里自然是流星一样的速度,然而跟尹秀和任七一比,又未免慢了许多。
任七还好,毕竟初见面的时候,林虎被他一剑击败,便已知道他是玄关九重的强者,从头到尾林虎都未能接他一剑,见这样的强者在武道上再进一步,林虎自然只有感叹,也生不出什么挫败感。
而尹秀,他先前并没有这样可怕的境界,可不到一年,他便已是通感境的强者了,这样的速度,不禁叫林虎汗颜。
不过这种失落只是一闪而过,剩下的便只有对尹秀和任七进步神速的敬佩,还有看到他们安然回来的高兴。
因为武者,要攀登的高山只是自己,而不是别人。
练武,从来都是跟自己比,而不是与别人斗。
“辛苦了。”
尹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和林虎之间并不需要怎样的寒暄,只是平淡的一声问候,便已足够。
而任七和林虎,更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个眼神,双方就已了然。
“我把车带过来了,上车吧各位。”
林虎在前边引路。
这时候最着急的是刘半仙,他走在最前头。
这一趟他们去的时候虽算不上是慢悠悠,然而也并不怎样的匆忙,还可以在港口之间停泊,休整几天,可从关外回来却真的是如箭矢一般迅速了。
除了中间停在某处无名港口补充燃料以外,其余的时间便是飞也似的赶路,以至于刘半仙双脚几乎没有踩在地面上的机会。
在海面上颠簸了这么多天,他感觉自己好像一条挂在船舷上的咸鱼,随着浪潮颠来颠去,里里外外都快干透,被海风腌制入味了。
不过走出去几步,他又转回身,小跑到尹秀身边,从手里塞了一样东西到尹秀手心里,动作隐秘。
尹秀掂了掂手里的东西,从质感和形状分辨出那是什么后,先是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人注意他们后,才低声问道:“你把这东西给我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
刘半仙露出一副大家都懂的表情。
“阿叔我一向讲义气的,不能只顾着自己,忘了尹哥仔你啊。
在船上的时候大家挤一起,火气再大也没地方叫你施展。
现在下了船,真是天高任鸟飞,海深……呸呸呸,我这辈子都不想出海了。
反正我的意思是,你也有大把的时间和地点可以切磋武艺了。
<divcss=&ot;adv&ot;>年轻人,火气大,不要憋着,然而,安全也是很重要的,毕竟出什么乱子也不好嘛,总不能叫明叔年纪轻轻就当了师公。
我怕今天挂八号风球,你没地方买,所以给你一个存货,放心,虽然很薄但是很结实,不会漏的。”
“你当我是什么人!?”
尹秀瞪着他,怒目圆睁,又伸出食指,在空中晃了晃,“我告诉你,我尹秀虽然读书不多,但我是正人君子,不会做这种下贱的事情的!”
“怎么了?”
马小玉早已坐进了车里,又迟迟不见尹秀上来,探出头来,便看到尹秀眉目之间有压抑不住的喜悦。
“没什么,我在和刘半仙探讨一下武功。”
尹秀说着将手里的东西塞进口袋里。
“那探讨完了没,快上车吧。”
马小玉如今跟尹秀说话间轻声细语,反倒叫尹秀有些恍惚。
记得第一次在天星码头相遇的时候,她语气里可全是刀锋,活脱脱像一个女杀手,而不是什么道士。
“来了。”尹秀咧嘴。
他往前快跑几步,正要上车时,林虎却轻轻拦住了他。
“尹兄弟,好像还有人想见你。”
“唔?”
尹秀有些不悦,停下脚步,顺着林虎指引的方向看去,在雨中,果然有三个人撑着伞,站在那里。
这三个人撑着油布做成的西式黑伞,脚上穿着雨靴,身上穿的却是朝廷的制服,显得很是违和。
仇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一车人都停了下来,马小玉在窗口观望着,任七和刘半仙则站在车底下。
“我去解决他们?”任七已把手放在剑上。
这几个人在他眼里,毫无威胁,跟死人没什么差别。
而不管在哪里,砍死几个人对任七来说,简直跟吃饭一样,只是一件每天都要做的事情而已,区别只是有时候是大餐,有时候也可以吃碗面条对付。
尹秀自然也看得出,这几个人并没有那样大的威胁,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大内高手。
“他们不像是来打架的,反倒像是要来跟我讲什么事情的。”
尹秀示意任七先别急着动手。
“我先去问问他们什么意思,真要动手了,我会叫你的。”
任七听到这话,瞄了尹秀一眼,“你现在越发像一个高人,或者说一个上位者了。”
“怎么说?”尹秀问他。
“上位者,永远都是不需要自己动手的,他们只要发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我们这些鹰犬就会操着刀上前了。”
“这么说的话,我刚才是有些冒犯到你了。”
“不是什么冒犯。”
任七淡淡道:“这世上,有些人做人的鹰犬,有些人做金钱权利名声,女人的鹰犬,生而为人,终究是要沦为某样东西的奴隶的,只有处境好坏,没有命运殊途。
所以说,我并不介意你指使我做事。”
尹秀微笑道:“那不是指使,只是帮忙,要不我下次叫你做些什么的时候,在前面加个【请】?”
“都随你,我记得你之前叫我守上半夜的时候,也会加个请字的。”
“……”
尹秀将雨伞挡住脸,快步走向那三人。
“什么意思?”
到了他们面前时,尹秀的脸色已冷如刀锋。
为首的那人身材干瘦矮小,脸色枯槁,冲尹秀微微躬身。
“先生,大内高手粘杆处恭候你多时了。”
“你们倒是消息灵通啊,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这封信最快也是前天才到港岛的。”
那人轻轻一笑,“对粘杆处来说,这算不得什么秘密,只要我们愿意,便能知道。”
“所以,你们三个是来打架的?还是说在周围,已经埋伏了上百个大内高手,随时准备把我怼烂啊?”
尹秀这时候已发现,眼前这个粘杆处的探子,讲话间有明显的香江口音,也不知道是为了潜伏在此地故意学的,还是本来就在此生活多年,被粘杆处给吸收了。
如果是这样,粘杆处消息灵通,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即便过于离奇了。
“我们并不打算干些什么,只是朝廷那边想向您传一句话。”
“哦?我以为朝廷一向是只会打打杀杀的,跟我们这些平民是说不上话的。”
尹秀努努下巴,“说吧。”
探子理了理衣领,又将袖子扯了几下,神情严肃道:“尹先生,你现在收手还有挽回的余地,不要等酿成大错,毁了九州的大局,到时候便万劫不复,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完了?”
“是,说完了。”
探子神情平淡,似乎是也没打算听到尹秀的回复。
他真的就像自己说的那样,只是来传话,而不是来沟通的。
“我知道了。”
尹秀转身走回去,不再理会他们。
朝廷叫这探子来,显然不是为了向他谈和,或者讲什么大道理,因为要是道理讲得通或者双方能够坐下来谈判的话,之前便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这探子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给尹秀一个警告。
那就是之前无论怎样的松懈缓慢,如今朝廷已不再打瞌睡了,不论你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朝廷愿意,都可以找到你。
这一次只是叫人来传话,下一次便是有人带着刀和绝顶的武功来了。
“他们找你说什么?”
明叔看着这三人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思绪不由地回到了多年前那个雨夜。
“你没事吧?”
尹秀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明叔不耐烦地将他的手拍开,“我能有什么事?现在是你有事啊,衰仔,刚一回来仇家就找过来了,他们到底找你说了什么?”
“只是一些无聊的话而已。”
尹秀收起雨伞,钻进车内。
刚一进车内,他又从帘子后探出身子,冲任七递过去一个眼神。
任七看他一眼,“不是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我不是要杀谁,我只是给一个回应而已,要是他们大老远来,结果我什么都不回答的话,那他们还不如对着墙喊一遍算了。”尹秀淡然道。
任七将伞一丢,冲进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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