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望着那个忽然变得一本正经,像个大人般的女孩,心中难免错愕。
她父亲是皇帝?那她就是公主!
他看见月华向宴厅行去,下意识迈腿想跟上。
不曾想他刚走上两步,“啵”,脑袋上吃了一记暴栗!
吃痛之下,长乐摸着头回望,一个看起来有点凶神恶煞的宫装妇人,正轻甩右手,没好气的望着自己,看来是打自己头还把手给打疼了。
宫装妇人看着他傻傻摸头的模样,嘴角微弯喝道:“你个傻小子,想去哪儿?没听到公主说的话?”
长乐一愣。
是啊,月华刚才说,侯爷把自己送给她了,好像还吩咐这个凶巴巴的妇人带自己走。
他不禁开口相询。
“您是说侯爷把我送给月华了?”
话音未落,那个凶妇人眉头一皱,大声喝道:“月华是你叫的吗?以后要叫公主!”说话间上前一步,抬手作势又要敲上长乐脑袋。
长乐头一缩,后退闪躲……
这时一阵寒风吹来,让他感觉好像直透肺腑,不禁浑身一颤,下意识间鼻子一吸,把快流出的鼻涕吸了回去。
妇人眼中怜悯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严声道:“耳朵不好吗?以后叫我静姨便是。顺宁侯已经将你送给公主。快回去收拾一下,这就准备跟我回宫去。”
长乐唯唯称是,转身向庖屋走去。
妇人也不再多言,只是稍稍落后,跟在他后面。
他匆匆前行,心里暗自思量。看来侯爷把自己送给月华……哦,不,应该叫公主了。
她和自己说了这许多话,感觉就好像是和自己母亲姐姐一般,平易近人,那里有半点主人的架子?
他自从两年多前被卖到侯府为仆,渐渐知道世间主仆间等级森严,奴仆宠辱生死皆在主人一念之间。
平日里府里的各位主子,见了自己向来是当不存在的。
就是厨房管事冯德善冯二,也要自己叫他冯二老爷;只要稍有错失轻则辱骂,重则拳脚相加,棍棒伺候……向来就没把他当人看待。
平时所见来往之人,无非就是庖屋里和自己身份相近的几个。
大家每日都要辛苦做事,才能少被冯二呵斥责打,谁也没有额外心力照顾别人。
唯有和他一起被卖进侯府的小黑,自大河边就已结识,年纪性情相仿,暗自里互相照应,算得上相依为命,似乎就是这灰暗生活里不多的一丝光亮了。
长乐攥紧手中的大半只烧鹅,暗下决心一定要让小黑也尝尝它的肥美滋味。
他唯有几件破衣烂衫,哪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
就是平日里休息睡觉之处,也就是厨房旁一间小小的柴房而已。
他身上所有物件,乃至整个人都属于侯府所有,皆非属于自己!
但庖屋里的日子虽然艰难,对长乐来说还称得上是安宁稳定。
比起两年多前他刚度过大河,就被掠卖的那种朝不保夕生活,虽然在侯府里也少有吃饱,但是至少每日里还有两三顿粗茶淡饭,不会被绳子捆住沿着河岸蹒跚而行,深恐走不动后也会被直接被丢入大河之中。
他不是个不知足的人,初到侯府被安排在马房做事,每日的辛苦工作并没有让他叫苦。
唯有半年前来到庖屋,冯二的百般呵斥打骂,方才让他咬牙坚持,感觉人世艰难。
至于旁边人的自私冷漠,他也无暇顾及,专心做事反而让他不会去胡思乱想。
唯有夜深人静之时,他不禁会想起过往,难免感伤低首,默然泪流。
长乐心里明白,现在能够依靠的唯有自己。
哥哥姐姐和自己失散以后,父母拼尽全力,拼了命才保全自己。不管生活有多坎坷,他也不能辜负父母亲的期盼,唯有咬牙坚持蹒跚前行!
所幸在侯府中,还有小黑可以和自己相互取暖,手里渐渐被冻得冰冷坚硬的烧鹅,正是他们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他一定要把它送到小黑手中!
不觉间到得柴房,小黑却并未在里面。
长乐转身向厨房门口走去,心中却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时宴席正酣,按说应该是庖屋比较空闲之时,通常大家都会在自己住处稍作歇息,等待宴席结束方才继续忙碌。
可小黑为何不在呢?
他强压住心里的不安,疾步来到庖屋门口,探头一瞥,心中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
庖屋众人皆在,小黑却无影无踪!
而那个一向严苛的厨房管事冯二,正手握短棍背对着自己,大声呵斥一个犯错的女仆,不时击打在她瘦弱的身躯上。
那个女仆不敢躲闪,也不敢大声哭叫,只能勉力跪着不停哀哀求饶,眼泪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长乐知道他今日为了条鱼被侯爷责骂,所以格外暴虐。
但那短棍击打在人身上的啪啪声,却让他感同身受,下意识间想向后退去,顷刻间却咬紧牙关,站定脚跟。
小黑是自己在府中唯一的朋友,这两年间彼此照应,同甘共苦,在中午时还偷偷赛给自己半块蒸饼。
眼下自己即将离开侯府,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相见之日,手里的烧鹅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送到小黑手中!
他鼓起勇气迈入厨房,冯二还没有注意到他,继续对女仆大发淫威。他战战兢兢来到冯二身后,坚定地开口道:“冯二老爷……”
冯二回身眼见是他,双眼微微一眯,嘴角露出狞笑:“小杂种!还知道回来?躲哪偷懒去了?自己跪下等着,老子调教了这个小贱婢就来收拾你这个小贱种!”
长乐心中惊惧,往日里被责打之痛仍记忆犹新……他定了定神,昂声道:“小的并未偷懒!好教冯二老爷知晓,侯爷已将小人送与月华公主,此番前来,是来向冯二老爷告别!”
冯二眨了眨眼,困惑的神情渐渐在脸上浮现。
这个小杂种居然敢说没偷懒,还说什么侯爷公主的,还他妈说什么和自己告别!
他心里下意识感觉是被骗了,这个小杂种不知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来调侃自己!
冯二提起手中短棍,想狠狠敲在这个胡言乱语的小杂种头上,让他满头是血,哭喊求饶……但是心中残存的理智提醒了他。
这个小杂种应该不敢欺骗自己,侯爷公主什么的也不是这个小杂种所能胡编乱造的。
冯二强压住心中的冲动,此事问清楚后再动手也不迟。这小杂种只要有半句虚言,定要将他活活打死!
“你是说,侯爷他老人家把你送给月……公主了?”
长乐心中略定。这个一向凶神恶煞的冯二,平日里早就把棍子落在自己身上,此时听到侯爷和公主之名后却大相径庭,倒似庖屋边恶犬见到棍棒一般。
他抬首望着冯二圆睁双眼。那里面向来只有冷酷之意,从无半分怜悯,如今却露出疑惑,还有一丝畏惧。
他挺了挺单薄的胸膛,朗声道:“不错!侯爷将小人已然送给月华公主,这位宫使便是送小人来此收拾东西的。”话语间,长乐半转身恭谨指向身后默不出声的宫装妇人。
冯二这才发现这个小杂种后面还有个陌生妇人,正懒懒地站在门口那里。
他打量着这个半老徐娘,她身着紫色宫装,发髻乌黑,神态雍容,颇有几分姿色;挺身直立,双手随意背在身后;神情倨傲,微微抬首眼睛却不看着自己,仿佛对自己不屑一顾,不由得心头火起。
但他在侯府多年,平日里也见过皇宫中人在府里往来,神态穿着也和这个老贱婢一般无二!
冯二心中疑惑渐去,愈发小心翼翼。
他连忙推开长乐趋身上前,正对着妇人躬身恭谨行礼。
“小的给宫使请安!不知这小杂……子所言是否属实?”
宫装妇人懒作理会,鼻子里“哼”了一声,便算是回答。
冯二心中恨意顿生。
他虽也是冯家门下人,却是李夫人乳娘的儿子。
李夫人待他母亲极好,将他脱去奴籍后,顺便也在李家大宅,替他找了这庖屋里的管事之职。
他平日里一向对上阿谀奉承,对手下奴仆作威作福,肆意使唤尽情凌辱。
但他现在却不敢发作,心里虽骂了这个老贱婢无数次,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愈发诚惶诚恐,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谄媚道:“既是如此就请执事吩咐,小的无不依从。”
宫装妇人也不作答,眼睛看向长乐,微微颔首。
长乐会意。
他心中念转,暗暗下定决心,便壮起胆子。
“二老爷!小的在此没看到小黑,请问他到哪里去了?”
冯二转过身歪头斜看着长乐。
这个小杂种平日里低眉顺目,着打也不敢大声。今日仗着这个老贱婢在,居然和自己侃侃而谈,还敢问他那个黑黑的杂种同伴!
他望着长乐,脸上慢慢露出狞笑。
“小黑那个小杂种么?刚才老子差他送菜到宴厅,这个小杂种居然在半路摔倒,好好一盘菜没了,连盘子也摔个稀碎!老子轻轻责打他,那小杂种竟然抵受不住,一命呜呼了……”说着他转身往庖屋内里一指。
“喏,就摆在那里,还没冷呢,你要不要去陪他说说话?”
长乐如五雷轰顶,眼中冯二的狞笑让他心中怒火熊熊升起。
这时一个沉沉的女声响起,语气平淡,似乎不带任何感情。
“冯管事御下有方啊!”
冯二心中颇有些得意,连忙回身自夸道:“这些奴才只认得棍子,时时都得狠狠管教。打杀一个剩下的就老实了,再不敢偷奸耍……”
“畜生!”
冯二话还没有说完,一个身影伴随着一声女子怒骂突然欺到身前,紧接着被一脚踢在胸腹之间,伴随着一阵剧痛,人也向后飞起,重重落在地上!
他惊怒间双手撑地想要起身,腹中一疼又躺回地上。那个身影来到自己身前,双脚不停在自己身上重重乱踢,口中还喝骂不止。
“你这畜生!一个菜一个烂盘子,你就伤了一条性命!奴仆不是人?奴仆的命不是命?你这条下贱老狗,我踢死你这个王八蛋……”
冯二曾经随侯爷去过一次教坊。
那个婀娜女子曼舞之时让他不禁目眩神迷,飘逸的长裙更让他沉醉不已,欲念横生。
但现在他身前乱舞的长裙,却带给他一生中从未遇到的噩梦!
坚硬的双脚在他身上乱踢乱踩,频率不快却极重;疼痛仿佛无处不在,像波浪一般此起彼伏;一只眼睛钻心般剧痛,也不知道是不是瞎了;刚抬起手遮挡,手臂却被一脚踢中,顿时软软的垂了下来;想要爬开双腿却使不上力气,勉力低头望去,却发现一只腿扭成了一个怪异的角度,无力搭在地上;终于咳出一口鲜血,想要出声求饶,却发现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中“哗哗”作响……
他心中惊恐。
今次会不会被活活踢死?
又急又怕之下不禁呜咽,两行浊泪混着鲜血滚滚而出……
长乐顾不得眼前之事,冲向厨房最里面。他心中暗自祈祷,那个畜生是在说谎……
但刚才周围奴仆脸上悲哀神情,还有两个女仆已然在小声抽泣,无不预示着那个最残酷的结果!
小黑的尸体就躺在地上。
他的头无力的歪在一边,双眼微张却无神,口鼻间已经没有气息;口边涌出的鲜血却还未凝固!
长乐心中哀痛。他还想着给小黑带来久违的美味,却没想到转瞬间已是天人永隔!
他缓缓蹲下,手上用劲费力撕下一片鹅肉,轻轻塞进小黑口中。
今夜若是自己打碎盘子可能也会被活活打死吧!
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想要彻底毁灭某个人的想法。
但随着狂暴的念头在心中不断滋长,心中思绪却愈发冷静,仿佛能清楚的看清一切。
如果冯二今次不死,自己一定会杀了他为小黑报仇,但却不是今天!
他明白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卑微的奴仆罢了。而这个畜生再坏也是侯爷夫人的亲戚,他暂时无能为力。
他轻轻合上小黑双眼,抹去脸上泪水,起身毅然离去。
此刻,静姨终于停脚,双手叉腰微微喘气,嘴里兀自喃喃咒骂不停。
长乐看着眼前不成人形的冯二在地上微微蠕动,心中快意无比。
静姨骂的好打得更好!
这个冯二就是个畜生!
他平日里对奴仆们肆意辱骂责打,连微薄的口粮都会贪婪克扣。一些年轻女仆经常在晚上被他偷偷带到房中,回来后脸上身上却隐隐有伤痕浮现,缀泣不已。他刚才还活活打死了自己唯一的朋友!
长乐来到静姨面前,伏身把手中烧鹅放在一旁,方才跪拜于地,恭谨行礼后他感激地看着静姨平静道:“我收拾好了,烦请您带路。”
静姨沉默地望着他,叹了口气后招手示意他跟上,两人走出了庖屋大门。
夜已深,雪好像也变大了,静姨和长乐向府门外走去,寒风夹杂着片片雪花拍打在两人身上。
静姨突然停步,对着长乐吩咐道:“你且暂等。”言毕转身而去,不多时又忽然出现,手中拿着一件厚厚的棉袍,递在长乐面前。
长乐伸手接过棉袍,发现极为厚实,做工明显比自己身上的好上很多,尺寸却颇为长大;棉袍上面血迹斑斑,隐约还有几个脚印。他心下明白,快意顿生。
“你先穿着,回宫再换。”
长乐感激地看着静姨,连连点头口中致谢不已。
静姨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在前面徐徐而行。
长乐把棉袍穿在身上,用腰带扎紧,整个人也好像暖和了许多,望着不远处静姨的身影,连忙快步跟上。
到得府门外,静姨转头望向长乐,看着他穿着略显太长的棉袍,下摆都到了脚踝,手里却还提着那半只烧鹅,不禁眉头微皱,轻喝道:“还提着那东西做甚?留着待会宵夜么?”
长乐尴尬地挠了挠头,手中烧鹅虽已冻得冰冷坚硬,但在侯府挨饿是常事,他是绝对舍不得丢弃吃食的。
可作为小仆有什么选择呢?
他忍痛将烧鹅放在门口台阶旁雪地上。
“哼!”静姨很是不屑,转身不再理他。
长乐松了一口气,暗暗盘算,决定等会再悄悄将烧鹅捡起,到了新地方再找个地方藏起来,反正冬天里东西也不容易坏。
静姨向前走到一架牛车旁。一个银盔银甲的羽林军军士趋步迎上跟前,躬身行礼。
“宁宫正!”
静姨也不多话,伸手道:“剑。”
羽林军军士登上牛车,随即拿着一柄带着些革带的长剑跳下车来,双手捧着长剑奉在静姨面前。
静姨伸手接过,右手握柄将长剑稍稍抽出,略作端详;随即呛啷入鞘,反手将长剑斜背在身后系紧,双手仔细调整剑的位置,一番忙碌之后方才满意,便悠闲地在府门外随意走动,不时将自己的脚提起轻轻捏揉,似乎刚才用力太猛有些不适。
她似乎颇为和善,碰到进出的侯府奴婢向她行礼,也会颔首示意,全无刚才痛殴冯二的凶悍模样。
长乐看着静姨,心中却颇为惊异。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子佩剑,而且看样子绝非摆设。
他暗自揣摩,如果先前静姨宝剑在手,会不会真的砍了那个王八蛋?
但回想起刚才之事,他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踏实。
等到静姨来到自己身旁时,他不禁开口相询。
“您刚才打那个冯二,会不会有事啊?”
静姨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一个侯府管事,打了又如何?”
“他好像被打得很厉害,会不会被打…”
“打死才好!我朝律令严禁随意打杀家仆!有官者累犯可处流刑,无官者累犯可处绞立决!那畜生顶多是个白丁,下手却如此狠毒,不知都背负多少性命了。死了活该!”
静姨顿了顿不屑道:“不过嘛,我还是留了他一条狗命!打狗也要看主人嘛,真打死了似乎也不是太好。”
长乐默默聆听,心中暗自思量。
他到了庖屋后,听闻冯二向来心狠手辣,以前就曾打杀过奴仆还不止一次!
照静姨所说他按律当绞立决,但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而静姨今夜却拿他当狗一样地痛打一顿,看样子却是真打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不禁想起来京都的路上,那些人贩在船上将行动不便的同伴无情地就丢入河中,还轻松地嬉怒笑骂不停,心中不禁感慨万分。
若是静姨那时在场,定会将那些畜生一一斩杀吧?
不会像自己一样,生死却掌握在别人手中!
长乐不想再让谁来决定自己的生死,他的命他要自己做主!
雪越来越大,随着寒风在夜空中乱舞。天气似乎越来越冷了,长乐却不以为意,心中好像也不再惊惶。
他脚旁边有烧鹅,虽然冻得硬硬的;有厚厚的棉袍,虽然太长几乎盖过脚踝;冯二终遭报应,被打得人事不省生死未卜,虽然不是自己亲自动手有些略感遗憾。
不管怎么样,他终于脱离了侯府庖屋里的苦难生活。
在失去娘亲以后,他心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希望!
虽然前路漫漫,未知的一切还在等着自己,但他相信自己定能砥砺前行,找到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