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慎回头,众人眼睛全往他身上看。
陈娴笑着说:
“他在这家医院住了很久,我想问些问题。”
其他人都告别了。
走路声踢踢踏踏,像寺庙寂寥的木鱼声。
李慎知道身患重病的人,最见不得有人当面怜悯,于是振作精神,跟她讲起了住院时的种种趣事。
“医生都很好,没有架子,问什么答什么。”
“博导也都很厉害,名头一大堆,我记得有一次领导检查,还得给治疗我的主治递烟。”
“但是护士们好像都不太愿意嫁给医生,她们总给我抱怨,说医院实在太忙了,就算医生地位高,越来越有钱,可是还是没人照顾家庭,一个家总是要散的。”
“她们宁愿去外面找男友。”
“很少有互相结婚的。”
“但好像医生和医生之间结婚的不少,骨科就有两口子,一起做手术,女医生比男医生力气都大,拿着铁锤敲病人骨头,狠得不忍直视。”
“我曾经有一只很好玩的蓝笔,也被医生拿走了,按理说他们工资挺高,不会偷笔,但是每次都会顺走蓝笔,它似乎很讨医生喜欢。”
好色笔骂道:“去***。”
“还有,千万不要吃医院门口的饭菜,相当不健康,很多人过来治病,顺路就会吃点,结果吃得太油腻,又得重新挂消化内科。”
“医院饭菜就挺好的,不过刚才,我们还是去吃了对面的。”
“说起来很奇怪,为什么人总是喜欢吃些伤害自己的东西,而不喜欢健康的食物呢?”
“要是一开始就吃点绿色食物,岂不是就不会消化不良了。”
“还有,我的医生,特别喜欢储存外卖的叉子,他问诊的办公室,抽屉里塞得满满当当,连我的病例,他都给我放在旁边柜子里,还得找半天。”
“幸好现在都是电子病例,纸质版本也用得不多。”
陈娴静静听着,问道:
“李慎,你住院时候很快乐吗?”
李慎说:
“也不能说很快乐,但是总有值得开心的事发生。”
陈娴问:
“我很羡慕你,你好坚强呀,我很害怕。”
李慎心底被触动,问道:
“我帮你把爸爸和袁华叫过来吧。”
陈娴摇摇头,说:
“不用,我只想跟你聊天,听听你是怎么过来的。”
李慎愣住了,半天没有回答,迟疑好久,犹豫问道:
“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呀?”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总有一天,你能康复的。”
陈娴笑笑,说:
“你也像他们那样骗我吗?我又不是傻子。”
“所以我真的很羡慕你。”
“知道自己死期后,还能乐观出院。”
李慎终于不再笑了,坐在陈娴对面的病床边,说道:
“你知道了。”
陈娴说:
“帮我做检查的护士说的,她很喜欢你,说你是个很好的男生。”
“我病得很重,我早就知道了,而护士想要用你激励我。”
李慎惨然一笑,问:
“有效果吗?”
陈娴不答,却提起了当初第一次见面的事,问李慎知不知道她和袁华躲在小树林做什么。
李慎尴尬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治不好了,但另一家医院的医生说我积极治疗,大概还能活两年左右。”
李慎压住心里的疑惑,听她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很想跟袁华生一个孩子。”
“袁华不知道我得病的事,只是觉得我在胡闹。”
“但他想到了很多很坏的主意。”
说到这里,陈娴低下头,苍白的脸上敷上一层红润。z
“我什么都愿意跟他做,但是好像还是来不及,我的病情恶化了。”
李慎忍不住问道:
“你的宫内膜癌很早期。”
陈娴说:
“所以我才想要给他留一个孩子,因为治疗的话,很可能就摘除了,我马上要死了,袁华一个人怎么办?”
“宫内膜癌不算严重。”
“早期癌症很少会转移,但我是个运气很差的女人。”
“我转移到了胰腺。”
李慎胸口传来剧痛,激动站起身来。
他记得很清楚,在他住院四个月的时候,曾有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带着他的妻女来住院,得的正是胰腺癌。
那时候,他的妻子声嘶力竭,攥着丈夫的手,说:
“哪怕倾家荡产,也得治,小孩子读书都可以放到后面再说,我们两口子自己教!”
但房子还没卖掉,丈夫就死了。
从住进医院到焚化炉,只用了两个月,六十天,半个学期都没有。
李慎问:
“你怎么”
陈娴说:
“刚才我的医生过来,找我做的,正是胰腺癌的补充检查,没什么用,我已经开始有点痛了。”
她指着自己的腹部。
“听说胰腺癌,只要一痛,就离死不远了。”
李慎握着拳头站在原地,很想大吼大叫,很想骂她几句,为什么不早点治疗,如果不任性那一个月,陪他妈的袁华胡闹,癌细胞都被压制在宫内了。
陈娴说:
“第一次检查的时候,我就已经转移了,所以都一样。”
“我太天真了,以为得了癌症,还有很多年好活。”
“所有都是我的幻想。”
她眼泪终于落下来,砸到白色被子上。
“我不想你安慰,但我真的很害怕,每一天都害怕的要死掉。”
“感觉害死我的不是癌症,而是对它的恐惧。”
“李慎,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能怎么办,我怎么能像你一样,带着马上要死的心情,正常生活着。”
她咬着嘴唇,眼泪大股大股流到她嘴里,和着最极端的情感,再到下巴。
李慎眼前仿佛出现了很久之前的自己。
绝望到四肢发抖,望着针头和橡胶管度日。
面前的女孩经受着和自己同样的恐惧!
身为一个垂死之人,还能怎么样。
李慎轻轻将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体温穿过头发传到手心,一点不热。
默默听着她哭泣。
很久以后,走廊传来了低声言语,李慎才缓缓把手抽回。
陈娴不哭了,只是默默玩弄着手指上的戒指。
“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她重拾笑容,说:
“我要笑着活下去,就跟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