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瑞典造的床垫上，柔软的像躺在云上，感觉不出路面的颠簸。望向房车窗外，一眼望不到边的滩涂，把大海排挤到远方，只剩下一道墨蓝色的水平线。

    赶在海仙阁关张前，将其菜品逐一液氮冷冻，并记录下大量影像数据。

    我们列了开发名单，现在正要去名单上的第二家。这家是业界传奇，之前在其上海分店品尝过，很惊艳，这次去其创始总店，据说更惊艳。

    这辆房车是熊子的，是他淘汰下来的旧房车，一共两辆，一辆改造成了液氮速冻车，一辆就是我躺的这个。熊子把这两辆旧车按照新车价格入股了我们这家新公司，没法提异议，因为熊子是大股东，也因为车确实跟新的一样，估计根本没用几次。

    躺得无聊了，想听个音乐，起床连音响。只有墙角那一个大音箱，看了看，貌似是坏的，没有外壳，里面的结构全都暴露着，只有十几根钢丝做围挡。试着一开电源，车内瞬间变得寂静无声，一点儿路噪都听不到了，应该是这玩意儿带降噪功能。音乐响起，效果让我倍感意外，虽然只有一个音箱，却产生了剧院级的声场感受。打量一番，上网一查，原来是施坦威林道夫，限量款，价格是一套商品房，能够自反馈调校各向输出，自适应声场……不免对其他陈设也好奇起来，开始四处打量，发现了吉奥杰帝的真丝沙发，卖炭翁的碳纤茶几，扎哈的联名款餐具，萨索的双人按摩浴缸……匠心独具，精工细作，都和新的一样。想不出淘汰它们的理由，或许它们只是无辜，就和床边那只羊驼一样无辜，那只巧克力色的羊驼被做成了一张地垫，头颅完整保留，闭着眼睛，牺牲了只为给人垫脚。

    傍晚，我们抵达了这座东海之滨的富庶小城。

    车开进一座中式园林，曲径通幽，一道弯又一道弯，越往里越僻静……终于看到了主建筑，黑白色调，黄花梨木的门匾格外显眼。车一停住，黑西装黑口罩的保安围上来迎接，我们下车，上台阶，堂内走出一群身着素雅旗袍的迎宾，都戴着白口罩，她们缓缓鞠躬问候。夹道之下，我们进入前厅，视野一下变昏暗，只见点点烛光，脚下漆黑一片，不由得放慢步子。没走几步，闻见荷花的幽香，却未见荷花，继续前行，发现前方有一大缸荷花骨朵儿！不由得加快步子，上前驻足观赏，数百支荷花骨朵儿插满大缸，合为一朵半球形的巨花，含苞而盛放。

    “这边请！”

    不等我看够闻够，迎宾就引我继续前行，绕过屏风，走入一条长廊，看见长廊尽头一团火红，令昏暗的周遭一下子有了生气，一步一步前行，两侧依次迎现着彩陶十八罗汉，不像在寺里各自潇洒地搔首弄姿，在这里则是整齐划一地鞠躬迎宾，不知给没给他们上五险一金。

    离前面那团火红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出来了！那是关二爷的大红脸！那幅画足有四五米高，关二爷的脸占满整个画幅，眼睛眯成两道长缝，威严里带着一丢丢诙谐，关二爷罩着右侧的账房，罩着左侧水族馆里的鱼虾蟹蚌，还要罩着对面展柜里的鲍翅参肚，工作量很饱和。

    继续往里走，进入栽满竹子的天井，每颗竹子上套着一个钢环，钢环之间拉着钢丝，凭借这些镣铐达到棵棵笔直、整齐划一。天井四周是风雨连廊，全木结构，没上漆，裸露着赭红的木材本色，闻着是香樟木，可以驱蚊虫。

    终于进了包厢，见到了经理，寒暄，沏茶，签合同。这份合同一百多页，聘请了三家律所、两家审计、一家公证处，拉锯一个多月才搞定。

    开工！先去关二爷眼皮底下选海鲜。

    大大小小的玻璃缸里，活海鲜五花八门，很多叫不上名字，看得眼花。水族馆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冰案，案上摆满了冰鲜海货，分类码放整齐，头顶一盏盏射灯为每种海货打一束光，最耀眼的是冰案正中的海捕野生大黄鱼，一个个露着金灿灿的肚皮，被射灯照得熠熠生辉。一条大黄鱼的胸鳍被经理捏起，向前翻折，鳍尖碰到了鱼眼，经理对我说：

    “您看，这鳍的长度到眼睛了，养殖的鳍短，到不了眼睛。”

    不翻鱼鳍也能看出来，这些大黄鱼是大风大浪历练出来的，尾部线条流畅且张力十足，像舞蹈演员的小腿线条，养殖的则只是圆润。

    左挑右挑，挑了一条肚皮最黄的，上称打单，一万多，端去后厨，摄影专员跟去拍摄烹饪过程，我继续挑选其他海鲜。

    “您先看花胶吧，泡发需要三天。”

    我随经理走到关二爷正对面的展柜，正中的柜子是黄花梨的，很显眼，里面摆的就是传说中的极品花胶——黄鳌胶。

    “最上面这挂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不卖的。”

    我往上看，看到一挂特大号的黄鳌胶，暗黄色，干瘪多皱，质地像老山参，直立着，上端外翻，像一朵巨型慈姑花。再看柜子中间那层，里面摆了几挂小一号的，厚度也薄一些，背光透过，色如黄昏。再看最底下那层，里面摆了一排最小号的。经理忽然蹲下身，用钥匙打开最底层，带上白手套，双手捧出一挂，站起身捧给我，微笑着说：

    “这就是我们合同里定的那挂，91年产的，298万。”

    两周前，黄鳌胶的报价单摆到了我面前，一看，太超预算！推给熊子定，熊子看到报价单愣了半天，他体会到了什么叫山外有山，豪外有豪。无奈破了先前定下的原则，不再只要头等货，二等货也可以接受。难怪关二爷的脸要画那么大，小了真罩不住。

    我捧着黄鳌胶，感觉很轻，很硬，一闻，竟有股淡淡的黄油味儿。

    “每年都要抹一次黄油做保养。”

    “哦……”

    “您看没问题就交给后厨了。”

    “好。”

    “马上回来，稍等。”

    “诶！再问个问题！”

    “您说。”

    我指着柜子里的一挂黄鳌胶问道：“那上面儿怎么写着‘花生’呀？”

    “啊，那是人家闺女的小名，客户买下来放在我们这里存着，等闺女结婚的时候再拿出来吃，很多这样的，祝愿儿女婚后生活如胶似漆。”

    “哦……”

    心想，人家花六百万吃个鱼鳔不是炫富，是行为艺术。

    回到包厢，坐等大菜上桌。

    包厢里灯光打得很高级，全是聚光灯，温馨的暖黄色，打在柚木大圆桌上，黄灿灿的，像一轮满月，映着桌边人，一张张脸庞朦朦胧胧，像是梦里相聚。人天生向往梦境，元宇宙将是所有人共同的梦境。

    3d扫描仪抬上桌，补光灯架在一旁，每个同事面前都摆着一堆设备，餐桌就是办公桌。店家送来一壶白牡丹，我们边喝边等……

    家烧大黄鱼上桌！

    鲜香飘满屋子，一圈儿人眼神发直，但只能干看着。摄影专员举起相机，调校镜头，为菜肴拍摄定妆照。切成块的大黄鱼浸在汤里，汤汁很浓稠，像是融化的琥珀，鱼肉呈蒜瓣状，肉眼可见的q，旁边还搭配了一笼热气腾腾的黄米年糕，香喷喷的，好诱人。

    定妆照一拍完，我急忙拿起餐勺，舀一勺浓汤，一嘬，极致的咸鲜！极致的香浓！我望着盘子出神，想象这鱼肉和这年糕一起入嘴，想象这q弹和这软糯的奇妙碰撞，停！我咽下口水，对负责3d扫描的同事说：

    “没问题，开始扫描！”

    “为什么切碎？整条不更好看吗？”

    “更入味吧。”

    “家烧嘛，像家一样，琐琐碎碎。”

    同事把家烧大黄鱼端到电动转盘上，缓慢转动起来，3d扫描开始，扫描相机一边拍一边沿着垂直电轨缓缓抬升，抬升，升到了顶端，扫描完成，冷冻组的同事接力，给菜肴封上两层膜，提到车上进行液氮急冻。团队的男男女女忙前忙后，有条不紊，经过之前在海仙阁的历练，已经有了默契。

    记起小时候，父母单位经常发大黄鱼，全是野生的，没有养殖的，那个年代近海盛产各种海鲜，大黄鱼是捕获量最大的品种之一。有时候单位发太多，家里的海尔小冰箱装不下，就干脆当主食，连吃几顿也不会腻。后来近海大黄鱼绝产，远海捕获量也越来越少，价格一路升到了几千元一斤，当年的家常便饭如今成了奢侈品。

    叮叮叮叮叮叮！

    突然听到急促的铃铛声，跑进来一个背上插旗的人，他腰里系着铃铛，双手端着一盘刚刚出锅的菜肴，咣的一声撂在桌上，喊道：

    “爆花虾！”

    炉灶的镬气裹挟鲜香，挥发着，四散着，馋得一圈儿人目光呆滞、嘴巴微张。一只只大花虾的花盔甲油光闪闪，迷乱晃眼，有几根长须子还在一翘一翘的，我揪住一根长须子，把大花虾拎到嘴边，好烫，一吹，一咬，这猛火旺油的香！这生猛刺激的鲜！过瘾！过瘾！忽然发觉一圈儿人直勾勾盯着我，一个个表情复杂。

    “来来来！一人一个！让厨师再做一份儿！”

    眨眼间抢光了，满屋都是咯吱咯吱的啃咬声和嘶溜嘶溜的吮吸声。

    金钩海米炒白芦笋；

    牛肝菌配g级瑶柱；

    竹荪舞茸炖母海鸭；

    娃子笋酿三白；

    伊比利亚5j火腿卷东海大蛏子；

    东山羊炖西星斑；

    升阳四宝汤——海马/玛卡/象拔蚌/肉苁蓉；

    节奏越来越快，拍、尝、扫、封、冻，大家忙得不可开交。

    “杏仁豆腐烩南极鳕鱼白子，请。”

    定妆照拍完，我一尝，杏仁的甘香复合白子的鲜甜，味道很美妙，口感也很美妙，舌头和牙齿仿佛在逛游乐园。

    “都尝尝！”

    大家连着七八道菜眼巴巴看着我独自品尝，都憋坏了，一听这话，大家开始发泄般争抢，好多把勺子在大瓷碗里挤撞，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瞬间扫光，有个女生要来米饭，拌进去，又拌进一大勺店家自制的xo酱，拌匀了，舀一勺送到嘴边，一捋头发，一尝，刹那间僵住，眼神直勾勾了好几秒，大概是在删除淑女二字，接着猛啃起来。

    溏心鲍鱼；

    生腌膏蟹；

    泡椒白玉参；

    炝拌响螺配松露酱；

    酱焖大红鲷；

    雪蟹三吃；

    黑标鲟鱼子酱拌龙须；

    八年陈国宴香醋腌望潮；

    ……

    ……

    ……

    “这是最后一道甜品，雪莲果冻配绿香妃冰沙，请。”

    “谢谢！谢谢！”

    用最远离海洋的xj特产作句号很有诗情，虽不是海鲜，也要录入。冰冻的绿香妃葡萄磨出的冰沙很美，淡雅的嫩绿色冰晶，散发着爽神的清香，我拿起水晶小勺，但又放下了，不忍破坏这精致的摆盘，未来再尝吧。

    “扫描。”

    忙活完了，收工开饭，一碗碗馄饨上桌，我已经尝了几十道大鲜，味蕾有些麻木，对这碗馄饨没什么期待，随意一吃，竟鲜美得出乎意料，丝毫没有被之前的大鲜压制住，尤其是这汤，里面是紫菜和一种很特别的虾皮，透明的虾头里，红艳艳的虾籽很满，虾皮虽小，鲜味密度极高，简直是袖珍鲜味炸弹，而且特别耐嚼，越嚼越香，越嚼越鲜。

    “请问这是什么虾皮？”

    “红膏芒种虾皮，芒种节气虾籽最满，里面的紫菜也很好啊，是专门收的特级头水紫菜。”

    光听名字就知道，在吃这件事上，没有比国人更讲究、更较真的了。全世界公认中餐最好吃，鲁川粤苏闽浙湘徽，八大菜系底蕴深厚，煎炒烹炸溜煮汆蒸炖烩煨焖扒焗煸糟卤醉，十八般厨艺样样馋人，可以想见，未来元宇宙餐饮业的头把交椅非天朝莫属。得人心者得天下，要得到世界人民的心，可以先抓住世界人民的味蕾，到时候，全世界人民涌进中国的元宇宙服务器里流连（涎忘返，这算不算是天下归心呢？

    “把这馄饨加到合同里，再上八碗，谢谢！”

    “好的。这是送的下饭菜，沙窝萝卜烧鳗鲞，这是姜汁岩蒜。”

    岩蒜是一种小海葵，无数个小触手向外展开，像朵小向日葵，正中是黑洞洞的小嘴，嘴很深，肚子藏在礁石里面，我们北方海边也有，但对我们来说它不是海鲜，而是童年的玩具。

    小时候，我和熊子趁退潮跑到露出海面的礁石上玩儿，礁石间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水洼，里面有被困的小鱼小虾，还有一朵朵岩蒜，我们把小小的食指插进岩蒜那花朵状的小嘴儿里，很软，很滑，很粘，使劲往里插，食指完全没入，还是够不着底，指尖感觉到微微的齿感，有时会感到微微的刺痛，有时则完全无感，我喜欢插进去挠呀挠，熊子喜欢一插一拔、一插一拔，不知道它痒不痒，反正我们感觉很爽。手指一旦拔出，它就会羞得合上，变成一个花苞儿。海鲜星的儿童乐园里一定要有它，让小朋友们玩好吃好。

    岩蒜的味道独一无二，无法描述，对于不喜欢的人来说，这是奇怪的荤腥，对于喜欢的人来说，这是魅惑的荷尔蒙的味道。

    “把姜汁岩蒜加到合同里，再上一份，谢谢！”

    “好的。”

    饭后，经理带我去后厨参观，七拐八拐，找到员工电梯，下负一层，电梯门一开，扑面而来一股呛人的灶台烟火气，气味浓烈而又复杂，难以招架，出电梯一转，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侧是半封闭的串联空间，冷档、热档、火档、糕点档等等等等，像流水线一字排开，灯光亮得像白天，光线的色温偏冷，显然是为了让员工的生物钟始终处于白昼状态。

    我们沿着走廊往深处走。噪声很大，油烟机、排风扇轰鸣着，但排烟效果有限，一直感觉喉咙痒。员工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带着高中低不同的帽子，亮明着级别，无论帽子高低，胸前都带着编号。走廊墙上贴着一张张类似于kpi考核的表格，一列列员工编号，被做上了各种标记，有的标了红点，有的标了黑点，有的被粗暴地划掉。

    继续往里走，看到三个紧闭的门，门牌上写着监控室、更衣室、哺乳室。

    走着走着，看见一个圆形的金库大门，很惊奇，一问才知道，里面存的不是金条，是贵重食材，这门足有半米厚，半掩着，忽然闪出一个带高帽的厨师，他跨出门来，一手拿着盒什么东西，一手奋力地推门，咣！！关上了。

    到了长廊的尽头，推门一出，满目幽暗，这里是卸货区和员工停车区，这片幽暗的尽头是一个更幽暗的隧洞，不知通向哪里，一问才知道，这隧洞通向园外的马路，有一里路长，这么设计是为了把上面的园林全部留给客人。

    我们沿着长廊原路返回，走着走着，吱嘎！前面更衣室的门突然开了，走出来两个漂亮姑娘，一个拎着透明的小提琴，一个抱着透明的琵琶，两人都穿着露肩的晚礼服，莹润的长发随着匆匆的脚步左右甩动着，她俩也是前往电梯，大概是去上面某个包厢表演。我们一起穿过呛人的走廊，我心中有些愤懑，这动线设计太垃圾！只顾着省事，用一条走廊串起了所有地下空间，导致姑娘们的晚礼服沾上了油烟，秀发熏上了镬气。食客们不会在意，对他们来说，这俩姑娘只是一道菜，带些镬气更好。要实现人与人真正平等，必须把所有人从糊口型劳动里解放出来！相信能够解放出来，因为ai和机器人正在加速普及，相信不会等太久，解放的那一天就会到来……我忽然想扫描这两位姑娘的三维数据，对她俩的表演进行动作捕捉，合成npc（非玩家角色，让她俩的npc为海鲜星的食客们表演助兴，她俩不用再操劳奔波，只管与食客们坐在一起，共享海鲜盛宴，她俩若是来了兴致，也可以亲自登台奏上一曲，共娱共乐……

    第二天继续，拍、尝、扫、封、冻，又收录了近百道大鲜。

    第三天继续。

    第四天，压轴的二等黄鳌胶终于推进了包厢。

    这宝贝浸泡在一个超大的水晶碗里，像一大块黄桃果冻，肉眼可见的q弹软嫩。载着这宝贝的推车上还有三口精美的小锅，这是要现场烹制黄鳌胶三吃。戴高帽的大厨深鞠一躬，袖子一挽，戴上手套，开工！

    摄像机镜头下，大厨弯腰颔首，十分恭敬的对黄鳌胶进行精修，去除杂质和边角，而后拿起纯白色陶瓷刀，小心翼翼地下刀，无声无息地切下一片，又一片，又一片，只见那切面晶莹剔透，色泽诱人，胶壁很厚实，令人垂涎。切完，大厨将其等分三份，恭敬地盛入三个锅中，点火……不一会儿，锅盖开始作响，香气灌满包厢……转文火……等待……等待……焦躁的等待……终于，大厨揭开三个锅盖，恭敬地盛入三只仿宋天青釉瓷碗，上桌——

    三十年陈酿花雕酒炖黄鳌胶；

    古法高汤炖黄鳌胶；

    清蒸黄鳌胶。

    众目睽睽之下，我把勺子伸进第一只碗里，捏勺柄的手指即刻感受到了这汤的浓稠，汤色像血珀，液态的血珀，我舀起半勺，送到嘴边，一嘬，味道好复杂！好厚重！我仔细品，仔细品，从这重重叠叠的味道里品出一种鱼味，没吃过这种鱼，猜想鱼肉就是这味道吧。我呆望着浸在浓汁里的黄鳌胶，真想叉起一块送进嘴，但那就成了侵吞公司资产，名副其实的侵吞。想让这一圈儿人都尝尝这汤，但七八勺子下去，估计就得重做一份了。唉，现实总是难尽人意，大概只有元宇宙里可以尽随人意，无限复制，无限畅吃！想到这里，我抬头对大伙儿说：

    “大家忍住，二十年后我请客昂！”

    这句话说得有点儿费劲，因为熬化了的鱼胶粘嘴。一圈儿人望着我，都不做声。我继续在众目睽睽下，把勺子伸进第二只碗里，舀起一嘬，哇！山海珍馐的精华液，有些齁人，不是咸得齁人，是鲜得齁人，用力过猛，淡一些想必更好。

    第三只碗里是清蒸的，我端起来一闻，茶香扑鼻。

    “蒸锅里加了龙井芽茶。”

    “哦。”

    “这是喜马拉雅山产的粉红盐，您蘸盐尝一片，不蘸盐吃不下的。”

    “不了不了。”

    “尝尝吧！”

    “真不了。诶，您吃过吗？”

    “吃过一次，客人剩了一半，我们就分着吃了。”

    摄影师伸长脖子问道：

    “你们还招人吗？”

    “哈哈哈哈……”

    随后上了相对便宜的其他花胶：红鸡赤嘴公鳘鱼胶、金兰赤嘴鳘鱼胶、印尼深海白花胶，吃法很多样，花胶凉果子糕、阿胶花胶月子大补羹、鲍汁扣花胶、汽锅花胶藏香鸡……拍、尝、扫、封、冻，完工！开饭！

    一盘盘热气腾腾的海鲜饺子端了上来，经理拎来两大瓶黑桃a香槟，说是老板送的，嘭！嘭！启开，吨吨吨全倒满，大家一齐举杯……

    酒足饭饱，满载启程。

    车子还没驶出这座园子，我已经开始期待仲秋的再会，到时候我们会来补录秋季的时令海味。

    午夜，我们车队抵达熊子家xx广场负一层的液氮超低温冻库。发现大门上新挂了一个牌匾，上面是熊子请名家写的“海鲜方舟”四个大字，这名儿是熊子起的，先前他说不插手具体事务，但他控制欲太强。

    大家伙儿推拉扛抱，辛苦一个多小时，海鲜入库为安。

    新公司就在上面三楼，昔日是一家家名品店，空置多年，如今成了办公室、会议室、厨房。其实厨房应该算作办公室，我们在这里清蒸新西兰海鳌虾、蓝龙、澳龙、波龙、青边鲍、黑金鲍、椰子蟹、帝王蟹、皇帝蟹、帝王鲑、富贵虾、红瓜子、青衣、吉娜朵生蚝等等等等，要的就是原汁原味，我们直接从海货市场买来，请高叔的徒弟来把握火候，比去饭店便宜得多，省下了不少资金。还有一间特殊的厨房，门上贴着一个骷髅，加了两道琐，是专门为野生河豚、云南毒蘑菇准备的，配了专用菜刀、专用案板、专用锅具，一直在等食材到位。

    海鲜星的设计工作也一直在推进，由我的建筑设计事务所承担。我们之前为地产开发商卖命，经常通宵画图，现在地产进入黑铁时代，项目数量锐减，收入锐减，人员走了大半，前路黯淡，好在元宇宙来了，让我们又忙活起来，前路有了些亮光。我这个老设计狗干不动了，只能当评委，让年轻的尽情发挥去吧。

    ~

    海鲜星概念设计/第一轮方案汇报

    “朋哥，我们想把海鲜星的半径设成1公里，行不行？”

    “你们看着来。”我点头说。

    “嗯。海洋的深度设成一万米，海洋下面是一百米高的空气层，作为餐厅的空间，整个海洋就是餐厅的天花板。海里是仿真海洋生态系统，这个草模里只放了几种鱼来演示，以后把海洋所提供的那一万五千种海洋生物的三维模型全导进去，各种鱼游来游去，营造海洋景观。海水的材质参数调了一下，光线衰减调到原来的百分之一，一万米深相当于真实海洋的一百米深，亮度和夜空差不多。鱼的材质都加上了2个单位的自发光，从下面的餐厅仰头看，就像一颗颗星星，整个海底就像流动的星空，效果是这样，你看，有点儿像梵高的《星月夜》。”

    “可以。”

    “你看这个餐厅地面，材质是贝壳螺钿，洁白里泛着一点儿炫彩，现在流行的蒸汽波风格就常用这种材质。餐桌直接从地面上塑起来，材质也是贝壳螺钿，餐桌造型像喇叭花儿，一圈儿可以坐八个人，中间的洞直通地核，你看，这就是地核，半径一公里，是个球形空间，里面收藏着所有的海鲜菜肴，把菜肴放在海鲜星最核心的位置，是为了显得…显得……”

    “明白，你继续。”

    “客人一点菜，菜就从地核里往外飞，从餐桌中间的洞飞出来。客人也可以进地核参观，看到的景象是这样，稍等，有点儿卡……是这样，每个菜都包裹在水晶球里，几千个水晶球这样悬浮着，一旦有点这个菜的，水晶球就会像细胞分裂一样复制出一个，嗖的飞走，飞出地核儿，飞向客人，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同时点菜，地核里满眼都是流星一样嗖嗖飞的水晶球，很炫很酷，比单纯的静止陈列好看多了。”

    “重做。”

    “啊？”

    “像冠状病毒。”

    “啊？！”

    “球外面顶着一层小圆桌儿，整个就像一个巨型冠状病毒。”

    “不是朋哥！不是！我是为了方便演示才把圆桌儿做这么大的，按照任务书的指标，要放12亿张桌子，那就卡爆了，大型服务器可以，这个不行呀，实际效果不是这样的，实际效果就像……就像一层绒毛，稍等，我把‘蚂蚱’（参数化设计软件里的参数改成12万你看看。”

    “不用改了，改了也是个变异的，大众对这玩意儿很敏感，你这是要砸咱们牌子啊，必须重做！”

    ~

    求爷爷告奶奶，终于搞来了两条活的野生河豚，养在骷髅厨房里。

    求爷爷告奶奶，从云南搞来了一箱花里胡哨的绝味毒蘑菇，齐活儿了。

    赶紧请来一位持有河豚烹饪执照的厨师，把其中一条做成了刺身，鱼肉切薄片儿，近乎透明，略带粉色，鱼腩厚切，每片鱼腩盖上一条白裙子（毒沟褶菌，长得特别像百褶裙，洁白半透明，鱼皮鱼骨熬汤，盛进水晶骷髅烟灰缸，骷髅眼窝里塞上两片红盖鹅膏菌（鲜红色带白点，动画片里经常出镜。最毒的河豚肝和最毒的黄盖鹅膏菌一起香煎，担心挥发出的气味有毒，厨师戴着防化面具，穿着防护服，俨然生化武器兵工厂。黄盖鹅膏菌的色泽原本就很诱人，一煎之后就更更诱人了，像一个个刚出锅的蛋挞，九个蛋挞铺成九宫格，放上香煎河豚肝，撒上少许亮晶晶的海盐，最后撒上几点翠绿的小葱，拍、扫、封、冻。另一条河豚和见手青、稀褶红菇、黄乳菇、叶状耳盘菌、小红帽、粉鹅膏菌、辣味乳菇一起小火慢炖，起名叫“八鲜挂挂汤”。

    ~

    海鲜星概念设计/第五轮方案汇报

    “朋哥，如果这次还不过，我就辞职。”

    “去哪？”

    “回家炒股。”

    “你这等于是拿命要挟，看看你命大不大，开始！”

    “嗯。我们给海鲜星加了个光环，和土星的光环类似，冰晶材质，半径2公里，光环上面摆长桌宴，长桌和光环平行，也是一个大环，螺钿材质，就是这一道，悬浮在光环上，可以让一百亿人同坐一桌，共享盛宴。任务书不是要求体现天下一家嘛，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真的榨不出更好的了。”

    “嗯，好。”

    “这么设计还有一个好处，食客线状分布，视野内只能同时看到几千个食客，再远就成了一个像素点，这样可以大大降低渲染运算压力，还可以用上点缩分区格式，解决数容问题，如果在真实宇宙招待一百亿人，这张长桌至少得3万公里长，这个半径得有5万公里，太长了！这里不用，远成像素点的区域是抽象调用点，点没有长度，想插多少点就插多少点，坐多少人都行。”

    “嗯。”

    “为了提高娱乐度，往海里加了熟海鲜，这些熟海鲜也能游来游去，游客可以摸鱼、钓鱼、抓鱼，抓到就可以啃，吃玩儿一体不分家。海岛也改了一些，这个白盐沙漠岛像南极，就移到了南极，沙里藏着的怪不够多，又加了几种，这是斑马虾蛄，你看这黑白条纹更吓人，泰国产的，据说味道比富贵虾还要好，没吃过，嗯……加上了大逃杀的故事线，让游玩儿体验更刺激。”

    “可以。”

    “上周咱们去渔村收录甜晒鱼，看到一个村建在45度石头坡上，密密麻麻盖满了房子，很像礁石上的生蚝群落，受启发，我们设计了这个‘蚝宅’酒店，赵工用三维扫描相机扫了一个长满生蚝的礁石，把扫出来的三维模型导进海鲜星，材质改成钻石，渲染出来就是这样，很灿，很梦幻，一个钻石蚝壳就是一套客房，虽然透明，也不用担心隐私问题，因为折射率高，表面不规则，邻居之间只能看到碎光斑。里面加上家具，人住进去，体验海蛎子的生活，还有巨型螃蟹偷袭，大钳子伸进来把人夹走。”

    “有点儿意思。”

    “这是另一个度假酒店，也是仿生建筑，仿的是海菜花，花瓣是床，花蕊是床头灯，晚上整朵花沉入水下，当海底卧房，各种发光水母和大鳐陪着你入睡。到了黎明，花房挑出海面，正好可以看日出。这张效果图是中午，花房半潜在水里，花瓣围合成戏水池……”

    “通过！”

    ~

    ~

    我们车队再次出发，前往南方一家口碑特别好的怀石料理。

    之前和这家店老板在电话里洽谈，老板很欣喜，合同很快敲定，不像上一家那么费劲。电话里老板时不时感慨，叹气，能感受到他的苦楚，他甚至有自残的倾向，他说学日料手艺很不容易，十八岁东渡学艺，从洗碗做起，洗了五年才让帮厨，每道料理环节都要学上几年，熬到三十岁才站到板前，又熬到四十岁才做上副主理，快五十了才攒够积蓄回国创业，累死累活把店做起来，刚火了没几年，眼看这条走了半辈子的路快成了绝路，这双练了半辈子的手也快要没用了，他说干脆切下来一起冷冻吧。

    蒙蒙细雨里，车队到达定位的停车场。我们下车，环顾半天，才发现那个立在草丛中的小招牌，走过去，踏上草丛的汀步，沿着这弯曲的小道往里走……拐弯进了树林，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梅雨季的湿热变成了湿凉……枝叶间透出点点昏黄的灯光，前面忽然闪出一个人影，朝我们快步走来，走近才看清是迎宾员，他一言不发，只是频频点头致意，他为我撑起伞，用手电为我照亮汀步，就这么一路走到屋檐下，大家脱鞋，进屋。

    门厅很古雅，满是插花，很有生机，突然传来鲁西北口音的日语，这才发现有位穿和服的漂亮姑娘一直跪在身旁，惊了一下，她跪着给我们行磕头大礼，让我们很不自在，她缓缓直起身，向一旁微微偏头，像是要逃避，双眸里分明写着被迫二字。

    步入极窄的走廊，肩膀几乎要蹭到两侧木墙，走廊地面是软席，走在上面悄无声息，安静到不由得屏气……到了走廊尽头，一转身，看到在板前忙碌的老板，他抬头看到我们，瞬间笑容满面，抬手示意里面请，他向坐在板前的几个顾客深鞠一躬，抽身引我们进到里屋，迅速签完合同，安排我们坐进包厢，我们摆出设备，坐等开席。

    吱的一声，包厢的隔断门被拉开了，门外出现一位穿和服的胖姑娘，她跪着深鞠一躬，双手捧上迎客饮——漆盒里铺满鲜绿的枝叶，枝头开着茉莉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花叶之下藏着一杯气泡水和一勺金桔冰沙；

    接着是酒一献——粗粝的瓷瓶，粗粝的瓷杯，清澈的酒体；

    然后是前菜——大荷叶里躺着五朵灯笼花，花瓣合拢，花里藏着前菜；

    我拿起一朵，用指肚儿蹭开花瓣，一瞧，果然是四川泡菜！端上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应该是老板想表明这是四川人开的日料。花里有小红辣椒、水果芹菜、白萝卜丁儿等等，挥发着诱人的酸香；

    用指肚儿蹭开第二朵，里面藏的是一颗咸梅，望梅生津；

    蹭开第三朵，藏的是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小鱼干；

    “这是香鱼的幼子。”

    “哦……”

    蹭开第四朵，藏的是枇杷啫喱果冻，沾了些金粉；

    蹭开第五朵，藏的是唐墨和樱花虾；

    拍，扫，封，冻，大家忙活起来。尝的环节省了，因为这些菜肴太小巧精致，一口就没。

    接下来是碗物——鳗鱼幼子配海蕴菜，撒了几朵粉紫色的紫苏花；

    又是一道碗物——揭开古旧的盖子，汤里有根粗壮的松茸，还有一颗金黄的板栗，这香气确实醉人，其中夹着鱼香，应该是鱼汤熬的；

    忽然传来三弦弹唱，很悠远，透着悲悯；

    檀香熏秋刀鱼端上——玻璃罩里白烟袅袅，秋刀鱼隐在这白烟中不见踪影，一掀玻璃罩，白烟弥散开来，檀香浓烈，感觉进了香火很旺的寺庙，供盘里盛的不是素斋，是三只僵直的秋刀鱼，檀香渐淡，荤腥渐浓。

    岩烧穴子，配牛蒡羹和山柿子啫喱；

    岩烧a5和牛卷大马哈鱼子，配醋冻；

    北海道扇贝真丈，配木之芽；

    玉子烧，配三种木鱼花出汁；

    鳕鱼白子天妇罗；

    伊势海老天妇罗；

    北寄贝天妇罗；

    ……

    喜知次烧贺茂茄子——端上来一个盆景，闻到菜香却看不见菜，左瞧右瞧，发现菜肴掩映在繁茂的枝叶花朵下。这盆景很耐看，叠山理水煞费心机，极乐鸟花下还藏着一对男女瓷偶，正在你侬我侬。映射进元宇宙，放大一千倍，这就是一道可游可嗨可吃的大耍菜；

    吱，隔断门再次拉开，老板抱来一只大怪物——五辉星松叶蟹。

    “这是今早刚刚竞拍的，您看，这是拍卖现场的照片，这是蟹壳细节照片，您看，和这个一模一样。”

    “好，谢谢。”

    大怪物被摆上案板，它处于冷藏冻僵状态，全身酥软无力，只有两个小眼睛在东张西望。这一只能换五千只梭子蟹，不知道它的味道能不能抵得上五千只。

    老板跪在案板后，深鞠躬，开始制作五辉星御席五吃。

    咔！一根细竹筷捅入大怪物的后庭，放血，眼睛不动了，斩切，大卸八块，刀背敲碎腿关节，整条腿肉从壳中抽出，半透明，浸入冰水，出水沥干，摆盘装点，刺身完成。这蟹肉像一粒粒蒸熟的糯米，很晶莹，据说比普通松叶蟹的甜度要高很多。上面洒了各种鲜艳的花瓣，配了现磨野生山葵、酱油、柚子醋。

    绘满仙鹤、金松、朝日的瓷锅架在了炭火上，锅热，放和牛油，标志性的奶香窜出，灌满了屋子，加入老姜等佐料，煸香，倒入昆布和陈年木鱼花的出汁，加入豆腐、莲藕、香菇等等，沸腾关火，加入剥壳的蟹腿，汆熟，寿喜烧完成。

    生鸡蛋打入碗，加十四代清酒，加樱桃酱，巧劲一搅，色如晚霞，剥壳的蟹腿浸入，夕染完成。

    四片紫苏叶包裹长长的蟹腿肉，挂面糊，下油锅炸脆，捞起，放到竹叶上，天妇罗完成。

    大蟹盖放到炭火上，当做煮锅，倒入獭祭清酒，加入蟹身肉、蟹黄、蟹膏，沸腾，洒紫苏花，洒菊花瓣，中一会完成。

    之后是生冷的刺身——

    大竹荚；

    喉黑；

    金目鲷；

    抱子牡丹虾；

    小肌；

    我看了眼摄像机监视屏，小肌被镜头放得很大，分毫毕现，银色鱼鳞呈现极其细腻的韵律变化，像是参数化设计的未来主义建筑表皮，割出的几道刀花像是开的非线性窗，又是一道可游可吃的耍菜。

    蓝鳍金枪赤身；

    蓝鳍金枪大腹；

    鮟鱇鱼肝；

    鹿儿岛鸟贝；

    北海道拍卖级海胆；

    ……